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孙少平远行的愿望越来越强烈。还是和当年一样,他越来越不满足于呆在双水村这个小环境下。虽然说这里是他的家,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也都在这,但他还是想离开这里。这么多年以来,少平无时不刻不在外闯荡着,从学生到农民到老师,再从揽工汉到煤矿工人,一路下来,他不知经历了多少的苦难,每一次挫折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精神的洗礼!而自己,也只有到外面的世界中,才可以酣畅淋漓的接受着这样的洗礼!是的,对少平来说,探索外面那个世界永远是他一辈子的梦想。在过去的二十八年里,他一直幻想着到外面去。为此,他和哥哥的关系越闹越僵,他明白哥哥是不想让自己出去遭罪。在他看来,哥哥一直活在现实中,他永远是那个实实在在的“庄稼人”,而现在家里光景好了,哥哥更是要把自己留在身边,殊不知,这该给他精神上带来多少的苦难。
他想念自己的那个大牙湾煤矿,那粗犷,杂乱和单调的矿区,那里没有鲜花,没有什么喷泉,没有一切看起来美妙的景象。有的只是黑色的煤,灰色的建筑,有的只是各种机械发出的粗野而沙哑的声音。在外人看来,这一切也许都是乏味枯燥的,就是让他们来,他们也不会去,但他孙少平不一样。四年了,他在那里整整度过了四年!一直在那里拼命!他在那里奋斗过,创造过财富;他在那里遇到了那户真诚待他的温暖人家,结识了安锁子那个哈怂哥们,他更是在那里牵着爱人的手漫步在黑水河畔前,感受爱情带给他的美妙,同时也在那里含泪和她进行生命的最终告别……可以说,大牙湾就是少平的一切,他在那里受过伤,流过泪,经受过天人两隔,他早已对那里有着不可割舍的感情。正如孙少平所说的:大亚湾是我生活的恋人,我深深的爱着那个黑皮肤的姑娘。
自从年初到现在,算一算已经整整六个月过去了,少平始终惦记着惠英嫂。是啊,当初自己发誓要照顾那对母子俩,现在,自己算不算食言呢?不知明明还会不会想他的少平叔呢?还有自己那个哈怂师兄安锁子,甚至说是哥们,他到底在矿上过得怎样呢?自己不在的这段日子,他能不能震的住采煤二班那帮楞怂呢?想到这,一股深深的内疚感涌上心头。
唉,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哥哥态度那么强硬,死活都不让自己出去,包括父亲也是一样。。虽然明里没有说啥,但是少平清楚,父亲和哥哥是在一个战壕里的。也许只有妹妹能支持自己,可是她支持又有什么用呢?终究不还是要听哥哥和父亲的。少平想来想去,烦躁不堪,都怪自己脸上这道不争气的疤,将他死死的定在了这里。
那么,孙少安最近又在忙些什么呢?那还用说,当然是筹备四天前说好的那个饭局哩!是的,这几天因为砖厂的活不多,他便让福高替自己处理一下,而自己则忙着为兄弟姐妹办一个重大的团圆餐,地点当然选在黄原嘞!这次,他这个做哥哥的要好好挥霍一把,把过去吃黑面馍,喝白汤所欠下的肚子全部吃回来。
少安这几天一直在给卫红两口子做思想工作。其实,卫红对此到没说啥,兄弟姐妹难得在一起聚个餐,拉拉话,而且父亲和母亲也要去,卫红当然不会拒绝大哥的邀请。不过呢?金强这个怪娃就不一样了,他嫌人多,自己去了碍眼,又不太好意思同时和这么多人吃饭。毕竟,席上只有自己一个人是金家湾的,其他都是田家圪崂的。他怎好意思去呢?虽说,现在已经娶了孙玉亭的大女儿,他也算是孙家的一份子。不过金强在这方面的勇气真是和他的名字相矛盾,此刻他一点也不“要强”,反倒变得懦弱起来了。唉,聚餐里的人除了老丈人孙玉亭以外,他就只和少安少平俩兄弟平常走的近些了,其他的人自己压根就不熟,有的甚至连面都没见过。这其中就包吴仲平,王满银,李向前这些人。
少安当然能理解金强的心情,当年他和秀莲结婚时也有过同样的感受嘞!不过呢,这几年孙少安除了开了个大砖厂以外,还练就了一副能说会道的嘴皮子,经过自己几天的思想工作后,金强那小子终于同意和家人一同去吃饭了。
少安将饭局订到了今天晚上八点,在黄原红星饭店,同时,他把大家住的地方也提前安排好了。没错,当然是最高档的宾馆。还记得当年他到黄原找弟弟少平时,住一晚上的五星宾馆都舍不得,一晚上十八元让他心疼的不行
。可是今天晚上呢?阔绰的孙少安腰包里塞满了大把的钞票,准备好好挥霍一番呢。不过,他心里还是对弟弟不放心,别看那小子表面上没说啥,暗地里脾气撅着嘞,那黑不溜秋的煤洞有啥好?他不知道弟弟为什么那么爱往里面钻,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见,到底有啥好呢?几天以来,他和弟弟因为这个事情几乎没说过话,兄弟俩越闹越僵,少安也隐隐约约的感觉到,弟弟是留不住的,就算自己在怎么强势,也压根镇不住这小子。
下午的时候,孙少平在屋里看着书,心里还是一直惦记着自己的那个大牙湾,他感觉自己在这一分钟也待不住了,迫不及待的想马上回到那里,去挖煤,去找惠英嫂,去和安锁子扯淡……那才是自己向往的生活。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急促地脚步声,原来是金波。只见他手里拿着封信,满头大汗,喘着粗气从外面进来。少平感到一阵惊讶,他在原西当保安当的好好的,怎么还有空过来找自己说话呢?看样子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急事,不然金波不会大老远的跑来。
“你小子不是在学校里当保安吗?咋记得有空来找我了?到底啥事能把你急成个样?”少平问道。
金波直接把手中的信递给少平。“这有封铜城大牙湾捎来的信,是寄给你的。今天我到邮所里给我爹寄信的时候,才看到你这封信的,寄信人是你们那个副区长雷汉义。信上还大大的写了急字,我感觉大牙湾那边可能是出啥事了,所以就马上赶过来了。你赶紧现拆开看看吧。”
少平听后,心里也不禁一颤,到底出了啥事,雷汉义居然亲自给寄了封信过来。他忙将信封拆开,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天哪,孙少平感觉头被人用木头狠狠的砸了一下,他只觉得一阵晕眩。天和地仿佛都随着自己的心在不停的旋转着,脸上的青筋绷得紧紧的。
原来是前段时间,铜城煤矿局要派领导到个个采煤区视察工作。要求各区区长要检查矿工的出勤情况,而采煤五区的区长陈世风对此抓的特别严,他发现二班的班长孙少平竟然矿工半年。后来,才知道原来他在雷汉义这提前请了长假。不过,孙少平按理说五月份就应该要返矿,但是现在整整两个月过去了,都没见他回来。既然不想在这干了,何必要占这么一个工人名额呢?要知道还有不少的揽工汉想当工人都当不上嘞,干脆直接开除掉,以后就不用来了,这样多省事,他心想。不过,陈世风的想法却遭到了雷汉义的强烈反对,我们知道,雷汉义和少平的关系一直很好,明里是上属与下属的关系,实际上这俩人关系好的能穿一条裤子了。他当然不能同意陈世风要开除少平的决议!那么好的一个煤矿工人,开除了可就再也找不到了。这点雷汉义是十分清楚的。毕竟采煤五区是他多年负责的,他对每一个矿工的情况都了如指掌。不说别的,当年孙少平从一班接手二班那些二愣子协议工时,短短半年就把出煤量提升到了全区第一的水平,这么好的小伙子都不知道到哪能找上。如今,他陈世风岂能说开除就开除。唉,这个人毕竟只是挂着一个正区长的头衔跟着上面领导行事,领导说东他绝不往西。正儿八经让他到煤区去体恤体恤工人,他总是会找各种理由推脱。今天心血来潮在这里露露脸,随便做做事,让工人们好记住有这么一个区长,平时大小事务一撇手全部撩给雷汉义,煤矿好坏和他求不相干!唉,真是一个表里不一的区长。
不过,这次不一样,他拿着上头给的文件办事,可雷汉义毕竟是个副区长,真正的决策权还是在他陈世风手中。就算他再想保少平又能有啥办法呢?最终执行的还是陈世风。雷汉义无奈之下忙给几百里以外的孙少平加急送了一封信,将它寄到了原西县。(他并不知道少平在双水村,只知道他的入矿介绍上填的是原西县)事实上,几天前,信就已经寄过去了。只不过一直没人取,直到今天才被金波发现。
少平看到那封信后,内心一下子要炸开了似的。完了,该不会这次就要被煤矿开除了吧。天哪,那里对自己太重要了,把他开除了,以后自己又该去哪?此时此刻,少平已顾不得想那么多了,他以惊人的速度收拾着行李,金波也在一旁帮他。接着少平给哥哥留了封信,便和金波向原西火车站赶去。
他和金波走在路上,顺便寒暄了几句。是啊,自从金波到原西当保安以后,他就再也没见上他。如今。自己又要返回大牙湾,此次一别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自己的好哥们相聚呢。事实上,少平对金波再了解不过了,他其实和自己一样,也有一颗不平凡的心,也渴望到外面去。眼下这小小的一个保安,金波怎能愿意呢?他无非就是想借此找找对生活的信心,来埋藏过去所经历的痛苦罢了。
“金波,你打算一直这么下去?”他问到。
金波没有吭声,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少平。
“其实我能理解你嘞!我知道你一直不愿意出去,还是因为你的过去。但你一定要向前看。你不觉得我和你经历很相像吗?当年晓霞离开我的时候,我又何尝不像你这样?但既然人已经去世了,就应该要好好珍惜自己,这也是对离去的亲人一个最好的交代,不是吗?”少平拍了拍金波的肩,笑着对他说道。
金波点了点头,坚定地说:“你放心,少平,给我一段时间,我肯定能走出来。”
就这样少平和金波到了原西县,他们到了国立高中门口。
“少平,到矿上一定要注意安全!记得经常捎信。”说罢,金波便朝学校走去。
少平望着哥们的身影,笑了笑,向火车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