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板现在想起这件事还感到心有余悸。不是悸朝廷要杀他们,而是择自己到了挨杀时的心情。当时心里有一窝小耗子,百爪挠心。上小学就受的忠君爱国的教育,什么君叫臣死臣一定死,忠臣不怕死等等,一下子全忘了。坊里有一些亡命徒成立了自卫队,想要抗拒天兵,孙老板还跑去出主意。大家都把睡觉的床拆了,削木为弓,妇女们捐出了长发做弓弦。坊门里面掘下了陷坑,里面灌满了大粪(这是孙老板的主意,他说,谁要杀我们,先叫他们吃点粪),坊墙上堆满了砖头瓦块,假如大兵来爬坊墙就砸他们。家家户户都把铁器送到铁匠那里去打造兵器,连老爹也把多余的铁尺送去了。当时宣阳坊里,精壮者持刀矛,老弱者持木棍,女人戴上了铁裤裆,手里拿着剪子,人人决心死战到底。假如官军攻了进来,还有放火的计划,大伙一块做烤全羊吧。但是万幸,这些事没有发生。朝廷下了旨意,叫每坊交出百分之五的附逆分子,然后就算无事。坊里的人赶快填平陷坑,扔下了木棍,解下铁裤裆,把那些自卫队交上去了。
后来那些交上去的人都在坊中心的空场上被处死了。因为都是大逆不道的重犯,所以都是车裂之刑,八匹马分两组对着拉。前后车了五百多人,渐渐就车出学问来了。开头是用两辆木轮子大车,把犯人横拴在车后沿上。你知道吗,木轮车本身就够沉的,车了十几个,就把马累坏了。后来就把车去了,换了两个木杠子,把人横拴到杠上,让马来拉。但是这样也太费工。最后终于有了好办法,在地下打了一个桩子,把要车的人双腿拴在桩上,另用一根大绳拴住他的手,用八匹马竖着拉。这回就快多了。这里面有很大的学问,要把一个人横着拉开,那就是一个好大的横截面,里面又是肩甲,又是骨盆,好多硬东西。竖着拉就轻松多了,截面细了三分之二不说,里面就是一根脊椎骨,其他都是软的啦。孙老板和所有不被车的人全在一边看着。每车一个,都有一个官员来问一声:看到了吗?大伙齐声答道:看见了!
你们还敢造反吗?
不敢了!
再造反怎样?
和他们一样!
车了那么多人,能没有自己的亲朋好友吗?这个就不敢想了。何况说我们造反,根本就是扯淡。叛军啥样子,孙老板根本就没看见。当然,这么想是不应该的。想起这件事原本就不该。但是既然想了起来,就想个痛快,然后再忘不迟――孙老板就想到:这个狗操的皇帝,真他妈的逼的混蛋!
孙老板还记得车裂人的情形是这样的,被裂的人被捆好放到地上,这时还是蛮正常的。等到马一拉,就开始变细长了。忽然肚子那地方瘪了下去,然后噗的一声响,肚皮裂了两截,就像散了线轴,肠子就从那里漏出来。就听马蹄子一阵乱响,八匹马和那人的上半截,连带着一声惨叫就全不见了。只留下拉细的肠子像一道红线――这情景与放风筝有点像。那一天空场中间的木桩子边上堆满了人的下半截,上半截被拉得全坊到处都是,好在还有肠子连着,不会搞错,收尸时顺着肠子找就是了。掌刑的骑在最后一匹马上,等马队闯了出去,那人就从马上下来,把被裂的人从马上解下来。那时该人还没断气哪。两个人往往还要聊几句:
怎么,回去呀?
是呀,活忙。
那就回见。
回见,回见。
从车裂人这件事上,可以看出我们的祖先的智谋深湛。十八世纪有个欧洲人,想要验证大气的压力有多大。他做了两个黄铜空心半球,对在一起,把里面抽了真空,用八匹马对着拉,刚刚能拉开。这个实验是在马德堡做的,叫做马德堡半球实验。马德堡半球的结论是,大气的压力有八匹马拉力那么大。这个结论错了。亏了那些欧洲人还有脸把它写进了物理史。假如这实验拿到唐朝宣阳坊车裂人的现场去做,就会有正确的结论。我们的祖先会把半球的一端拴在木桩子上,另一端用四匹马拉,也能拉开,省下四匹马帮着车裂人,我们的马都要不行了。这就叫宣阳半球实验。宣阳半球实验的结论是大气的压力有四匹马的拉力大。这个结论就对了。
孙老板想起了宣阳坊里的这些事,就决定这件事最好不要让王仙客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为有了这重顾虑,彩萍这娘们冒充无双,就让她去冒充好了。他有一种很生动的思想方法,虽然我不这样想问题,但是我对它很了解。这就是说,凡是发生的事都是合理的,因此但凡不合理的事都没发生。这么想有时候会发生困难,到了有困难时,就用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原则来解决。比方说,宣阳坊里车裂了很多人,这件事很不合理,所以就不能让它发生。但是这件事没有发生,真假无双就搞不清,这也不合理。但是这是个小的不合理,就让它搞不清吧。该无双不清不楚,把她当真的就不合理。但是她又在大院子里吃香喝辣,作威作福。你乐意看到一个假无双在吃香喝辣,还是真的在那里吃香喝辣?当然乐意她是真的――所以就让她是真的好啦。这样倒来倒去,什么不合理的事都没了。
二
那一天在侯老板家里,罗老板听见说三年前官军围坊,心里也是一个激灵。他也跑回家,想起这件事来了。他没想起这件事的前半截,只想起了后半截。前半截的事太恐怖,太血腥,他不敢想。罗老板是个文人,想事都不脱斯文。他这样的人要写东西,准写什么《浮生六记》呀,《扬州梦》呀一类的文章,所谓哀而不怨,悲而不伤。用我表哥的话说,这种人顶多就长了一个卵,这个卵也只长了一半。但是一半也就够了,多了不但没用,而且会导致犯错误。
我们说了,孙老板想起了前一半的事。这事情我还没讲完哪。那一天宣阳坊里裂了那么多的人,那个桩子上拴得满满当当,好像一棵叉叉丫丫的罗汉松。从早上天刚蒙蒙亮就忙活,直到天黑透了才让回家。回家的路上看见小胡同里东一节西一节,躺着一些半截的人,真能把人吓死了。被裂的人里,孙老板还能想起几个人名来。当然,这些人都和他没有关系,有关系就想不起了。这其中就有老爹的兄弟王定。这王定也有七十多了,又没参加自卫队,裂他干吗呀?于是就想了起来,这老头在无双家当差。无双的爸爸是个很大的官。按照大唐律法,大官从逆,就要灭族。全家老小,男的杀,女的卖。别说是看门的了,连他家里的猫狗,都是公的杀,母的卖。那天晚上官府的刽子手干的最后两件事,就是把无双家里养的打鸣的大公鸡扯着腿一撕两半,然后挑了几只肥母鸡,象征性地交了几个钱,提回家去了。孙老板把这件事整个想了一遍,每件事都想明白之后,就得到一个现在的无双是真的结论。然后他就把想出这件事的过程全忘了,只记住这个结论。这和我的记忆方式完全相同。我现在能记得一切不定积分公式,不管你问哪个,只要半秒就可以写出来。如果你要过程,可就没这么快了。
现在我们应该谈到罗老板想起的事。罗老板是聪明人,他才不会想些血淋淋的事。男的杀,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女的卖他倒记得。这件事也证明了我们的祖先智慧深湛。在畜牧学上有一条通则,就是雌性动物比之雄性有更大的饲养价值;比如母鸡比公鸡值钱,奶牛比公牛值钱。由畜牧推及人类,是中国人的大发明。我们国家古代的地方行政官,都叫某某牧(比方说,刘备当过新野牧,袁绍当过冀州牧),精通遗传学、畜牧学、饲养学等等。小孙在家里,也想当个王二牧,来牧我;我说咱们俩一公一母,谁牧谁都不对头。还是一块牧吧。
从畜牧的角度看,公的动物遗传价值高,母的动物饲养价值高。要使畜群品质优良,就要从控制公的入手,要使畜群数量增多,就要从控制母的人手。唐朝的人一旦看到人里面出了谋逆的恶种,就赶快把男的都杀掉。而现在的人计划生育,就要从女人人手。因此一到了计划生育宣传周,开完了大会,总有人高叫一声:育龄女同志留一下。小孙听了这话,总是要脸色煞白,右手颤抖,一副要打谁个大嘴巴的样子,因为管这个事的是郭老太太,最能唠叨,什么在家属区看到了小孩子拿避孕套当气球吹,说到国家生产这些东西,一年要花几个亿啦,国家财政很困难了等等,都不知哪和哪儿。只有最后一句不离谱,就是这东西要物尽其用,一定要套在丈夫的阴茎上。小孙说,老娘上了六年的医学院,要是连这个都要你来教,还算人吗?上级计生委要是发下了人票(另一种叫法是生孩子的指标),要民主评议,那就是没完没了。她要生,她也要生,就不知道抓个阄。晚上她回了家就说:像这种会还要开到五十五岁,谁受得了。咱们离婚吧。离了婚还可以通奸嘛,增加点气氛;你放心好啦,我绝不出去乱搞――我也知道外面性病很厉害。但是我不同意离婚,因为我现在也是个领导了,要注意影响。要到了房子就离婚,人家会怎么说我?再说,你们会多,是你们的光荣。你们饲养价值高嘛。
罗老板想起三年前的事,是从遗传价值高的家伙都处理完了以后开始。在此以前的事,只模模糊糊想起个影子。现在你对他说起三年前官兵入城,他就会说:对,有那么回事。再说起宣阳坊里处死从逆人员,他也说,是,有这回事。但是你要是问他处死了谁,他就一个也答不出,这就叫想起了个影子。
杀人的事罗老板想起个影子,卖东西的事他可想了个活灵活现。头天杀过人以后,第二天抄无双的家。这时门前那些零零碎碎都打扫干净了,地上还垫了一层黄土,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开始摆摊了。早上衙门里来了人,把好东西都挑走,然后把他们不要的东西也从院子里搬出来,封上院门。以后门前的空场上就热闹了,因为这里摆满了东西:成堆的板凳、桌椅、坛坛罐罐等等。这些东西谁都用得着,因为刚刚闹过自卫队。桌椅板凳拿去做了兵器,坛坛罐罐也盛上了大粪,运到房顶上准备往下砸,所以不能用了。当然,也可以拣起来洗洗再用,但是多数都被别人拣走了。在此以后很短一段时间里,宣阳坊里的人们管长安兵乱,官兵入城,镇压从逆分子等等,叫做闹自卫队。我小时候,认识一个老头子,记得老佛爷闹义和团。正如我插队那个地方管“文化大革命”叫闹红卫兵。那个地方也有闹自卫队这个词,却是指一九三七年。当时听说日本人要来,当官的就都跑了。村里忽然冒出一伙人来,手里拿着大刀片,说他们要抗日,让村里出白面,给他们炸油条吃。等到日本人真来了,他们也跑了。据老乡们讲,时候不长,前后也就是半个月。这件事和宣阳坊里闹自卫队不但名称相仿,性质也相仿。我把这件事讲给日本技师听,他说:王二,你学问大大的有。但是不要再讲三七年的事了,我听了不舒服。还是讲唐朝比较好。
我自己也记得一些闹一级的事,比方说,五八年在学校操场上闹大炼钢铁。炼出的钢锭像牛屎,由锋利的碎锅片子粘合而成。我被钢锭划了一下,留下一个大伤疤。像这样的事历史上不记载,只存在于过来人的脑子中,属于个人的收藏品。等到我们都死了,这件事也就不存在了。
宣阳坊中心的空场上摆起摊来,拍卖抄家物资,全坊还活着的人都去了,和公家的人讲价钱。什么五文?十文!别扯淡了,仔细看货吧,等等。还有些东西是这么讲的:这多少钱?你给俩钱就拿走吧。给多少?随你便。那些东西卖得非常便宜。我要是说我去过抄家物资拍卖场,你准说我扯谎。其实我真去过。不过不是在唐朝宣阳坊,而是在七三年北京东四附近一个地方。名字叫抄家物资门市部,里面放了“文革”初期从黑帮们家里抢来的东西。开头是只接待中央首长的,等好东西挑得差不多了,小一点的首长也让去了。那里面的东西便宜得和白给一样。不管是谁办了这个抄家物资门市部,都是大损阴德,因为它害死人了。死者是我们医院一个老头,是“文化革命”前的院长。“文化革命”一来,当然,挨斗了。当然,抄家了。当然,老婆自杀了。后来恢复了工作,领导上爱他,给他一张门票,他就找我陪着去买套沙发,因为谁都知道我识货。进去以后,忽然看见了他自己家的家具,他就发了心肌梗塞,当场倒下没气了。这件事本来我可以用象征的手法写出――个人,以为自己是活着的,走到我住过的地下室里看风景。忽然看见自己的整副下水全在一个标本缸里,就倒下去,第二次死去了――但是我觉得直接讲了比较好。
现在又该回头去讲罗老板,他在场子上转了几圈,买了把菜刀,买了一根擀面棍。转来转去,转到了卖无双的地方。其实那里不光是卖无双,还卖无双的妈,无双的姨娘,无双的奶妈;一共是四个。但是无双最显眼,她摆的地方高,坐在车裂人的木桩子顶上。
三
我们知道卖动物的规矩,卖鸡捆腿儿,卖骡马带缰绳,要是卖小松鼠、鸟儿一类的,就要连笼子一块卖。无双这种东西当然也是捆着卖了。那天下午,她就是被捆着摆到木桩子上的。那个木桩子露在地面上的部分有一丈多高,她穿着一身黑衣服坐在上面,头上戴了一朵白布花,赤着脚,脚腕子上被粗麻绳勒了一道,手背在后面,眼睛肿得像两个桃。就这个样子她还不老实,一个劲地东张西望。无双的妈在桩子底下,也是穿黑戴白花,嘴里还唠叨个没完:我们家没附逆!自卫队上门来要铁器,我们都一件没给!乱兵来时,老头子带着全家往外跑,要不是被人抢了马,我们就跑出去了!无双在桩子上说,妈,爹都叫人扯两半了,你还唠叨个啥!真叫人心烦死了!
有关这老太太唠叨的事,还有必要做一点补充。乱军来攻城时,皇上带领长安城里的羽林军、禁卫军、守城军、巡城军、驻防军等等,总之,一切军士;加上衙门里的捕快衙役、消防队员、监狱里的牢头禁子、各坊的更夫等等,总之,一切有武装有组织的人员出城迎战。但是搞错了方向,乱军从西面来,他却到东面去迎,所以越迎越远。乱军攻进长安时,他却到了山西太原。当然,像这样迎也能迎上。只要继续前进,乘船到达日本,再远航到达美洲,穿过北美大陆,横渡大西洋,进地中海,在土耳其登陆,再往前走不远到德黑兰,就和叛军迎头撞上了。但是他嫌太远,又转回来了。他是皇帝,又是那支军队的最高统帅,有权选择行军路线。但是当他选择向东迎敌时,长安城就被剩在了皇军和叛军之间,城里没有一兵一卒。城里的官员明白,这是一个重大的关头。只要逃出城,向东前进,就是随君出狩,将来升官;留在城里就是附逆投敌,要被扯成两段。但是尽管心里明白,要出城却不容易。大家都想跑,就造成了前所未见的交通阻塞、混乱、抢劫等等;总之,有一些倒霉蛋没跑掉,结果是自己被车裂,官位叫那些跑出去的顶了差了。你要听这些倒霉蛋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是这些话听不得。是随君出狩,还是留城附逆,这是个硬指标。考核干部,就是要看硬指标。
现在我们该接着谈卖人的事了。在这堆货中间,有个尖嘴猴腮的老太太,她是个官媒,或者说,政府里的人贩子;穿着瘦腿裤,太阳穴上贴着膏药。那女人手脚麻利,尤其是打别人嘴巴,手快极了,劈劈啪啪一串响,就给了无双的妈一串嘴巴,然后说,老婊子,你闭嘴!你这个老样儿,原本就不好卖,加上碎嘴谁要你!还有你这小婊子――说着官媒拿起一件东西――那是竹竿上绑的苍蝇拍,专门用来打无双嘴巴的――也打了无双几下,说道:你也别偷懒,帮老娘吆喝几句!无双挨了打,只好吆喝起来了:
卖我妈,卖我妈呀!
这么吆喝了,还要挨打:小婊子,还有呢?她只好又吆喝道:卖我姨,卖我姨呀!我姨还挺白净的哪!还有我奶妈呀!她的奶我吃过,是甜的呀!
这么吆喝了,还是要挨打:小婊子!还有你!
我操你妈,你们谁也不准买我!我表哥会来找我的,谁敢买了,他剥你的皮!
就这么卖到了天黑,把奶妈和姨娘都卖掉了。第二天接着卖,却毫无进展。官媒领导来检查工作,官媒汇报说:像这么娘儿俩拴在一块卖,看着就怪凄惨,谁都不会买。干脆,这个老的政府就收购了吧。这个小的是个俏货,一定能卖个好价钱。政府定下的拍卖指标一定能超额完成。官媒头听着合情合理,就同意了。下午就把无双的娘送到了教坊司。谁知这官媒打错了算盘,光看见小姑娘长得好,却不知道她是多么的凶狠刁蛮。那时节兵荒马乱,外坊的人来不了;本坊的人干脆就不来问价。那个官媒婆守了三天,渐渐没了精神。她打个阳伞坐在桩子底下打瞌睡,偶尔想起来,也吆喝上一句:
大姑娘嘞,黄花一朵哇。
有关宣阳坊里卖人的事,还有不少可补充的地方。无双的奶妈和姨娘,是被南城一位侯爷买走了。他老人家爱买便宜货,不怕兵荒马乱,出来逛,走到了宣阳坊,一眼看到了奶妈,下马过来看了看,说道:奶子很大呀。一天出多少奶?
奶妈答道:四升。
淡吧?
不淡。我身上有比重计,您老人家挤一碗量量嘛。
于是就成交了。就像我到医疗器械公司买台设备,问过了性能参数,一切合适,我就买了。和买设备不同的只是设备不会自报参数,要别人替他说。官媒会做生意,提了一句:还有个姨娘,也挺干净的。侯爷瞅了一眼说:一块捆上吧。说完了,底下人牵马过来,正要认镫上马,官媒又说:还有个老太太,不要价,您老人家赐个价。侯爷回头看了一眼,说道:买回去当我妈吗?就要走了。官媒拦住道:还有一样货色,您老人家还没看哪。侯爷抬头一看,说道:官宦人家小姐,我们买不合适。卖给老百姓吧。我想这是因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侯爷觉得官宦人家的小姐是同类,而奶妈、姨太太则不是同类。
无双的妈是教坊司买走的。教坊司是现在中央歌舞团一类的地方。她在那里学习歌舞,穿上了轻纱做的舞蹈服。但是她那两个大奶头又大又黑,衣服遮不住,只好贴上两张白纸。至于奶袋低垂,好像两个牛舌头,那就无法可想。这老太太有摇头疯,唱着唱着歌儿,她忽然一晃脑袋,就给歌词添进一句“没附逆”来,叫人不知所云。跳舞时她左手和左脚、右手和右脚老拉顺,更是令人绝倒。教坊司的教习打她,骂她,不给她饭吃,很快她就死得直翘翘的了。
四
无双家的故事,王仙客已经知道了。是侯老板告诉他的。侯老板没有孙老板聪明,脑子里又岔了气,什么事都往外说。王仙客觉得这个故事很悲惨。最悲惨的一幕就是无双坐在木桩子上,还在嘴硬,小孩子来问她:无双姐姐,整天这么坐着,屁股麻不麻?无双就说:这有什么呢?我整天练这个,一练是一整天。先坐硬床板,后练坐黄豆,坐核桃。这两步我都练到了。以后还要练坐碎玻璃,练坐钉板。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我是要嫁人的呀。现在挑媳妇,就看屁股硬不硬。屁股硬婆婆就说坐得住,是好媳妇。其实这也是扯淡。但是我要嫁给我表哥,我们俩好,我得给他挣面子。将来一进他家的门,我姑姑伸手一摸,我的屁股像块铁板;再拿一筐核桃来试试,我往上一坐,全碎了。姑妈没得说,只好双挑大指道:是个好媳妇!晚上表哥就说:无双,你够朋友,没让我妈说我。我现在坐在这里,是练屁股哪。要是有人来问:无双姐姐,别人怎么打你的嘴巴?你怎么叫人捆起来了?她就说,这也是为了我表哥。将来嫁了他,我姑姑没准要打我的嘴巴。你知道吗?媳妇总要挨婆婆打的,这件事谁都没有法子。要是还像我现在这样,人家给我一下,我也给她一下,那就不好了。所以我让别人把我捆在这里打嘴巴,是练不还手的功夫。这是她嘴硬的时候。硬不下去了就哭起来,说道:我还活个什么劲哪。爸爸死了,妈妈没了。要不是等我表哥,早从这柱子上撞下去了。那个官媒听见这话,就来了精神,说道:小婊子,你这个主意好。你脑袋朝下一跳,我也就能交差了。你是早死早超生,我去报个货损。跳吧,别这么胆小。但是无双却说,大娘,我表哥会来找我的。媒婆听了生气,拣起竹竿来就打她嘴巴,骂道:胡扯!你哪有表哥?你表哥早死了。快跳吧!
王仙客想到这些事时,正是夕阳西下时节,他看到了房顶上有一只孤零零的兔子。现在宣阳坊里除了它,一只兔子也没有了。我们知道,有两种动物的雄雌是很费猜的,一种是猫,一种是兔子。所以也就不知道它是公是母,但是可以知道它很老了。原来它的毛是白的,现在变成淡黄的了。现在它每天都要爬上房顶的最高处,想让鹞子把它逮去。但是鹞子早识透了它的诡计,就是不来逮它。它们宁可飞好几十分钟到外坊去捉兔子,也不来捉它。王仙客认识它,因为它是他最初放到房顶上的兔子中的一只。经常出现在他梦里的也是它。王仙客老想安慰它几句,但是知道它也听不见,所以只好在心里默念,寄希望于这兔子懂心灵感应:
兔子呀,我知道你抱怨我把你放上房就不管了。我承认,这是我干的缺德事。但是我活得也不轻松,你让我去埋怨谁呀。
于是王仙客就狠心地扔下兔子不管,去想无双的事了。
以前我在地下室里住时,有时候感到寂寞难当,日子难熬,就想到:一定有个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应该对我的存在负责,所以他也该对我现在的苦恼负责任。所以我就对他(你可以叫他我的上帝,我的守护神,或者别的什么)抱怨一番:你瞧你把我放这个地方,到处都是笨蛋!叫我怎么活呀!这样想了以后,很快就得到了回应:你少唠叨两句吧。我也烦着哪。
以前希腊有个老瞎子荷马,喜欢讲特洛伊的故事。故事里特城战士一方,雅典战士一方,杀得你死我活。天上的战神爱神支持一方,神后和雅典娜支持一方,也是斗得七死八活。我们和奸党的分歧,天上地下到处都有。在那个故事里,古代的战士们身负重伤,行将毙命时,就向自己一方的神抱怨说:你怎么扔下我不管了。而神却说,这里的奸党厉害,连我自己都快保不住了,没有能力救你啊。我对荷马君的诗才深为仰慕,也有续貂之作。寄出后,又被退到办公室。领导上看了说,这是精神分裂的典型症状,就派人来电我的脑袋瓜。法拉第这家伙,发明点什么不好,偏去发明电。真是害死我了。
自从有了电,我们的人说话就小心多了。像《伊利亚特》这样的作品也再不会有了。我们知道,苏格拉底那老家伙很硬,犯了错误之后,你让他吃几根毒胡萝卜,他就吃下去了。但是你让他摸电门,他也未必敢吧。
五
无双坐在那根柱子上时,罗老板每天都来看她,因为他觉得无双的样子很好看。她身上穿了一身黑,头上戴一朵白花;罗老板觉得这种色调搭配得很好。无双是被五花大绑着的,有一道绳子从前面勒住了她的脖子,并且把她的手臂完全捆到了身后。因此她背着手,挺着胸,就像课堂里一个小学生,显出一副又乖又甜的样子。虽然她的双脚也是捆着的,但是她还是不时地要挪动挪动。一会儿把右脚挪到前面,一会儿把左脚挪到前面。这个景象罗老板百看不厌,简直是一会儿不看都觉得亏。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爹死了,娘卖了,自己像一双鞋一样被摆上了货架,你老去看人家,我觉得多少是有点不合适。但是罗老板是位儒士。儒家对自己为什么会去看某个景象都有很浪漫的解释。比方说,有过这么一回事:大程先生手里老拿了一只毛茸茸刚孵出的鸭雏,盯着看个不停。你要问他看什么,他就答道:看见了小鸭子这么可爱,我就体会到先贤所言仁的真义。这个答案就出乎我的意外。我还以为他盼鸭子快点长,好烤来吃呢。罗老板老去看无双,当然有正当的理由,但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你就顺着大程的思路去想象吧。
不知为什么,无双见到了罗老板就要破口大骂,说他是一条蛔虫,一只蛆,并且一再威胁说,要让表哥剥了他的皮,好像王仙客是个杀羊的屠夫,很擅长剥皮;或者罗老板是一根香蕉,他的皮很好剥似的。这还说明这小姑娘感觉很敏锐,知道危险来自什么地方。只要罗老板走到了两丈之内,她就哭起来。因为她是被绑着的不能擦眼泪,所以每哭一会,她就要停下来,稍低一下头,让泪珠在鼻尖上聚集。然后猛一甩头,把泪水都甩掉,再接着哭。她就这样哭哭停停,停停哭哭,好像一座间歇泉。而这时罗老板走近来,一方面就近打量无双,一面和官媒聊起来:唉,这小姑娘绑了好几天了。真可怜呀。官媒一听就明白了,马上顺竿往上爬:是呀,小小的年纪,又生在富贵人家。怎么受得了哟。无双一听这个话头,汗毛直竖,说道:我在这里挺好,你们别可怜我。官媒说,小婊子,闭嘴!再说话我拿膏药糊住你的嘴!官人呀,我们做官媒的,都是嘴狠心软。看着她这么受罪,心里也不落忍。您要是可怜她,就把她买去吧。罗老板说,您老人家说笑了。都在一个坊里住,成天大叔大叔的叫,好意思吗。无双就说,大叔,罗大叔,您老人家有良心,祖宗积德,您也积德。等我表哥来了,我们俩一块去给您老人家磕头。官媒一听,拿起拍竿来,就打了她十几个嘴巴子,说道:放屁放屁。你们家附逆谋反,干下了灭族的勾当,谁是你大叔。你敢乱套近乎?官人,你看见了?家长谋逆,全家都杀了,嫌她下贱,没人杀她。这是个贱货。上面有个窟窿,能透口气,下面有个窟窿能生孩子。仅此而已。买回家,干什么都成。罗老板就说:要是这么说的话,价钱就太贵了。官媒就说:贵?!您好意思这么说?官宦人家小姐,千金万贵,养得这么细皮嫩肉,不卖点钱行嘛?无双说道:官媒大娘,你怎么什么话都说呀,你把我都说晕了。
后来罗老板对官媒说,这件事我再考虑考虑吧。说完就到坊里串门去了。串门就是造造舆论。做任何事情,工作量的百分之九十九就是造舆论。比方说,我和张三、李四、王五一块乘车出去,我想吃根冰棍,买来以后先要敬张三:张师傅,吃冰棍。他说,不吃不吃你吃。又敬李四:李师傅,冰棍。他说:谢了,我不想吃。最后敬王五:王师傅?他说:你吃了吧。于是我说:都不吃我吃了。当然,这时冰棍也化得差不多了。再比如我前妻要和我离婚,就这么去造舆论的――她先告诉每一个人,我阳痿。那些人都劝她离婚。然后她又说她对我有感情,舍不得。那些人都说,有感情也该离。再后来她又说我不让离(这是撒谎),人家都说我太不好了。后来她又去说,她一提离婚,我就打她,但是我根本就没打过她。这时大家都很恨我了。她再说她对我还有感情,别人就说王二这家伙,又阳痿又打人,你怎么还和他有感情。就这样折腾了半年,造好了舆论,才离了婚。因为我也帮她造舆论,这算离得非常快的。有人花了二十年,也没离成。
罗老板造舆论,是想把无双买回家。这件事是让人挺不好意思的,当着全坊人的面,把无双从柱子上弄下来,拉回家去,真有点叫人难以想象。但是光想象一下,就叫人觉得又甜蜜,又心慌。所以会发生这样的事,并不是因为罗老板荒唐,只是因为无双的诱惑力太大了。
在第七章里,我写道:人和猪的记性不一样,人是天生的记吃不记打,猪是被逼成记吃不记打的。现在我知道是错了。任何动物记吃不记打都是逼出来的。当然,打到了记不住的程度,必定要打得很厉害。这就是说,在惩办时,要记住适度的原则,以免过犹不及。但是中庸之道极难掌握,所以很容易打过了头,故而很多人有很古怪的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