兰屿岛上的海船都被夷狄放走,若伐木造船,岛上制船技术有限,海上风云多变,若半途遭遇什么不测,当真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只能活活葬身鱼腹。权衡之下,沐宸对外传递了消息求助,半个月后,凌郁豢养的雪鹗飞回兰屿岛,带回消息,说东海九王子出使西海会回经兰屿岛。
夷狄听闻此消息,顿时郁郁不乐,他追了沐宸六年,好不容易将他困在兰屿岛,偏有多事的人来搅局。
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雪鹗收拢翅膀,蹲踞在凌郁手臂上,他笑望了一眼神情愁闷的夷狄,拍了拍他的肩,说:“你闹了这几个月难道还不肯不休?沐宸和紫萝身份受到限制,怎能陪着你无礼取闹。更何况即便你我,有时候做事也不是能毫无顾忌的。”
夷狄知道他说得有理,心里虽有些不情愿,但这一次闹得也足够了。若有人乱嚼舌根,有人将他的事情传到海王或莱茵夫人耳中,他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责罚?他虽不畏惧,但被小人构陷,也难免心中气愤。
池水中的残叶都被清理了出来,整个水面空荡荡的。含苞了将近半月的莲花,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隙,露出里面紫白参半的朵瓣。
三天后,东海九王子出使西海的船舰来到兰屿岛。
夕阳将天空氤氲成瑰丽的玫瑰色,巍峨如山的大船展着雪白巨帆,飞驰而来,霎那到达兰屿岛岛岸。
船帆降下,船上众人逶迤而下,当先是一名身着白衣、蓝眼金发的少年,金色的光芒投射到他身上,似一团火焰在燃烧。他的身体极为修长,虽不及弱冠,却风俊神雅、宛若天人,可是他的身影又似如此单薄,消瘦的几乎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海风烈烈,将他的话语吹裂的破碎不堪,他神色淡淡的,有些疲倦的和凌郁、夷狄寒暄,虽不生分,却也不热络。他身后是一名身着枫红华衣的少女,笑容明朗娇妍,只是一眼,就让人受到那明快欢乐的气息。
萝萝站在远处的半山上,海风吹起她的衣袂飘扬,她的目光落在月妮娅身上,想起初见时,她在海上犀利而骄傲的言语,萝萝心里不由隐隐生出的淡淡自卑。为什么老天会同时给一个人美丽的容貌、娇妍的笑容与骄傲?为什么有的人却注定在黑暗、痛苦、自卑、丑陋中生活?
也许,这就是命运!
有些人,注定为了衬托而存在。
月妮娅身后一名花白胡须的老人,也许承受了太多的负累,他的身体都佝偻了下去。
但凌郁见到他似乎极为尊敬,拱手见礼:“逆启先生。”
逆启地位在东海并不高,但威望极重,多年来在西、南、北三海之间多方斡旋,外交老练,海王、莱茵夫人对他极其看重,此次九王子凌蔚出使西海,莱茵夫人不放心幼子,特地派人将已经隐退的老人亲请出山。
夷狄对这官腔满口、矫作古板的老头极为不满,但碍在凌郁颜面上,也不好多说什么。
逆启拖着蹒跚的步伐,快速上前,在凌郁俯身之前,伸手架住他:“二殿下,使不得,使不得,您是君我是臣,老朽万万受不起您这一拜。”
凌郁诚然道:“您老是我东海功臣,德高望重,凌郁当对先生执晚辈之礼。”
逆启身后是一名年轻人,线条利落,温和的双眼里暗藏犀利。他虽然年纪极轻,却是东海第一医师、人称“海上仙人”惮礼医师关门弟子敦日。东海九王子凌蔚自幼罹患心疾,敦日十几年随侍其身边,不畏疑难,照顾他饮食起居,帮他疗养身体。
灿烂的夕阳渐渐沉入深海,蔚蓝的天空里繁星闪烁。
兰屿岛因为九王子的到来,也变得热闹起来。
欢乐的笑声传响在海岛上。
沐宸与月妮娅多日不见,兄妹俩有许多话要说,避开众人,花影婆娑间,月妮娅将在西海遇到的事情将给宸听:“哥哥,你知道么,我们刚到西海时,西海毕俊王子有意为难少主,将船停靠在海岸上,只留出一条隐有暗礁的水路让我们过去。那暗礁高迭起伏,在水中时隐时现,稍有不慎就会撞到上面,倾船覆灭,就连航海经验老道的雷兹船长也暗暗发愁。如果被困住,误了上岸的时辰,到时候毕俊一定会肆意欺负,东海颜面荡然无存。当时少主在船头,拿着千里镜,他的眼睛就像星辰一样,好像什么在会他眼中都会纤毫毕现。少主让雷兹船长放缓船速,按照他的指使前行,雷兹船长一开始不愿意,说‘这样太危险了’。少主说‘若有什么不测,我自己担待,还是你想抗命不尊?’雷兹船长无奈,只能亲自驾船前行,小心翼翼地行了一段距离,果然没有碰到暗礁。眼看暗礁越来越少,大家心里都放松了很多,可是少主的脸色却越来越凝重,他派了一个人下水查探,我们才知道,海中很多低矮的暗礁都被人动了手脚,安置了投掷架,将隐线抛在海面上,如果船体冲破隐线,投掷架上的石头就会从水底射出,撞破船底。”
月妮娅脸上笑意更深,神情骄傲地为火;“少主命人下水,将投掷架拆了拿到船上了,就连逆启大人也很奇怪,问‘殿下这是要做什么?’少主不答,只是命船继续前行,到了海岸,毕俊故意给少主难堪,只派遣了一个副手前来迎接,少主端坐在船上,不管那副手怎么说都不为所动,吩咐手下一个手下说‘将这个投掷架送给合方陛下,问他西海就是这么待客的么?若真如此,其余三海是否也当此允之?’若是将那投掷架送到西海海王面前,无疑是当面给了他一巴掌,到时候这事情如果传到南海北海,让众人知道西海之王受挫在一个后生晚辈身上,脸面还能往哪里放。知道我们东海不是好欺凌的,毕俊急匆匆的赶到海岸,一改嚣张跋扈,待少主十万分客气。”
沐宸不由暗暗想:这些年四海虽然表面相安,但其中暗潮汹涌,南海野心勃勃,北海虎视眈眈,毕俊故意为难少主若传到其余两海,有心人听去,不免又是一场纷争。西海之王不是愚辈,怎能做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蠢事。况且,四海之内,谁人知不,九王子凌蔚是东海之王苏尚和海后莱茵夫人最宠的孩子,他就算不给后生晚辈加以颜色,却不得不顾及海王和夫人。这些年来,南海北海的质子相继被接回东海,这些年韬光养晦,东海的力量非昔日可比,若真的撕破了脸,对谁都没有好处。
月妮娅见沐宸出神,伸手推了推他,抱怨道:“哥,你有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
沐宸一怔,揉了揉她的头发,笑说:“我听见了,你说少主这次给了西海一个下马威,让他们不敢再随便欺负我们。”
月妮娅却对他的敷衍不满:“你刚刚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郁园里的喧闹声渐渐小了下去,沐宸说:“少主身体不适饮酒,现在可能已经离席,你快点回去把。”
“嗯,那我先离开了,哥哥也早点去休息吧!”月妮娅点了点头,提了裙摆,飘然离开。
“好。”沐宸含笑望着月妮娅的背影消失,心里忽然浮现萝萝单薄而寂静的身影。她初到御炼岛的茫然无措,紧抿唇时、默然不语的倔强。
无论她心里有多惶恐,也不出声表达。她只是在黑夜中紧紧蜷缩着身体,将时光的碎影将一切掩埋。她的坚强、她的孤独、她的倔犟、她的骄傲——那么一分一毫,在沐宸的心里分外清晰。
空中繁星闪烁,夜风里有浓郁的花香传来。
沐宸不知不觉走到了萝萝窗前,窗户敞开着,房内灯火通明,却廖无人迹:这么碗了,她能去哪里?
海天一阔的岸边,广袤无际的苍穹下,星星儿跳跃进了海里,像是调皮的孩子,一会儿聚一会儿散,欢闹嬉戏成一团。
星海灿烂,月如银盘,萝萝坐在礁石上,潮汐潮落的声音在她耳边演奏出一段动人的旋律,她抱膝,如佛陀在菩提树下冥思苦想的虔诚,享受这一刻的宁静。
有脚步声从她的身后,脚步声极轻,轻的几乎难以察觉,似风吹起了沙粒在滚动。
萝萝转头望去,看见一袭白衣在黑暗中随风飞动,那衣裳主人有一头如金子般耀眼的长发,发梢处自然的蜷曲着,用缎带扎在身后。来人修容整齐,全身没有过多的装饰。他金色的发丝飞扬如舞,雍容而华丽。
他一双比星辰还要闪亮、比大海还要深沉的蓝色眼睛,萝萝望进那眼睛里,就如同陷进这世上最深的罅隙里,再也无法挣脱。
仿佛有什么不想被人看破的事情硬生生暴露在人前,又似一个野兽的领地受到侵犯,只有殊死搏斗才能捍卫自己的领地权,萝萝眼中无畏的坦然神色,让他多年基于高位的权威受到挑衅!他望着双手抱膝、似乎极其畏惧寒冷的少女,薄如刀锋的唇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
他的笑意,让萝萝全身汗毛竖起,手探至腰间的暗器囊袋里,防备地望着他。
璀璨的夜空下,两人静默的对峙着,穿过了前生与今世,等待沧海化桑田后、生命最后一瞬陨灭前的搏杀。
猎猎海风中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喊传来,打破了两人之间无形物质、剑拔弩张的气氛:“萝萝——”
杀机一闪而逝,萝萝跳下礁石,并不在意自己的空门暴露在一个满含杀意的人身前,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
沐宸从郁园找来,修长的身影独立在海天之下,朝凌蔚垂首施礼:“见过九殿下。”
凌蔚摆手,示意他起身。
沐宸不卑不亢而有礼地道:“天色已经不早了,殿下体弱,莫受了风寒,早些回去休息吧!”
凌蔚淡淡道:“我自由分寸。”
“既然如此,沐宸不打搅九殿下了。”他转头对萝萝说,“跟我回去吧!”
“嗯,”萝萝点了点头,随在他身后。
凌蔚站在苍茫的天地间,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夜空下,薄唇紧紧的抿起。如果刚才出手,只是一瞬间,他就可以让那个女孩惨死在自己手下,可他为什么没有出手呢?
也许,他只不过不想打破这一瞬间的宁静。
“少主,”沿海寻来的月妮娅,抖开手中的披风披在凌蔚身上,“这里风大,时辰已经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凌蔚喜静,他的卧房安排在郁园处东院,院中栽满木槿树,树上繁华锦绣,微风拂过,花瓣飘飘洒洒铺满地面,灿若烟霞。白色纱灯的光芒投射在墙壁上,房中似洒了一层白绒绒的花儿,小几上雪白的瓷瓶中插了一株半开的莲花,花瓣重重叠叠,端庄清明。
凌蔚目光动了动,月妮娅随侍他身边多年,明白他是询问这株莲花的来历,笑说:“这株梦莲是前不久二殿下遣人送来的,说是从别处移植来种在郁园,已经四五年了才开花,一株前几日摘了,这一株送给殿下赏玩。这玉净瓶里的水是二殿下特制的,莲花浸泡在里面,永远也不会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