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落月摇情忆旧时
神皆有罪,人岂可免
迷途知返,渡厄众生
是夜,糜途回到舅舅的铺子,一进门就看到孟通坐在藤椅上,熟练的拨弄算盘,计拢一天营收,颇有掌柜风范。他经常讥讽孟通,年纪轻轻装什么老派?用计算器不好吗?对方不以为然的回他,手拨算珠,心计盈亏,方有拢账感觉,计算器看着便捷,实则毫无灵魂,他用不惯。
大学四年,糜途都没见他摸过算盘,也不知他是何时练就如此娴熟的算盘功底?既然弄不懂他的偏好,糜途便不再细究,笑着同他招呼了一下,便走进院内,四下看了看,都找不见舅舅身影。
最近舅舅好像总是很忙,经常神出鬼没,早出晚归的,难觅踪迹。有时,糜途觉得自己大学毕业,也算长大成人,是时候该帮衬长辈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可舅舅好似并不希望他过多关注自己的行踪。
对此,糜途也只得自我劝慰:算了,既然长辈不喜,他也就不多探究了,所谓孝顺,孝就是顺,顺着长辈之意,便是大孝了,舅舅好歹是个成年人,应该能照顾好自己的,他无需过分操心。哦,不对,舅舅应该都是成年人他爹了,如果他早点成家生子的话……
胡思乱想间,糜途冲澡出来,躺到床上,闭目养神。忆起刚刚猝不及防的亲吻,他下意识抚上自己的双唇,脑中尽是神罪的身影,仿佛他的气息始终在侧,若有似无的迷离感挥之不去,糜途难以自抑的回想起分开前的一幕,心中无法分辨自己所谓的**,到底谁才是主导者:
一阵绵长的亲吻过后,神罪没有立刻放开他,二人额头贴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气息。
糜途是第一次与人亲密接触,若不是神罪一直揽住他的腰,撑起他身体大部分重量,他早已脱力溜倒在地,此刻,他一手按着神罪的臂膀,一手挑起他一缕黑发,缠在指尖,轻轻打转,想起刚刚的唇齿相交,只觉如梦似幻,难辨真伪。
过了好一会儿,见糜途喘匀了气息,神罪才轻轻将他放开。抚在后颈的手,却始终不舍得挪开,一下一下摩挲着,好似在传递某种他无法言说的感受。
“糜途……”神罪轻唤他的名字。
“糜途……”又是一声。
糜途不明所以的看住那双淡紫色的眼眸,也轻声回道,“怎么?我在啊……”
“人生很短,勿须多思,好好活着……”神罪微微收紧抚在他后颈上的手,欲言又止,过了片刻,才神色郑重的说道,“等我回来……”
他说着猛然将糜途拉到怀中,紧紧拥住,好似怕他会瞬间消失一般……
在糜途记忆中,只在自己幼时,母亲才会这般亲密的拥抱自己。他感受着神罪的感受,下意识的收敛双臂,拢在对方背上,安抚的拍了拍,大咧咧的说道,“放心,放心,哥不会三心两意的,你大可放心,我等你回来……”
此言一出,他自己先是一愣,这算是一种承诺吗?
神罪读到了他的思绪,却并没有理会他的话语,只是紧紧的拥着他,感受他的气息,不住用侧额轻蹭他的鬓角,所谓耳鬓厮磨大约就是这个样子……
糜途躺在床上,想到自己当时的心境,下意识轻抚额角,忍不住在心中吐槽:神罪那家伙怎么总说要我好好活着?搞得我好像会短命一般,呸呸呸,老子才不是短命鬼呢,他想着想着眼皮渐沉,很快进入了梦乡:
沉睡中,梦魇来袭,四周一片混沌,他不知身在何处,只觉意识恍惚,身体几近濒死之态,他微闭着双目躺在地上,平静的等待死神降临,万物循环,天道如此,对于死亡,他毫无恐惧。只是突然间,他脑中响起一个声音,那声要紧的呼唤瞬间将他的魂魄唤回人间,他猛然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还不能这样从容就死,尚有一件要紧事情他还没有做完,他与那人有约,他要等他回来……
他鼓起全身气力想坐起来清醒一些,却发觉竟无法挪动身体分毫,自己仿佛正被某种莫名之力死死按在地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蔓延全身,越来越重,令他无法呼吸,异常痛苦……
梦境戛然而止,糜途惊醒着坐了起来,不住喘着粗气,背后渗出一层冷汗,时值深夜,窗外除了虫鸣,再无声响,他早已记不得梦中情景,只留那股压抑之感,堵在胸口,久久不散……
北京的夜晚闷热潮湿,天空一轮朗月,照着车内二人各有心思,一路上,越公子始终望着窗外的匆匆夜色,不发一言。坐在他身侧的锦留白,不时看看他的侧脸,一言不发,二人师徒一场,自有不为人知的别样默契。
不多时,车子驶入越家大宅,停在一方小院门口,越公子没等司机开门,自顾自下车快步走进屋内,留下锦留白一人,独自看着院中的景致,一阵沉默……
这里是越夫人的药圃,是她生前最钟爱的一处院落,她在世时,便常带越公子来此处玩耍歇息,越采荷脑中关于母亲为数不多的幼时记忆,大多数都发生在这里。
三年授业,锦留白一直住在这个不大的院落中,越公子时时不请自来,与他同吃同住,那段日子仿佛镶着金边,美得令人炫目,对他二人来说,这里承载了太多令人难忘的回忆。
不多时,越公子换好一身便服走了出来,他脱下长衫,换了身舒适的马褂长裤,看上去随意清爽,更觉稚嫩。
此时,锦留白背对着他,正伸手轻抚院内一株桃树,据说,这株桃树是当年母亲与越先生成婚之日,亲手所栽,这许多年来越先生一直遣人精心打理,碧树始终繁茂不衰,渐渐成了他思念亡母时的一种寄托。
这些事情,锦留白自然都知道,只是,关于锦留白的某些事情,越公子或许并不知晓……
锦留白没想过倔强的小家伙会选择住在此处,可他明白这许多年来,藏在少年心底的难言与想念,皎洁的月光洒进院落,他轻抚桃树枝干,思绪飘回了十九年前……
那是自己第一次见到他,他才刚刚满月,由越夫人小心翼翼的抱在怀中,轻声低哄。越氏伉俪喜得贵子,欢喜不已,大开宴席遍邀亲朋挚友一同庆贺。那时,他们与越家走得很近,神罪素来不喜交际,接到请帖,便遣他独自前往。
那日,越府内外依照旧礼披红挂彩,府内上下喜气洋洋,人们纷纷恭贺越家喜得麟儿。自古血脉传承便是族中大事,越湘泠身为族长,肩负家族使命,更是不敢懈怠。
越氏家族支系庞大,礼法严苛,十分看重血统亲疏,历任族长之位只在本家直系血亲中传承,外支庞系绝无继任的可能,人们都明白这个孩子自出生起,便与旁支不同,他身份贵重,必得越先生鼎力培养,依照族规,今后无论辈分大小,全族老少都需恭敬的唤他一声少主。
越家前厅熙熙攘攘,客似云来,越先生一力应付,分身不暇。锦留白懒怠应酬,见此刻同他也说不上话,便不着痕迹的越过一干人等,走至后堂,找到怀抱婴儿的越夫人,送上自己亲手挑选的贺礼。
越夫人刚刚送走一波亲朋,见锦留白来了,忙引他入内室坐下,笑着说道,“留白,你可来了,来,看看荷荷,他才刚刚睡醒……”
越夫人怀中小人儿粉雕玉琢,漂亮的像只瓷娃娃,小家伙午睡才醒,正迷迷糊糊的看着陌生的世界,见有外人盯住自己,他意外的没有哭闹,只是伸出小手胡乱抓了几下。
锦留白很久不曾亲近这么幼小的生命,他微笑着盯住那双稚嫩的眼眸,忍不住伸出手指凑近逗他。
小小婴儿见有外物靠近,非但没哭,反而一口咬住手指,含在口中,吮吸了起来,渐渐的,他竟闭上了眼睛,颇为享受的啄着指尖,不肯松口,好似找到了心仪之物。
锦留白从没想过自己竟会有被婴儿挟持的一日,他面露尴尬,不知所措看向越夫人求助……
锦留白总是微笑待人,从容不迫的处理一应俗物,越夫人也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般窘态,忙笑着安抚道,“留白,看来荷荷很喜欢你呢,待他长大,你可要好好关照他啊,”她话到此处,忽然低垂双目,欲言又止,片刻过后,她才再次抬头看向锦留白,言语真诚的说道,“留白,有些事情,本不该麻烦你,只是,湘泠同我,总有些不得不去完成的事情,但我俩毕竟能力有限,难测风险,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所谋之事超出我们能力所及,希望你能顾念久识,帮我照顾好荷荷……”
锦留白素知越夫人为人,虽看上去温婉可人,性格却十分刚烈,且做事果决,乃女中丈夫,不输须眉,他亦明白,若不是真心牵挂幼子,今日她不会开口拜托自己,
“夫人放心,无论日后越家与神罪关系如何,这个小家伙的事情,我锦留白定然不会袖手旁观,”他说着,不住用指尖轻抚婴儿如玉般的脸庞,言语中尽是承诺。
锦留白习惯了洁身自好,极少揽事上身,世事变迁,人心莫测,他早已司空见惯,不愿牵扯其间,空留嗟叹,只是,此刻他指尖被吮吸出的温度令他无法拒绝越夫人的请求,眼前这个孩子,好像有种莫名的力量,牵引他走入命运的必然……
越夫人得到他的首肯,心中安定不少,她笑着同锦留白道谢,又低头看向怀中婴儿,眼中满是初为人母的欢心与怜爱。
直到小小人儿渐渐睡去,放开了手指,锦留白才舍得起身告辞,在抽回手指的那一刻,他忍不住用手背轻轻蹭了蹭小家伙的面颊,想着他长大后会是怎样一副秀美容貌,心中竟多了几分期待……
期待,一种许久不曾出现在他脑海中的情绪,在那时,竟也涌了出来,想到这些,锦留白自觉有些好笑,他轻抚着桃树的枝干,再次忆起旧时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