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走进《天籁》编辑部大楼,尤如走进圣殿,一种神圣感崇拜感都搅在一起。编辑部里的每一个编辑(那怕不是编辑,连大字不识一个的清洁工),他都不敢扬头走过去,都要对他们点头微笑,都要规规矩矩地站一边,给他们让路。每次进来,似乎都有一种进局子受审的畏惧感。
那个亮头顶的胖编辑,四五十岁,顶谢得很厉害,脸又大又和气。编辑部里七八个男女编辑,就他最可亲可敬,业余作者走进去的时候,其他人连脸都不抬一下,那个胖编辑就首先笑着跟你说话。他似乎很能体会业余作者到编辑部来送稿的那种惶恐心情,不管手里的活多忙,总要放下笔,走到桌子外边来,跟业余作者说话。
这一次,仍旧如此,他一进门,亮头顶的胖编辑,笑容可掬地接待了他。热情地叫他坐在对面的木椅子上,去给他倒水。
他马上谦恭地站起来,双手抖抖地接过来杯子,又重新端坐在木椅上。杯子平平地放在两腿中间,双手摩挲着,并不敢喝。
亮头顶的胖编辑,接下他一大卷稿纸,坐到办公桌后边去,翻。桌上高一堆矮一堆的书和稿子,像小山,看不到胖编辑的大脸,只看到他亮亮的头顶。
听到“小山”那边“哗!哗!”一张接一张翻纸声,他知道胖编辑并没有一行一行仔细地看,仔细看的话,翻纸声不是一下接连一下的。
亮头顶的胖编辑的确看得很快,十多万字,不到半个小时就翻完了。
他预感不妙,心里有些七上八下。
亮头顶的胖编辑将他那把纸卷放一边,站起来,并不说他稿子,也不说他人,自己去倒了杯水,然后又回到桌前。
他的心就一阵一阵发紧,跟等待法院宣判没二样,不知是死刑,还是活刑?屏住气,望着自己腿上的杯子。杯子里的水,还在微微地冒着缕缕热气。而他心里,却是翻江倒海,惊涛拍岸。“金沙水拍云涯暖,”涯也不暖,冰凉!
一会,亮头顶的胖编辑,响响地呷了一口茶,扬起胖胖的白脸,说:“你的文字基础还不错,啊。这个东西呐,主题也有些意义。你以前写过小说吗?”
“没。”
“这是处女作?”
“嗯。”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夏禺。”
亮头顶的胖编辑,马上想起了什么,又去稿子上看。才看到作者的名字。说:“噢,曹禺的禺。你的名字跟大文学家曹禺名字,只是一字之差。写下去,将来也会成为大作家的。”
他听了十分激动,说:“不行,我比曹禺还差一些,我识字得不多。团场娃嘛,没机会多念书。”
“不要紧的。”亮头顶的胖编辑,端着杯子,从桌子后边走过来。说,“虽说科班出作家,但是,作家不一定都是科班出生。你听说过吗?有个大作家叫陈登科,解放战争时期,他一边打仗,一边识字。识的字也不多,开始写文章,许多字不会写。比如马蹄的‘蹄’不会写怎么办?就画个马蹄在句子里。”牺牲“不会写,他就画个人躺着。经过不懈努力,他终于成了中国的大作家。你现在的条件,比他那时要好多了,识的字也比他多,我看,一张稿纸上也难找出十个错别字来的,基础还算可以的。”
亮头顶的胖编辑一席话,把他的心说得热热的,脸上也沁出汗来。说:“老师,那你看,我的这个小说能发表吗?”
亮头顶的胖编辑,马上觉得很为难,这是所有业余作者都想问的一句话,最想得到的一句话。回答好了,可以鼓起他们文学希望的风帆,回答不好,也能使一些业余作者,从此一蹶不振。去年,同事小吴编辑在处理一部六十万字长篇时,由于没经验,话说得太直太硬,不知她怎么就想起福楼拜对莫泊桑说的那句话了,“像你这样的稿子,最好不要送给我看,应该将它丢到马路上去,让需要得到废纸的人去捡。”那个小作者一听就晕了,瘫在椅子上好一会站不起来。最后,大家好劝歹劝,总算劝过来了,他一伤心,又要从楼窗往下跳,吓得大家腿都软了。足足花了半天时间,才算把他送出编辑部。
亮头顶的胖编辑害怕今天再遇上这样玩命的主,说话就特别小心。他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转到桌子后边去,又拿起稿子,一页一页地翻,一手翻纸,一手往嘴里倒水。看得出,实际上他并不渴。一杯水都倒完了,才小声说:“小伙子,希望我说说你的稿子吗?”
他抬头望着胖编辑,不吭声。其实,他早就预料到胖编辑要对他说什么,无奈地点点头。
“你希望我说什么呢?”
希望是不用问的。他望着亮头顶的胖编辑,不说话。
亮头顶的胖编辑又去倒来一杯水,继续往嘴里倒。倒了两下,说:“你要有思想准备,啊。中央电视台有个实话实说栏目,专门鼓励大家说实话。我们就实话实说好吗?哎!说实话,每次给你们团场业余作者退稿,我似乎总是很过意不去,不知怎么办才好!很是为难哪!”
听了这话,他脸上彻底没有了先前的那种兴奋。眼直直地望着胖编辑的白脸,站起来,问:“那,老师,你是说,我的小说不能发表吗?要是不能发表的话,你把稿子还给我吧。这些纸,都是我妈卖鸡蛋给我买的。”
亮头顶的胖编辑停了停,没有马上把稿子还给他,他怕那样他会抓了稿纸往楼下跳。很委婉地说:“嗯,我觉得啊,一篇东西写出来以后,对一个作者来说,首先是一种解脱,是一种愉悦,你说是不是?至于发不发表,倒是另外一回事。不是说,稿子写出来能发表,那才叫创作,不能发表,就不叫创作。不是所有稿子写出来,都能发表,也不是所有稿子写出来,都不能发表。作为创作本身来说,这里边有一个重要的环节,就是修改的问题。好作品是改出来的,要一遍又一遍反复地修改。倒也不是说,你的这个东西,一点发表的希望都没有,改好了,也可能发表。改不好,也可能不发表。实际上,说好作品是改出来的,还不如说一个名作家也是改出来的。除此之外呢,还有编辑的因素。每个编辑看稿的角度不同,鉴赏水平不一样,因此,对稿子的评价也各有千秋,同样一篇东西,这个编辑说它一钱不值,而另一个编辑却能认为它是绝世之作,请你不要相信某一个编辑的个人看法。据说,当年曹禺先生的《雷雨》写好了——《雷雨》你知道吗?”
他莫名其妙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亮头顶的胖编辑继续说:“寄给一个编辑看。这个编辑看了一半,就扔进了纸篓。后来,还是巴金老先生偶尔看到了这个手稿,才出了这部惊世之作。有时候,类似这样的打击,对作者来说,是很那个的。所以,作为作者,要具备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不知你听说过莫泊桑没有?”
他没听清,问:“摸?摸什么?”
“莫泊桑。”
“听说过。他是东北人吧?他写红高梁。”
“不。那是莫言。不是他。我说的是法国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大作家莫泊桑。他的第一篇小说《点心》,写好后,送给小说大师福楼拜看,福楼拜看了很生气,忿然把小说稿丢进火盆烧了。而年轻的莫泊桑,并没有因此而灰心,也没有因此而怀恨福楼拜,而是主动登门拜福楼拜为师。更加奋发图强,勤奋努力,最后成了世界级的大作家。你懂我的精神吗?”
他一听,瞪起眼,说:“老师,你要烧我的稿子吗?”
亮头顶的胖编辑笑笑说:“哪能呢!”
“那你把稿子给我吧,我还要赶回家。今天夜里,轮到我家地里浇水。我妈一个人忙不过来。”
亮头顶的胖编辑并不想烧他稿子,倒是很佩服这小家伙的心里承受能力。也就不为他有别的担心。释然地站起来,朝窗外看看,说:“哎呀!不知还有没有去团场的车了?你走回去吗?”
“不,我有马车。我驾马车来的。”
“那你马车呢?”
“我的朋友在楼下帮我看着。”
亮头顶的胖编辑从窗口看到楼下有匹红马,还有一个小伙。他马上就把手伸到上口袋里摸东西。摸了好一会,摸出两块钱给他。叫他去街上买个馕吃。
他脸红红的,推,不要。说:“老师,我知道你是好人!你是所有编辑里最好最好的人!可我不要钱的,我包里带了饼子来的。昨晚,我妈给我烤的。老师,你也吃一块好吗?”
亮头顶的胖编辑,一手推开他手里的面饼子,一手硬是把钱塞到他的裤袋里。接着,又去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说:“我给你一张名片。今后,有什么事,跟我联系好了。进城来,欢迎你到编辑部来玩好吗?我叫周一天,咱们交个朋友。”
他拿着周一天编辑那张很好看的名片,离开了《天籁》编辑部。
中
一走几年,他再没来过《天籁》编辑部。
他写的那篇东西,周一天编辑也早忘了。说实话,那天,周一天编辑根本就没耐心看到底。看那样的稿子,就跟钝刀子割心没什么不同的感受。稿子很差,字也写得很差,可周一天编辑对团场那个小伙子的印象却很深,他深深地同情他,喜欢他,他的名字也好记,想起曹禺,就能记起他。觉得他很可爱,而且觉得,不写小说更可爱。
可那个可爱的小伙没有再来。是不是那天的谈话伤害了他的文学自尊心?当然,想当作家的年轻人很多,但苦熬到最后,绝大多数人当不了作家。话再说回来,即便当上了作家,又能怎样?我周一天不早就是作家了么?市作协、省作协、中国作协的红本本黑本本好几个。可又混得如何?刊物不景气,一期一期贴钱印出来也没人买。那些同年龄、同学历的人,洋房别墅,一次一次翻新。小汽车,一辆一辆更换。而他们堂堂一群有头有面的科班作家,仍在温饱线徘徊。当作家好在哪?关键的关键,每个人要及早找准自己的位置。有句话叫该干什么干什么。可悲的是,有些人,不该干的却硬要干。有的在校学生,学不好好上,十一二岁,十三四岁,就辍学写长篇、编剧本、写童话。这个团场小伙子,大字不识几个,就写小说,满腔热情地往文学独木桥上挤,到头来,又有几个能真正挤过独大桥去?大家伙是不是得冷静地考虑这样一个问题:这到底是文学的繁荣,还是文学的悲哀。
周一天编辑骑在车上,往前蹬着想着,想着下午市文联文艺创作研讨会上的发言内容。
文联大楼一楼有个厕所,周一天编辑想先方便一下,再进会场。他刚抬脚往厕所里跨,忽听见里边有人叫他:“周老师,你好!”
周一天编辑抬起眼镜看看,吃惊地说:“夏禺!是你?你也来参加会议吗?”
“嗯。”
“两年多没见面了,你还认得我?怎么样?还写吗?”
“没写新的,还在改那篇。你不是说作家是改出来的吗?我都改好几遍了。”
“还是我看过的那个东西?”
他不知道周编辑怎么说“那个东西”?这明明是凝聚了多年心血的作品嘛,咋叫东西?他不喜欢听这种话,说:“老师,那不是那个东西了,我都改好几遍了。请您再给我看看好吗?看看这次改得咋样,能不能发表。能发表的话,也许对精神文明建设,全面奔小康,会有推动作用的。”他说着,连忙系好裤子,就从黑包里抓出一大把旧得发黄的稿纸卷卷。
周一天听了要笑,这哪是破纸稿?简直就是十一五规划蓝图!手下一边作业,一边很和气地笑笑,说:“好的好的,你放到我的包里。开会时,我抽空再给你翻翻。”
出席今天研讨会的人很多,文学、美术、书法、摄影,各界的人都有。周一天看看,搞专业的没几个,多数是周边团场来的业余作者。他能理解,这些团场青年的生存境况,一般都比城里的青年人艰难些。于是,他们就醉死梦生地把文学创作当着谋生的敲门砖,都想从最后的华山道上杀出条血路来。可是,迂回几年十几年之后,发现自己确实不行,才另辟溪径。到后来,既误了人,又误了时光。
轮到周一天编辑发言。
他开门见山地发问:“文学创作到底是什么?是救世主?是钥匙?是敲门砖?还是饭碗?我说,它什么都不是。它是一种精神象征。历来就有许多人迷信过它,把它的功能无限地夸大。托尔斯泰曾经想用他的《战争与和平》来拯救和平,拯救人类,号召人们不要打仗。但是,生存在世界上的人,并没有因为有了《战争与和平》,就真正选择和平,战争一直还在打。中东战火不断。阿富汗、伊拉克人民深深地陷入战争的苦难之中。”9·11事件后,又多了一种新的战争形式,反恐。这是为什么?说到底,还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经济利害冲突造成的。世界的发展,人类的进步,国家的强盛,说到底,离不开经济实力。鲁迅也试图用文学来拯救祖国,但它也仅仅是匕首与投枪。今天,中华民族在一步一步走向强盛,二十多年的发展速度,一直都在百分十几以上,每年的GDP都在不断上升,有些地方已经实现小康,中西部地区离小康也不远。这些成就,决不是哪个有牛皮的大作家一部小说写出来的,还得靠科学进步,靠经济发展。人们对于文学,对于面包,说到底,仍然是面包更可爱。因为,一个人两天不看小说,觉得没什么。两天不吃面包,眼就发黑。
“我手里的这篇东西,是一个团场小青年写的,他辛辛苦苦地写了好几年,还是没写成。我们不妨试想一下,如果他不受这种文学厄尔尼诺现象的误导,学几年科学种田,或者去学做几年生意,他今天决不至于活得这么潦倒,寻找得这么痛苦。现在,地球变暖,科学家把它称作‘厄尔尼诺’现象。我看我们的文学过热,也可以叫它‘文学厄尔尼诺’。当然,文学没人爱,文学不会发达。人人都爱文学,文学终究也不会发达。有人说,文革后期,那是文学最辉煌的时期。但是,大家别忘了,那个时期,恰恰是经济险些彻底崩溃的时期。我不是说,经济发展了,文学就可以不要了,文学是民族文化的结晶,不能不要。但它毕竟不是全民的事,不是人民战争,什么人都来写书,上到九十三,下到手里搀,都来写稿出书,那将是一种什么状况?试问,一个八九十来岁的孩子,就写出几十万字的长篇巨著,我真有些怀疑,他们凭什么在写?我们的文学是不是已经疯了?有人说,中国的作家太少,而不是太多,应该培养更多的作家。我觉得应该这么说,中国的大作家太少,小作家太多,特别是现在的大作家太少!稍有一点成绩的作家,马上就被媒体先烹(捧)后炒,没几个能活下来的。日本人和印度人都能走进诺贝尔的殿堂,泱泱大国,又有五千年文明史,我们咋就一个”诺贝尔也没有呢?有人无端地把这种缺失归咎于古老的汉文字。哪我们是不是还得再发明一种有利于诺贝尔评委们好看懂的文字,再得诺贝尔?我们为什么不能用诺贝尔先生们一看就懂的文字,将中华民族的故事写出来呢?这站得住吗?如果日本人说,他们的文字中,也有一半是汉文,我们怎么办?我们还是认真看看我们自己写的路子行不行,写的水平行不行。
“一位哲学家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他说,十万人当中,如果有十个科学家,十个经济学家,或者十个总经理、懂事长,这十万人的日子就好过得多。要是十万人当中,有十个作家,或者十个诗人,这十万人会越活越糊涂。人,生活在芸芸莘莘的大千世界里,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各有各的定位,这并非宿命论。就是说,你适合在哪,你就在哪,你适合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要勉强自己,为难自己。我是作家,但我现在更羡慕不是当作家的人。想当作家,我不反对。就目前的现状来看,你得有必要的思想准备,就是从你当上作家的那一天起,准备永远别坐小汽车,而只能看着别人坐。准备永远别住豪华别墅,而只能看着别人住。你所拥有的,只是让人看了羡慕,而没有实际意义的作家这个好听的名声。还要有另一种准备,就是日后写出书来,准备跟老婆要钱出。”
周一天编辑最后一句话,把大伙逗得哄堂大笑。坐在主席台上管文卫的市委副书记也笑了。
但也有人对周一天编辑的发言,颇持不同见解,认为他的发言调子不高,对那些满腔热血的文学青年,只能起到泼凉水的作用,对繁荣文学,将起到世纪性的打击。也有人说周一天编辑的发言,主题还是积极的,能够提醒青年人,爱文学,不唯文学。特别能够告诉青年人,人类进入多元时代,志向是多方面的,不要都往文学小道上拥挤。
而夏禺根本没想到,周一天编辑会把他的稿子当反面教材在会上举例子,他很后悔,早知道这样,就不请他看了。他虽然不懂“厄尔尼诺”的含意,但他总不认为周一天编辑在表扬他的稿子。几次想去把自己的稿子要回来,可又不敢。只好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已经折得跟老母猪脸似的破皮鞋。
会后,夏禺很伤感。回家后,给周一天编辑写了一封信,说他当天晚上就把那篇东西烧了,决心走另一条路。
走哪条路?周一天编辑想想就后怕起来,不知这个小伙子心理承受能力到底多强?他知道,团场生活比城里生活艰难得多,他在团场呆过十几年,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天地!千万想得开些呀孩子!
周一天编辑非常想得到这个小伙最新情况,可就是一直没有得到。
下
一晃,又几年过去了。
周一天编辑一直惦记着那个叫夏禺的团场小伙子。
今天,周一天编辑从寄到编辑部的一堆来稿来信中,意外发现一封非常特殊的信,一个很大很漂亮的信封,不像是业余作者投稿信封。拆开看看,是则广告,是一则十分荒唐的广告。看完,差点没把他气死:
我公司为了进一步弘扬民族文学事业,自即日起,大量收购作家。凡具有市级以上作家协会会员资格的作家,无论男女老幼,均可报名。经专家检验合格者,将成为我公司常年合同制作家。合同期内,作家的著作权归本公司所有。合同期内,作家创作的作品,凡达到出版、发表水平者,一律由本公司出资出版。
合同名额有限,有意者,速联系。
联系人:厄尔尼诺公司 李小姐。
电话:5188888
地址:大同街碧云巷108号
现在的广告,真他妈要多混球有多混球,你说这种广告词编的!看了让人生不生气?什么不好收购,偏要收购作家?作家再不值钱,他毕竟是人,也不是生猪,不是鸡蛋,咋能明而公之地向社会做起收购来呢?这班混球们,真是撑得没词好毁了!周一天编辑抓着那张纸,气得想把它撕掉。又一想,不撕,上边有电话,有地址,何不探个虚实?若是个欺世盗名的假公司,揪他去工商局。要是真有其事,自己写了多年却没钱出的那部长篇,放在抽屉也是叫虫咬了,还不如拿去碰碰运气?
于是,周一天编辑跟主编打了个招呼,说到街上去买把锁,就驱车来到碧云巷108号。
看看,嗨!还堂而皇之真有这么个球公司呢。公司门面不大,装潢工艺十分别致,门楼上横着一行铁皮凹体大红字:厄尔尼诺有限公司。
周一天编辑走进去,拿出那张广告纸,问一个小姑娘:“请问小姐,这广告是你们公司做的吗?”
那小姐过来看看广告,很和气地说:“先生,您请坐。这广告是我们公司做的。我们是一家刚开张不久的公司,公司主要经营作家。”
听听,这话咋就不像从人嘴里说出来的?咋这么没文化呢!周一天编辑听了这个怪词,就不凉不热地丢下一句:“经营死的,还是经营活的?”
那小姐认真看了周一天编辑一眼,心里就觉得这“老谢”怪有趣,死的谁要?送火葬场!一笑,说:“先生,您真幽默,哪能经营死的?当然经营活的喽。”
“活的要饭吃,你们用什么给作家饭吃?”周一天编辑直接提出活人的第一要素。
小姐说:“这个嘛,我们总经理早就筹划好了,凡愿意被收购的作家,双方就签订合同。签了合同,作家就要为公司创作一定数量和质量的作品。这些作品由我们公司出资出版,由我们公司动作,推向市场。哎,对了,先生,您手里那广告上,应该都有这些内容的呀?”小姐心里也嘀咕,这人咋没文化呢!
“对。你刚才说的,我都清楚。如果那上边的内容不骗人的话,我愿意签合同。现在就签。”周一天编辑说完,就在一边的沙发里坐下来。
那小姐很高兴:“好的!欢迎您先生。您请稍等,我们总经理到市文化局去有点事,一会就回来。”拿过纸杯,去给周一天编辑倒水。
周一天编辑接过水,看看小姑娘,说:“敢问一句,你们经理他懂文学吗?”周一天有点峙文自傲的样子。
小姐也不客气,说:“懂。他既能收购作家,还买小作家的账么?”
小姑娘人小话大,什么“小作家”?周一天编辑进一步表现自己的城府。说:“据我所知‘厄尔尼诺’是个气象用语,你们公司挂这个牌子,应该做环保业务才对,怎么管到文学上来了?再说,什么样的作品能发表,什么样的作品发表了才能赚钱,有把握吗?谁给你们编稿审稿?现在都实行三审制知道吗?”他没有说出自己当了二十多年文学编辑。
小姐一边忙,一边说:“其实,这些不是先生您考虑的问题。我们总经理原来也是个文学迷,所以,他才致力开发这个项目。目的也不是为了赚钱,他只觉得现在的作家太多,也太可怜,特别是那些半出名不出名的小作家,真是太辛苦了,那么执著地守着清贫爬格子、敲键盘。有的爬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敲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也出不来一篇东西。有的写出来或敲出来了,还要自己掏钱出。掏不起钱的小作家,一辈子也出不了一本书。哎!你们爬格子,一年才爬几个钱?我们总经理往哈萨克斯坦倒了几年服装,手里就是几百万!出这么几个小钱,算不了什么,在外国来说,顶多也叫社会慈善行为吧。”
电话铃响。
小姐马上抓起电话,“喂,总经理吗?好的好的,现在已经有人来签约了,一位先生就在办公室里等您哪!好的。”小姐放下电话,又对周一天编辑说,“先生,让您久等了,我们总经理一会就到。”
话音刚落,只听外面一声车叫,一辆黑色豪华桑塔纳3000停在门口。车门一开,下来一位非常入时的小老板,棕色西服,棕色眼镜,棕色皮鞋,十足的年轻博士风度。进了屋,先分给周一天编辑一张带金边的高级名片。
周一天编辑接过名片,两眼一亮:“夏禺!”
科克达拉大草原上的琴声
1、
驴蹶子村,小,统共三十来座蒙古包包,东头扔个馍西头接着,全村赶鸡儿赶狗儿,统统赶进学校去,才二十来个小巴郎子。这二十来个小巴郎子,要分成四个年级,每天都要骑驴骑马,成群结队赶到遥远的科克达拉镇去上乡校。
去年开春的时候,穆罕默德老村长舍不得我们风里雪里走远路,没早没晚地跑乡跑县,给驴蹶子村设了个民办汉语初小。
初小设了,上边却不给汉语老师,说没有计划编制,叫村里自己想办法找代课老师去。
一晃眼,秋学期又开学了。
别的学校,早就开始上课了,我们几十个小巴郎子还像是一些没娘的孩子,脚跟摔到屁股蛋,在草地上四处撒野。开学前,穆罕默德老村长好容易找来的女代课老师,没代两天,就走了。穆罕默德老村长急得没法,又去跑县里,县教育局硬是不给编制老师,好说歹说,才要了个“自愿者”,临时到驴蹶子村校代课。
“自愿者”是一个书生气十足的小帅哥,瘦瘦的脸,高高的个子,就像草原上刚冒出的一棵小白杨,又单又薄,说话声跟小羊羔叫一样好听。
哎!穆罕默德老村长要了几次,才要了这么个小白脸来代课,能代多久呀!说不定,住一天,第二天就要走人了。听听家长们都会这样编词了:村校干打垒,老师像流水。真的没错,山溪里的水流得快,没有我们学校老师换得快!说来,别人不会信,我们驴蹶子村校,去年一学期换了五个代课老师,都是年轻人。这会又来这么个年轻的“自愿者”,能自愿在驴蹶子村校呆吗?也不瞧瞧驴蹶子村校是个啥样的学校!干打垒的小土屋,四个小窗洞也没玻璃,用塑料纸蒙着。
吃了午饭,穆罕默德老村长一起把“自愿者”老师带到学校来。
我们几个小巴郎,正在学校后边的大叶子杨树上头朝下脚朝上,玩“吊死鬼”,听见穆罕默德老村长高高兴兴地用半熟的汉语喊我们:“喂!巴郎们,都进屋都进屋,老师来上课了呐!”
我们几个一听,一齐跑过去,看到学校门口,高高的白白的一个年轻人,红格衬衣,牛仔裤,白跑鞋,披着长长的头发,前面看像男的,后面看像女的。我们几十几双眼睛一齐瞪着他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往教室里走。
穆罕默德老村长就喊他:“老师,进来进来嘛,快进屋里来嘛!”穆罕默德老村长说着,转过身又对我们说,“哎,小巴郎们,这个人嘛,是你们的新老师知道嘛?噢哟!大学生‘自愿者,’知道不知道?你们嘛,可要好好的听话,好好的习字。我可先说下(ha),哪个要是不听老师的话嘛,调皮嘛,我这羊鞭,一下,噢哟你身上就一条红蛇印呐!记下了嘛?”
“记下了。”我们一齐大声应着,眼始终不敢对穆罕默德老村长看。
穆罕默德老村长对我看了一眼,说:“龙亚迪,你嘛,是班长,汉语又学得好,学校除了老师嘛,就你最大嘞,你嘛,要好好带头学习,不能光带头疯,知道了嘛?”
穆罕默德老村长当面新老师这样说我,我吓得直眨眼,连连点头。
穆罕默德老村长又说:“你们看看,噢哟!人家学校嘛,都上半个月课嘞,知道嘛?你们要好好学,用功往前赶嘛是不是?”
我和大家一起点头。
穆罕默德老村长说完,转过脸去,笑着对那“自愿者”老师说:“皇老师,你来对娃子们说话嘛。”
“自愿者”老师,小白脸一下全红了,不知所措地将长发往一边弄弄,拿起讲台桌的半支粉笔头,说:“同学们,我不姓皇,我姓皇甫。大家就叫我皇甫老师好了。”说着,转过身,一笔一画,在土坯墙上挂着的那块小黑板上写下‘皇甫’两字。
我们一个也没听说过中国有“皇甫”这姓?多新鲜!阿布都拉躲在桌子下边,对我小声说着笑着:“黄鼠,黄鼠老师,他是黄鼠狼的老师?怪不得头上都长这么长的毛哩,嗬嗬嗬嗬。”
阿布都拉偷笑的声音大了,穆罕默德老村长听到了,马上圆起眼,凶阿布都拉:“你给我站起来嘛!”穆罕默德老村长吼着,顺手拔出腰里的羊鞭,对阿布都拉一指,“你给我出来一下!”
阿布都拉跟我座一桌,穆罕默德老村长吼他,我吓得赶快往桌子下边钻,看也不敢看穆罕默德老村长一眼,怕他第二个叫我站起来。
阿布都拉站那儿,腿也开始发抖。他是上汉语学校的哈萨克族学生,入秋以来,家里大人都随牛羊转场去了南山越冬。阿布都拉爱学汉语,他要上汉语学校,就暂住在穆罕默德老村长家。平时,阿布都拉在村里谁也不怕,就怕穆罕默德老村长,或者说,就怕穆罕默德老村长腰里的那根羊鞭。
看穆罕默德老村长凶凶的样子,那个叫什么黄……甫……的“自愿者”老师?马上笑笑对穆罕默德老村长说:“哎呀大伯,没有事的,他只不过顺嘴说句玩话,还没上课哩,你就让他坐下吧。”转过身,对阿布都拉,“坐下吧,你。”
我们眼一眨不眨,一心看着小黑板,都不敢歪过眼去看旁边的穆罕默德老村长,心里特感谢那个“牛羊”老师!
那个叫皇甫的“自愿者”老师,用纸把小黑板上“皇甫”两字揩掉,又重新写。一边写,一边笑,说:“我不姓‘黄鼠’,也不是黄鼠狼的老师。我姓皇甫,知道吗?名字叫苏南,这是我爸给我起的名字。大概因为我出生在江南吧,就给我起名叫苏南。”写好了名字,他继续说,“‘皇甫’是复姓,大家懂吗?姓一个字的,叫单姓。比如有的同学姓刘,有的同学姓张,都叫单姓。姓两个字的呢,叫复姓,比如有人姓皇甫、有人姓欧阳,等等。我们中国人很多,有十三、四亿,姓氏自然也就多,对不对?”说完,他看看大家都张着脸,似懂非懂的样子,又一笑,“好了,今天咱们第一次见面,也不慌着上课,我教大伙唱歌,好吗?”
“好!”我们一齐高兴地大声应着,好像一下子有了活力。
说着,皇甫老师打开一边的黑盒子,拿出一把黑红黑红的琴。敢说,这样的琴,在我们驴蹶子以至整个科克达拉大草原,肯定没一个人见过。上边长长的,下边圆圆的扁扁的,活像一只黑红色的大螳螂,一点也不像穆罕默德老村长弹的那把黑黑的冬不拉。这琴不知是弹呢?还是拉呢?大家瞪着眼,一眨不眨,静静地看着。
皇甫老师,用手帕擦了擦琴身,把琴屁股放到脖子下,将长发往后捋了捋,用他那瘦瘦的下巴儿压着。然后,一手握着琴杆,一手拿起一竿长弓,在琴弦上轻轻这么一锯,“嗡——!”就像老黄牛叫了一声。
我们所有的人,鼻孔里水不响一下,瞪大眼,呆呆地看。
接着,皇甫老师又拉出高音,中音,低音。又从低音拉到中音,高音,尖音,最后拉出松鼠叫的声音……总之,要什么音,拉什么音。接着,皇甫老师拉《让我们荡起双桨》,又拉《老鼠爱大米》。那声音,简直好听极了!皇甫老师一边拉,一边教我们唱,我们觉得快活极了!
穆罕默德老村长也听得入了神,一支老莫合烟,一直那样夹着,火都烧到了手指,也不记得放到嘴上去吸一下。
皇甫老师拉完琴,唱完歌,穆罕默德老村长就领我们拍手,说这压脖子琴,拉得好听好听!
皇甫老师笑笑,说:“这叫小提琴,不叫压脖子琴。”
2、
皇甫老师不但琴拉得好,课也讲得特别好,都讲些我们在乡校从来没听说过的事。比如,他说地球是圆的,不是平的。说地球就像一个大篮球似的,自西向东不停地运转,一天能转八万里!说得我们一个个只是眨眼,哇!一天能转八万多里哎!那么快?转得那么快,我们咋就一点没感觉出来呢?地球咋会是圆的呢?如果地球是圆的,又转得那么快,我们咋就一个也没摔倒呀?咋就一个也没掉下去呀?还有,我们学校后边那母亲湖里的水,咋就一点没撒出来呢。
皇甫老师说,那是由于地心巨大引力与地球的同步作用,我们就掉不下去,也感觉不出来有速度。他说,现在是白天。为什么会有白天呢?因为,我们这半边地球,转朝太阳,太阳光照到地球上,这半边的地球就是白天。因为太阳会发光,地球和月亮都不会发光,所以地球总是一半是白天,一半是黑夜。我们这半边是白天,地球的那半边,就是黑夜。现在,美国那半边,正背着太阳,他们正是黑夜,正在我们脚底下睡大觉哩。
哇!皇甫老师说得太有趣了也!从来没听说过,美国是在我们脚底下也,听得大伙直乐。
阿布都拉又兴奋起来,不停地用脚跺地,不是穆罕默德老村长坐那,他非得把脚下的美国人跺醒不可。
皇甫老师知道的事真多!真了不起!他说我们新疆是个好地方,新疆地下边,到处都是石油、天然气、煤炭、黄金和宝石。中国经济可持续发展,完全要依赖中国西部资源。中国西部有很大的发展前途。中国西部大开发的一项重大工程,西气东输,已经完成,能将南疆柴达木盆地大气田的天然气,一直输送到上海!
我们村住在科克达拉大草原深处,离城市很远很远,这里没有电,没有电视,更没有报纸,连发生在我们新疆的许多事情也不知道哎!光听说过新疆石油很多,没见过。
“什么是石油呀皇甫老师?”阿布都拉大胆地问了一声,偷偷看一眼旁边的穆罕默德老村长。
“石油吗?石油就是动植物变成的液体,经过千万年亿万年的沉淀,钻到石头缝里的油呗。”
“那油能吃吗皇甫老师?”阿布都拉又问了一句。
“那油不是给人吃的,是给飞机和汽车吃的。还有,要是没有石油做燃料,我们中国的‘神七’‘神八’‘神九’也飞不到太空呀。”
“什么是神七神八呀皇甫老师?”
“‘神七’、‘神八’‘神九’?就是我们中国自行设计、自行研制的神舟七号飞船和神舟八号飞船。神七的名字叫‘嫦娥’绕月飞船。‘神八’是为建立空间站服务的飞船。‘神九’第一次有中国女航天员上天。不久将来,我们中国人就要登上月球了和火星了!”
“啊!太好了!太了不起了!”我们高兴得直拍手。
哎!我们科克达拉草原能通上电就好了!能看上电视就好了!
穆罕默德老村长马上插话说:西部大开发嘛,明年整个县嘛,都要实现“三通”,通车、通电、通电话的呐。到时候,我们也能看上电视嘞!
皇甫老师知道这么多,要是皇甫老师不走那该多好呀!我们几个小巴郎小声地说。
我望着可爱的皇甫老师,实在憋不住了,我是班长,有责任关心同学们最关心的事。我看了一下旁边的穆罕默德老村长,站起来,大胆地问了一声:“皇甫老师,你还走吗?”
我这一问,皇甫老师不吭声,说:“下课。”
第二天,皇甫老师要给我们正式上课了。
听说驴蹶子村校来了个这么帅的代课老师,就像科可克拉草原升起了太阳,家长们个个喜欢得不得了!半夜起来收拾自己的孩子,将他们一个个按到水盆里洗,用香皂打。洗干净了,再找出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给他们穿上。脚上踏牛粪踏羊粪的破鞋,也不叫穿,统统换新鞋。书包里的石子、野果什么的,统统倒掉,书包洗干净了,去装皇甫老师发的新书。出了门边,爹妈叮嘱又叮嘱:好好听老师话,要是把老师气跑了,回来揍死你狗巴郎子!
我们谁也没心听家长啰嗦,早饭也顾不上吃,穿上新衣新鞋,早早地来到学校,就想看看皇甫老师走了没有。
离学校好远,我们就听到一阵阵悠扬的琴声,从学校小土坯屋里飞出来。我们虽然听不懂皇甫老师拉的啥歌,总觉得听起来使人好想哭!皇甫老师为什么拉这种让人听了想哭的曲子呀?
我们悄悄地走到皇甫老师跟前,问:“皇甫老师,你拉的曲子为什么让人听了好想哭呀?”
皇甫老师告诉我们,这曲子是《泰坦尼克号》里的,这是一段悲壮的爱情故事。
我们听不懂什么是爱情,也不知什么叫尼克号。
皇甫老师看看我们,说:“那,我拉一个你们草原最熟悉的吧。这个歌,就是写你们科可克拉草原的。”接着,皇甫老师用下巴重新压了压琴身,又拉起另一个曲子。
这个曲子我们能听懂,叫《草原之夜》。歌里唱的,就是我们科克达拉大草原上那个遥远的爱情故事,曲子既好听又有点伤感。我记得我爸年轻时,最爱唱这歌。
皇甫老师拉到“……姑娘就会来伴我的琴声……”慢慢地眼泪就流出来了。
哎呀!皇甫老师哭了!皇甫老师为啥拉到这一句,突然这么伤心呢?难道皇甫老师心上的姑娘不跟他好了么?皇甫老师为什么总喜欢拉一些十分伤感的曲子呢?
皇甫老师笑笑说:“你们不懂,等你们长大就知道了。”
什么事等我们长大就知道了呢?是不是皇甫老师想女朋友了?哎呀!要是皇甫老师想女朋友了,他在我们驴蹶子肯定呆不长的……这可咋办呢?我们一定要想办法留住皇甫老师呀!
看样子,要想留住皇甫老师,一定得给皇甫老师找个女朋友才行。听大人们说,爱情是一根绳索,有了这条绳索拴着,皇甫老师才会长期留在我们驴蹶子村校。
3、
没过几天,中秋节就到了。
同学们一个看一个,家长们一家看一家,都挑家里最好吃的,最能表达自己心意的,让娃子带给皇甫老师。
一大早,皇甫老师的讲台上,放得满满的,月饼、西瓜、伊犁苹果、库尔勒香梨、鸡蛋和维吾尔大妈烤的油馕。
阿布都拉没有家,没有好吃的东西带给皇甫老师。天不亮,他一个人爬上南山,摘了一大把熟透了的野柿子,悄悄地放到皇甫老师的讲台上。
早上,皇甫老师来上课,对讲台上一看,马上就将眼泪含在眼里。说:“谢谢!谢谢同学们!谢谢你们的家长!”皇甫老师注意看看那把红嘟嘟的野柿子,心里明白,转脸看了看阿布都拉。
阿布都拉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皇甫老师讲完课,就走了。
讲台上的礼物,就那样满满地放着。
同学们怔怔地望着皇甫老师,都不知道皇甫老师今天为啥不高兴?
下午,同学们早早地来到学校。一看,皇甫老师讲台上的礼物,还那样满满地放着,皇甫老师一样也没吃。
皇甫老师咋不吃呢?新疆的奶酪月饼是很好吃的。伊犁苹果是很脆的。库尔勒香梨全国闻名哩。维吾尔大妈烤的油馕,又香又脆,可好吃了!
再看看,阿布都拉那把野柿子下边,还压了张小纸条:
同学们:
我不能当面对你们说——我要走了!我要离开你们了!一年时间的“自愿者西部行”活动,早结束了。说实话,我本来想动员我女朋友一起来西部,她不来,也不让我留下。昨天,她最后一次发来短信,一定要我回去,否则……
再见了!同学们!
爱你们的老师:皇甫苏南
“啊!皇甫老师——!我不让你走!”阿布都拉大喊一声,第一个冲出教室。
紧接着,我们一群巴郎子一个接着一个冲出教室。
阿布都拉熟悉去村外的路,就从山沟里抄近路,往村口冲。
大伙跟着他一起冲。
冲了好一气,才看见对面小山坡上,有个红格衬衫的年轻人,背着琴盒,飘着长发,站在小树底下,对着山下的驴蹶子村校看。旁边还有一辆马车。穆罕默德老村长也站在那儿。
啊!那是皇甫老师!
“皇甫老师——!”阿布都拉第一个跑到皇甫老师跟前,喘着气,哭着说:“皇甫老师,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嘛!”
大家一齐说:“皇甫老师,我们不让你走!你留下吧皇甫老师!”
穆罕默德老村长擦了一下眼泪,说:“娃子们,皇甫老师‘志愿者’一年,已经结束了。他再不回去嘛,他的女朋友就跟他吹嘞!乡里嘛,叫我送皇甫老师去乌鲁木齐搭火车。娃子们,你们回去吧!回头,我再给你们找代课老师好不好嘛?啊?”
“不!不要。我就要皇甫老师!皇甫老师,你不走呀!”阿布都拉说着,就跪下了。
“不!不要。我们就要皇甫老师!皇甫老师,你不走呀!”我们十几个小巴郎子,一齐在山坡上跪了下来。
皇甫老师也哭了。慢慢地放下手里的琴盒。扶起阿布都拉。叹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对我们说:“大家起来,咱们回学校去!”
4、
皇甫老师被我们留下了!
我们一群巴郎儿拭着泪,抓着皇甫老师的手,笑着跳着,前呼后拥,把皇甫老师一直拉到学校。
然而,我想着想着,不免就担起心来:皇甫老师人虽然被我们暂时留下了,可皇甫老师的心能被我们留下吗?皇甫老师是为了给我们代课,留在了遥远的科克达拉大草原上,留在了闭塞落后的驴蹶子村。皇甫老师心上人吹了,是为了我们才吹的,时间长了怎么办?难道能让皇甫老师在我们科克达拉大草原打一辈子光棍吗?
我是班长,又是中队干部,穆罕默德老村长说,在村校里,除了老师我最大,我有责任带头留住皇甫老师。
放了学,我没有急着回家,赶快把阿布都拉他们几个找来商量。
没商量一会,大家就有了一致的意见:赶快给皇甫老师介绍一个女朋友,用爱情的绳索拴住皇甫老师。这样,才能长期留住皇甫老师的心。
阿布都拉很着急:“一定得马上行动!否则,皇甫老师迟早还是要走的,白天不走,夜里也会偷偷走的。皇甫老师走了,我们到哪去再找这样的好老师呀!”
哎!介绍谁呢?介绍谁给皇甫老师做女朋友合适呢?我们几个小巴郎子男生,从来没想过这些事。没想过不行,现在必须想。我扳着指头仔细掐:草原上的姑娘谁长得好看?从村东头往村西头一个一个地排,古丽、阿帕妮娅、王春秀、刘桂珍……一排排了十几个,草原上的这些姑娘,虽然长得也好看,但是,总不如城里姑娘时尚、洋气,她们能成为皇甫老师心上人吗?
阿布都拉说:“她们当中,就数阿帕妮娅长得最好看。”
阿帕妮娅是长得好看,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可她是个哈萨克族姑娘,皇甫老师就是真的喜欢上她,她也不能做皇甫老师女朋友的,因为我们新疆有规定,少数民族女孩不能嫁给汉族男孩。
阿布都拉马上眼又一亮,对我看看,说:“哎!龙亚迪,你家是汉族,你姐长得也很漂亮嘛,就不能给皇甫老师做女朋友嘛?”
“我姐……嗯……能是能,可得先问问我姐。”我说。
阿布都拉说:“好!咱们现在就去问。”
大家一阵风地往我家跑。
进了院子,我让阿布都拉他们先在院外边等着,我先进去跟我姐谈。
我姐在家里轧手套。
我走到姐的机子旁边,问:“姐,你说我们皇甫老师帅不帅?”
我姐一听,马上停下机子,对我看:“你突然问这个干吗?”
“你说,我们皇甫老师帅不帅嘛?”
姐一笑,说:“帅是帅,就是有点像女的。”
“哪像女的?皇甫老师头发理短了,你还不知道?上星期刚理的。头发一理短,可好看了,可精神啦!”
姐听了又一笑,说,“好看不好看我也不知道,你们的老师,我咋知道?”
我马上说:“嗨!我们皇甫老师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老师,最帅最帅的小伙!人家大学生,会拉琴,会唱歌,肚里学问可多了!”我往姐跟前靠靠,说,“哎姐,你希不希望我们皇甫老师长期留在我们学校?”
姐说:“那当然了。我们村要留住一个老师多难哪!没老师代课,看把老村长给急的!”
我又说:“哎姐,你知道吗?皇甫老师本来要走的,被我们所有同学哭着跪着,才留下的。”
姐也高兴:“是吗?这么说,皇甫老师真的不走了?那我们驴蹶子村再也不用为代课老师犯愁了。”
我想了想,说:“可是,你知道吗姐?皇甫老师舍不得离开我们,他本来想动员他女朋友一起到西部来,可他女朋友死活不肯,就和皇甫教师吹了!”
姐马上停下机子:“是吗?”
我又说:“哎姐,你说,皇甫老师没有女朋友,能在我们这儿呆得长吗?”
“我也不知道。”
“哎姐,你能不能帮我们皇甫老师介绍一个女朋友?”
姐又一笑,说:“人家大学生,又是城帅小伙,能看上我们草原上的女孩子吗?”
我肯定地说:“能的。我们皇甫老师可不像那些时尚青年,我们皇甫老师可实在了。他说他并不喜欢城市生活。说什么来着?城市是、是什么越来越稠密的水泥森林?什么生存空间越来越小,空气越来越糟糕。他说,我们草原上的空气特别新鲜!吸一口,往心里清凉!又有大山、森林、牛羊、美丽的花儿和漂亮的姑娘。姐,你说皇甫老师是不是爱上我们科克达拉草原了?如果再给他介绍一个美丽的姑娘,我们皇甫老师准能长期留下来的。姐,你说,村子里谁长得好看呢?”
姐对我一瞥:“你今天这是怎么啦?尽问些干什么呀?把你的成绩搞好,别让老爸总揍你。”
我一听,急:“把成绩搞好,把成绩搞好,留不住老师,能把成绩搞好吗?人家学校都上半个月课了,我们才要了个代课老师,没老师给我们上课,成绩能搞好吗?我是班长,穆罕默德老村长说了,在村校里,除了老师就我最大,这事我能不带头吗?”我对姐一看,向姐跟前靠靠,马上说,“哎姐,你长得这么漂亮,就不能做我们皇甫老师的女朋友吗?”
姐“刷!”脸就红了。使劲搡了我一下:“你胡说什么呀?这是你们小孩子该管的事吗?”
我正色说:“我不是小孩,我是班长,中队干部。小孩怎么啦?小孩比你看得准!我们皇甫老师,人家大学生,长得鼻是鼻眼是眼的,眉清目秀,多帅!要我是女的,我早就爱上他了!哼!”
我姐听了,心里要笑,又假假搡了我一下:“你疯了今天?”
我看姐还笑,脚一跺,气她:“哼!你不同意,人家还不爱你哪!除了皇甫老师,你要是跟别人好的话,我就去堵他家烟囱,毒他家羊!”
我姐抓着尺子,笑着追我出门:“死龙亚迪!你说什么呀?看我不告诉老爸揍你!”
我姐刚跑到门外,埋伏在院内的七八个同学,一齐上来往我姐跟前一跪:“姐!你就做我们皇甫老师的女朋友吧!你就帮帮我们吧姐!帮我们留下皇甫老师吧!皇甫老师太好了!我们夜里睡觉都不敢睡死,担心皇甫老师会偷偷走的!姐姐!好姐姐!帮我们留住皇甫老师吧姐姐!”
我姐一吓,脸又一阵红,说:“你们说什么呀?都疯了今天?”说着,赶快回屋,关上门。
看我姐的表情,肯定对我们皇甫老师有点意思。
我又想,这事不能光我姐有点意思,皇甫老师什么心呢?要是皇甫老师不爱我姐,我们再忙活也白搭,得想办法让皇甫老师和我姐见次面,看看他们俩见了面,有没有那个意思。
阿布都拉点子最多,想想,说:“哎!龙亚迪,你明天在家装肚子疼,怎么样?白天不能上课,晚上,我带皇甫老师到你家给你补课,不就有机会见到你姐了嘛?”
5、
第二天,阿布都拉去学校找皇甫老师,给我请了假。并且说,如果皇甫老师晚上去龙亚迪家补课的话,他给皇甫老师带路。
我在班上是最有希望考乡中学的,几个代课老师都这么说。皇甫老师也非常喜欢我,鼓励我好好学习,将来考内地大学。
天一黑,阿布都拉真的领着皇甫老师来到我家。
我家两个屋,我姐和我爸妈住大屋,我一个人住小屋,夜里好看着牛。
阿布都拉把皇甫老师带到我小屋里。
我从床上坐起来,点亮油灯。
皇甫老师放下背上的琴盒(皇甫老师总是带着心爱的琴),用手摸一摸我脑袋,说:“不太热。”问我吃药了没有。
我点点头。
阿布都拉对我眨眨睛,马上接过话去说:“我们草原上的孩子,生病很少吃药的,发烧咳嗽什么的,用雪莲花冲茶喝,一喝就好了。”
这时,我听到我爸在外边吆喝牛羊。他把牛羊收上圈,拴了马。进院门,看我小屋里灯亮,问:“小迪,作业做完了没有?”
阿布都拉很机灵,立即跑出去,说:“叔,龙亚迪今天肚子疼,没去上课,老师正给他补课哩。”
“老师来了!?”我爸没去大屋,径直走到我小屋来,一见皇甫老师,慌慌地上来握住皇甫老师的手,说:“谢谢老师!这么晚了,山里路不好走!”
皇甫老师很客气,只是说不要紧。他告诉我爸,说我的成绩很好,将来考乡中学没问题,就是不能缺课。说完,又坐下来给我讲题。
我爸去了大屋。
大屋里马上就响动起来。我估计,他们一定是在给皇甫老师做吃的。
果不其然,皇甫老师一道数学题没讲完,我姐端着一碗牛奶荷包蛋就走了进来。
我一看,故意大声说:“姐,我也想吃,你再给我做一碗吧!”其实,我是吊起骡子给马听——大声告诉皇甫老师,这是我姐!
我姐听我一嚷,笑笑,说:“肚子好了?”
皇甫老师捧捧眼镜,对我姐一看,两眼忽一亮似的。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就叫有点意思?
接着,皇甫老师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对碗看看,温和地对我说:“这里有,不用再做了。”
我姐一听,马上说:“那是给老师吃的,我再去做。”
我那里还想吃什么荷包蛋?看到我姐那眼神,看到皇甫老师那眼神,比吃什么都开心呢!
说实话,皇甫老师一个人真是怪可怜的,早一顿,晚一顿,有时自己不开伙,就到穆罕默德老村长家去吃一点。有时到村里清真馆子买一点。今天晚饭也不知吃了没有?我姐做的一大碗牛奶荷包蛋,很快就吃完了。
皇甫老师课讲完了,就要走了。
我对桌上的琴盒看看,说:“皇甫老师,你、你能给我拉一个曲子吗?我好想听!听听,也许肚子就不疼了,明天就能去学校上课了。”
皇甫老师小声说:“这么晚了,不影响大家休息吗?”
“不会的,我爸也爱唱歌,他年轻时,常常唱你拉的那首曲子哩。”我说。
阿布都拉也说:“拉一个吧皇甫老师,我们科可克拉草原上那首曲子,你拉得太好听了!听完后,总像在耳边响着。”
“那、那好吧。”皇甫老师打开琴盒,拿出那红亮红亮的小提琴,往脖子下一压。
“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
悠扬的琴声,如歌如诉,带着悠悠的伤感,深深的思念,飞出多情的小屋!飞出美丽的科可克拉!飞过潺潺的伊犁河……
当皇甫老师拉到“姑娘就会来伴我的琴声。”时,我看到小屋门帘轻轻一掀——我姐走了进来。
皇甫老师对我姐看看,脸顿时赤赤的,说:“不好意思,打扰了!”说话时,脸上满是灿烂的阳光!
我姐也觉得这时走进来,有点尴尬。一笑,说:“没事。我来拿碗。”说着,又对皇甫老师深情地看了一眼,拿起桌上空碗,轻轻地走出去。
拉完琴,皇甫老师要走了。
我爸牵出马,硬要送皇甫老师回校。
等皇甫老师一离开,阿布都拉兴奋地跳起来,使劲跟我一击掌:“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