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御医本来正要恭身请安,闻听此言,两脚不支,“呯”的一声摊倒在地上乞求道:“皇后娘娘饶命啊,皇后娘娘饶命啊!皇上这几日未得安寝,身子本就虚弱的很,又连夜淋雨,才会感染风寒,邪气入体高烧不退的呀!只要皇后娘娘多给老臣一些时间,老臣保证定可药到病除!请皇后娘娘多宽限老臣一些时辰吧,到时若再无起色,老臣一定提头领罪!”
严公公也随后跪到御医一旁帮他求情道:“皇后娘娘,高御医乃是皇上亲点的御医大臣,也是宫中医术最好的御医了。请皇后娘娘开恩,再宽限些时辰吧。”
“有严公公求情,本宫还能说什么?但若再过两个时辰皇上高烧还不退,高御医就自行领罪吧。”严公公是皇上身边的亲信红人,一般说话都代表着皇上的意思,无人敢有驳斥,就算狐媚姬也要礼让三分。此时他下跪求情,已是给足了狐媚姬的面子,狐媚姬自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顺着台阶往下走了。
“谢皇后娘娘开恩!”严公公与高御医赶忙谢恩。
“免了。皇上昏睡了多长时间了?”狐媚姬蹙着眉看着从嘉,不耐的挥了挥手,却将声音放低了些问道。
“回皇后娘娘的话,皇上自寅时回到寝殿,还未曾醒转。”严公公低沉着嗓音,恭身答道。这一次,他倒是没有一丝勉强,恭敬的态度立可分辨。
“现在都已快巳时了,怎么还没见醒转?”狐媚姬又倾身探了探从嘉的额头,眉头皱的更紧了些。
我紧张的看着他们,又感应着从嘉的病情,心头越缩越紧,只恨自己不能代替了他生病。更何况这一次他生病,也是因我而起的啊,我又怎么能心安理得?
严公公轻扫我一眼,回狐媚姬道:“所以老奴才将窅娘姑娘给请了来,只盼皇上听了曲子能好的快一些。”
狐媚姬也跟着扫视我一眼,随之又神情复杂的移开眼去,默默的看向从嘉的脸,不再说话。
得了她的默许,严公公就不再拖延,将我领至一架筝旁,示意我立刻弹奏。
《红尘客栈》或许会有更佳的效果,但因为各种原因,终被我放弃了。轻提衣袖,我缓缓奏起了《江南》。
清清落落的琴音,顺着我的指尖行云流水般泻淌出来,凉了气温,却温了人心。我特意放缓了节奏,使得旋律更加自然柔和,若无人深洞里钟乳石上缓缓滴下的水滴空灵而清脆,宁谧却透人心扉;又如山涧中细细流淌着的溪流,清凉而舒缓,澄澈却鼓人心神。
“青影!”静静安躺在龙床上的从嘉忽然眨动着睫毛,轻唤出声。一曲未完,从嘉已然醒来,待满怀期盼的用力昂起头看清我的样子后,又略显失落的跌回枕间,眼中顿失神采,黯然神伤。
“皇上……”狐媚姬正要说话,却被从嘉微微摇手制止了。狐媚姬只得自讨没趣的退立至床侧,满心不甘的瞪我一眼后又温顺的看向从嘉,默然不语。
从嘉由严公公扶着虚弱的靠在床头,静静的看着我,脸上几乎没有表情,眼里却渐渐溢出温柔。
“你可否再弹一次,并连着词唱出来?”曲终,我正要起身行礼,从嘉已抢先开口了。
“是,皇上,小女子遵命。”我努力表现的淡然,却不由的面露笑意。
“我曾听一个人说过,她说这宫里的女人都是属于皇上的,而你面对皇上,却为何自称小女子呢?”他微笑启唇,语气却浅浅透出些许感伤。开口闭口的皇上,却自称“我”,而不是“朕”,就好像他说的这个皇上并不是自己,而是别人。可他的一声“我”,却让我想起,他在我面前真的从未自称过一声“朕”,只除了一次我变幻成一个小丫鬟没被他认出的时候。
“是,臣妾知错了。”我徐徐起身行了个礼。一声臣妾,虽多少有些拗口,却甘之如饴。
“嗯,如此甚好。对了,你刚刚弹的这首曲子叫什么?”他点点头,好似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却又如一阵微风拂面而过,浅淡的不留痕迹。显然这个满意,并不代表已尽如他意,只是姑且这一点顺了他的意而已,却不是全部。
“《江南》。”垂手而立,我专心的感应着他的情绪。喜中有忧,忧中有乐,看似平静,却心跳过速,他在紧张。我笑意渐深,心里却愈加苦涩。
“《江南》,好曲名!你作的?”问出最后一句时,他的心跳更加快速。短短三个字的问题,却好似有他最为关注的答案,凝聚了他当前所有的力量,却依然不动声色,温言浅笑。
“不是。”我故作平静的与他对视,内心惶然不安,却并不逃避。如今我是窅娘,不是虞青影,我不必躲他,亦不能躲他。越躲藏,就越心虚,从嘉也就更起疑,我万万不能躲。而且,就算我做回虞青影,其实也不想躲他,最多只是纷乱的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为好,再多些紧张罢了。
“不是?那是谁?”他有些激动不能继续脸上的平静,目光满含期待的注视我,等待着我接下来的答案。
“一个长相甜美的男子,臣妾是跟他学的。”我能说林俊杰吗?我想说,可话到嘴边,却成了这一句。我有些心虚,却兀自瞪大了眼睛假装真诚,生怕他看出了端倪。
“长相甜美?她可叫虞青影?她现在何处?”从嘉激动的想要下床,却终因身体太弱,而只能由严公公扶着,双手支撑住床沿向前倾着身子喜不自胜的看着我。
蓦的垂下眼睫,我暗自叹了口气,继续瞎编道:“臣妾是在玄武湖畔与他相识的,他并没说他叫什么名字。当时,臣妾见到一男子在湖畔弹琴,觉得甚是好听,便向他学了过来,并未深聊。”
从嘉听着,眼泪已缓缓流了出来,身子慢慢缩成一团伏到床侧的雕花板上,颤抖着唇瓣喃喃念叨:“不,她不是男子,她是女子,是一个不愿给我机会的女子,就算眼睛看不见,也不愿给我任何机会的女子……是我不好,是我没有留住她,是我的错!是我不懂她,是我没有去了解她啊!她没有错,都是我的错,我若是能舍了这天下,陪她隐居世外,又何愁这些凡尘俗事风花雪月?”他抵在板壁上支撑着额头的两只手紧紧的握成了拳,骨节因用力而泛成白色,可想他是在多努力的让自己保持冷静,却依然泪水横流,全身打颤。
从嘉,你不要这样!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错就错在我们之间相隔了整整一千年,思想不同,信仰不同,追求也不同,却又偏偏相遇相爱了。许不了未来,给不起感情,看不淡人生,放不下俗事,却偏偏爱上了彼此……
“皇上,你别这样,身子要紧啊!她若真的关心皇上,早就来看皇上了,又怎么会舍得你受这份罪?你就忘了吧!啊?”在听到“我”本是女子时,狐媚姬和严公公同时浑身一颤,俱是大吃了一惊,但她很快就争取到机会打击对方,提升自己,不甘落后了。
我收回感应,不想卸下此时的伪装,更不想在狐媚姬面前表露出太多的感情。礼节也好,尊严也罢,他们才是真正的夫妻啊!我做不了破坏别人婚姻的事,就算这里是一夫多妻的古代,也依然不能让我脱离了原则。感情已不由人,我又怎么能再失去了原则和尊严?始终过不了心里的这一关,我终于也认了!
如果做不成情侣,那么就让我做你身边的红颜知己吧,至少没有压力,至少彼此间都不会太累。
原来,我不知何时早已做出了抉择,只是一直被情感蒙蔽,自己处在局中不曾发现而已。
每一个抉择的背后,都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我现在心里滴血般的痛,就是我所付出的代价吗?从嘉,请原谅我不能与你两情相悦,但我也愿意一直陪在你身侧,细品你的哀伤,分享你的欢笑,与你同悲同喜,同愁同乐!
定下心,我坐回筝旁,重新弹起琴弦,唱起了《江南》。你想听,就算唱到喉咙肿痛,我也会毫不自惜。
深深看你的脸,生气的温柔、埋怨的温柔的脸。
相信爱一天抵过永远,在这一刹那冻结了时间。
离愁能有多痛,痛有多浓,当梦被埋在江南烟雨中,心碎了才懂!
一遍一遍又一遍,忘了过了多长时间,当我十指已被磨破,指尖流出鲜血痛入心扉,我也没有停下弹唱。因为耳边从嘉的哭声始终未停,我亦不能停!
如果不能陪着流泪,那就让我陪你一起疼痛!
“你们都出去吧,我想让窅娘陪我说说话。”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从嘉终于停止了啜泣,轻轻开口道。
“皇上,你烧还未退,如此不妥啊!臣妾又如何能放心得下啊?”狐媚姬握住从嘉的手发着嗲的哀求着。
从嘉徐徐抽出手,闭上眼,缓缓说道:“退下吧。”
“请皇上照顾好身体,就算不为臣妾,也要为社稷百姓和仲寓想一想啊。臣妾告退!”纵使从嘉的动作温润依旧,但表情与语气中表现出来的坚定却俱是不容争辩,狐媚姬也不由一诧,继而狠狠的瞪了我一眼,终是告了退愤愤的甩袖离去。严公公和御医也都行了礼跟着退了出去。
悄然握住左手玉镯,仿佛触摸到了里面小仲宣脆弱而虚幻的魂魄。想着狐媚姬曾为了要报复娥皇,毫不留情的取了小仲宣和娥皇的性命;又曾为了要与从嘉成亲,更是不惜伤害从嘉的母亲和南唐百姓无数条的生命,怎么此刻倒想起社稷百姓和仲寓了?她这番虚伪的托辞,让我不禁涌起了一股深深的鄙夷和嫌恶,可想起她现在已经成为普通人不能再害人了,才稍稍又安定下了情绪来。
“窅娘,你曾何时见过青影?”从嘉无力的伏在床侧淡淡的开口,目光却温柔而炽烈。
“臣妾曾在两个多月前见过。”我正襟危坐,双手无措的搭在膝上,眼睛微微下垂,不敢直视他的双眸。倒不是拘谨,也不全是心虚,而是实实在在的心痛。可不去看,我就真的“看”不到了吗?他如此模样,我何以无视?然痛定思痛,方才决定淡处,而既已决意为之,我又怎能始而弃之?
“两个多月前?那时她应该刚从宫中离开不久吧?她一定是恨了我,恨我不懂她,不明白她的苦心!是,我是错了,可是她什么也不说,就算她除妖受伤她也不说,她帮助了我母后和娥皇,还有仲宣,她也不说,她神通广大她不说,她被妖物所缠身受重伤她也不说……她不说,我又如何能懂?就算我想懂,又如何懂得了?”从嘉的泪又一次流了出来,由起初的呢喃低语渐渐发展为大声抱怨,怨到极处还拼命的捶起了床板,发出“咚咚”的声响,到最后,他竟激动的连头一起撞了上去。
我赶紧冲过去拉住他的双肩,流着眼泪劝道:“你这又是何苦?她不曾怨你,而是你们之间根本就思想有异啊!若勉强处之,反而会有矛盾,到时两情伤痛,还不如这样相互牵挂无争,岂非更好?”
从嘉闻言呆了呆,茫然的仰头望向我怯怯问道:“这……是她说的?”
“这……是我自己想的。”面对他由内而外发自内心的无依和无助,我于心不忍的垂下头来,泄了所有底气。是谁说不相见就没有伤痛,就不会有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