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胡雪岩有关的,在早期,薛焕、何桂清、王有龄见解接近。利用洋人的态度,这与曾国藩等的反感态度相对,形成两派在许多问题上的摩擦。利用洋人,这是薛何王的态度,表示担忧和反对,这是曾国藩的态度。胡雪岩因为投身王有龄门下,自己也深知洋人之船坚炮利,所以一直是薛何王立场的策划者、参与者,更是受惠者。
对于洋人的冲击,下层百姓的反应大多是被动的。真正与洋人打交道者,均是从谋私财人手的,因而对大局影响不大。值得注意的是一些下层的代表,在经过长期的打交道后,逐渐形成了一支稳固的力量,为中西交流起到了沟通的作用。
胡雪岩对时势的看法,可作如下之分析,以见其对时事把握的特殊之点。
清廷旧制既受冲击,朝廷自身惶惑,一般老百姓更是不解。胡雪岩从商业经验出发,认为一个社会要想存在,必然需要有一个稳定的秩序。
关于这一认识,当洪杨军兴起时,胡雪岩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可以乘机捞一把的好机会。在他看来,趁了混水摸鱼,只是因为鱼是混乱的,才让人侥幸有所获。倒过来想,胡雪岩认为首先应该替官府维护秩序,秩序建立起来了,你自己也有一个从事商业的好环境,官府感谢,也会给你提供很多便利。
故而胡雪岩提出,他的当务之急是帮助官府,而不是今天从“长毛”那里捞一把,明天从官府那里捞一把。因为这样的话,你在两边都面临信任危机,“长毛”怀疑你与官府有勾结,官府怀疑你替“长毛”着想。经商最重要的是信用,信用没了,你的生意就做不大。因为老主顾知道你并不敢保证自己是一心为他的,所以他可以和你打一两次交道,但是绝对不会三次四次地长久下去。那你就只好不断地换主顾。这样就无异于你每一次都要重新搭房建屋,成本大大提高,积累的机遇就大大减少了。
出于同样考虑,当清政府发行官钞时,胡雪岩做出了与钱业同行不同的选择。同行们都认为,洪杨变乱在眼前,政府是否可信大成问题。如果今天我接了这官钞,明天没有人要,兑换不出去,那就烂在手上,白白损失。胡雪岩有自己的看法。按他的分析,朝廷毕竟大势还在,尽管朝廷遇到了许多麻烦,不过社会要想运转,还非得靠现在这个朝廷不可。况且朝廷的信用是大家做出来的,人人出来维护,他的信用自然就好。所以别人不理这官钞,胡雪岩却要接。不但自己接,还动员别人接,并且以自己的信用来担保。
帮官府打“长毛”,这既是一种风脸,也是一种投资。投进去的是眼光。胡雪岩这种看法,符合商业的一般原则。任何一个商人都要求稳定。商人可以面临纷乱的局面不顾生死去求取利润,但这种纷乱局面却不是商人的愿望。任何一个商人都希望在一种平静的气氛下进行风险最小的投资,以求得最大利润。更何况当时的清廷,基本结构健在,所受的只是猛然一击,但却并非致命一击。
基于这种考虑,胡雪岩才紧紧依靠官府。从王有龄始,运漕粮、办团练、收厘金、购军火,到薛焕、何桂清筹划中外联合剿杀太平军,最后,还说动左宗棠,设置上海转运局,帮助他西北平叛成功。由于帮助官府有功,才使胡雪岩的生意从南方做到北方,从钱庄做到药品,从杭州做到外国。官府承认了胡雪岩的选择和功绩,也为胡雪岩提供了他从事商业所必须具有的自由选择权。假如没有官府的层层放任和保护,在这样的一个封建帝国,胡雪岩必然处处受滞阻,他的商业投入也必然过大。而且由于投入过大和损耗太大,他的商业也不可能形成这么大的一个规模。
对于清廷旧制,胡雪岩还有另外一层看法。更多的人只是畏惧官府,没有想到驾驭官府。胡雪岩起初倒也不会有驾驭官府之想。但是在他所帮助的王有龄升官之后,他逐渐发现自己借王有龄获得的便利甚多。首先是资金周转便利,因为有了官府之流转金作依托;其次发现官府的很多事自己却可以以商业活动完成,即减少了官僚办事的低效,自己也赚取了利润;第三是自己借了官府之名,能做到许多以商人身份很难涉足之事。
所以后来胡雪岩对于利用旧制有了信心。开始他并不愿捐官,认为生意人和做官的人在一起别扭。后来想法变了,既然官府与生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就不妨捐官,涉入官场。这样做其实也是以最小投入,完成最大产出。
胡雪岩在人们心目中,其最大特点就是“官商”,也就是人们说的“红顶商人。”这“红顶”很具象征意义,因为它是朝廷赏发的。戴上它,意味着胡雪岩受到了皇帝的恩宠。事实上,它意味着皇帝肯定了胡雪岩所从事的商业活动的合法性。既然皇帝是至高无上的,皇帝所保护的人自然也不应受到掣肘。从另一个角度看,皇帝的至高无上也保证了被保护人的信誉。所以王公大臣才能很放心地把大把银子存入阜康钱庄。
胡雪岩一面获得了信用,另一方面也清扫了在封建时代无所不在的对商人的干预,所以才能让他如同一个真正的商人那样从事商业活动。
对于太平天国,胡雪岩又用另一种办法来对待。
前边讲到,有许多商人,当洪杨兴起之时,他们抱了投机的心理,想乘机捞上一把。所以他们就没一条准则,一条理念,只知一时的利润。这样做无异于自毁信誉。到头来,“长毛”也不信任他了,因为他是依顺官府的;官府也不信任他了,因为他曾暗通“长毛”。
胡雪岩的原则很明确,长毛的口号不得人心,总是长久不了的。所以必须帮助官府打“长毛”,以维持一个大秩序。
不过胡雪岩对于太平天国却有另一层同情的看法。
在胡雪岩看来,“长毛”起事,有很多老百姓都是被迫卷入这场纷乱中的。比如周八俊,不堪别人的欺负犯了事,只得投靠了“长毛”。又比如蒋营官,“长毛”打到了家门口,男耕女织的平安日子过不下去了,只好投了军,出来与“长毛”作战。
他们都是不得已而卷入。所以他们对大时局并无太多看法,他们只希望老老实实在其中一边做事。人只要勤勉,不论在哪一边总是会越过越好的。
就是投奔了“长毛”做了小头目的,或是因为“长毛”压过来了,投顺了“长毛”的富户,也大都有难言之隐,不得不这样。你可以说他们糊涂。不过大凡平民百姓,有几个是不糊涂的。他们又不是有所图。只是东风来了,他们不得不往西倒,西风来了,他们又不得不往东倒。
有了这种同情的认识,胡雪岩对他们也就不那么苛刻了。特别是在遇到像周八俊这样的人存银子时,他能以同情的心对待,愿意以自己的商业活动,给他们一个再生之希望。当然也可以说胡雪岩这里边有商业的动机在。不过,如果不是有这种同情的了解,胡雪岩就不会看得那么深,他对这些人手头的银子就会避之唯恐不及。因为很显然,这些人是与“长毛”有染的。
可胡雪岩不这么看。与“长毛”有染,没错。不过要看是什么原因,什么姿态。这些人都是些老实的小民。你不吸收他的存款,他就不得不把它们给“长毛”用,或者被无理的官差劫掠走。这样于秩序无益,反倒有害。
而且这还牵涉到对商人和官府的关系如何看。是商人也都得从官府的角度看问题,还是商人有商人的原则,官府有官府的目标。假如商人都从官府角度看,效果会好吗?肯定不好。因为士农工商,各有各的位置,各遵从各的原则。乱了位置,变换了原则,就是乱名。
照胡雪岩的看法,就是商人对客户讲信用,官府对朝廷讲良心。商人只管自己是否说了话算数,是对自己的服务对象——客户——来讲的。官府只管自己做事是否对得起朝廷。两者对象不同,原则不同,假如各行其事,各司其职,整个社会便井然有序。否则就只会增加混乱,而于事无补。
胡雪岩这是超前一层的想法。因为封建化的社会是各业不分,各业的职业原则也没有一个并列与独立。士处于社会最核心层,一旦做官,便有了凌驾于农工商之上的特权。这个时候,他便会经常以他的特权来强制要求其它阶层。社会表面上有了秩序,但这种秩序是一种纵的服从性的秩序,而不是一种横的平等平衡性的秩序。农工商业在这种秩序下必然陷于上述的管制中,不能有一客观的地位。商人在这种秩序下,更是费力,更是提心吊胆了。
各业分工意味着各业遵从原则的相互独立。各业在一更抽象的原则之下平安相处,相安无事。若依这种原则,官府就无权干预商人的正常活动。上述吸纳存款也就有了一个客观的依据和保证。胡雪岩的这种思路,保证了他对所有可能不受官府严格控制的私人财产的吸纳。文煜愿意存款于阜康,除了上述的信用好以外,就是看中了胡雪岩在经营钱庄时,坚持钱庄只管吸款,不问款项来源的原则。款项来源的正当与否是款项持有人和官府间的事。在现代,是财产持有人和法院间的事,而不是财产持有人和银行之间的事。胡雪岩之过人之处,就在于不怕官府,以致于敢按自己的思路经营,理清思路,放手去做。
对于洋人和洋务,我们在上边已经有所交待。胡雪岩因为身处沿海,最先看到洋人的坚船利炮,最先与洋人打交道,所以一开始就主张用洋人、洋枪打“长毛”。当然,这里边也有利益的考虑而且自始至终,胡雪岩商业利润中很大一部分,都来源于他从购买军火、购买外国机器、筹借洋款的活动中。他依附官府,维持社会大秩序,最终开拓出一个经营好环境。
与洋人打交道,他感受最深的一点就是洋人的政府与清朝政府不一样。清朝的政府商人稍有赢利,他就想来分沾你的好处,恨不得一口把你吞下去。一旦好处得不到,他便处处给商人使绊,你不得安全,直到让你破产。
洋人的政府,帮助洋人做生意。你没钱他放款给你,你越洋做生意它派了军舰保护你。一旦中国人欠了钱,他就把枪炮对准中国的城市,甚至自己的商人无理,他还处处袒护。
因为有了这种对比,胡雪岩对封建官僚体制压制商业活动就有了更切身的体会。不比不知道,一比就能看出来,自己的人费了好大的劲儿,要在那时创造一个好的经营氛围。因为整个体制所限,商人还只能单个儿地为自己一个人开拓商业地域。如有不慎,这种经营特权就会被收回。
至于洋人自身,在胡雪岩看来,也有他们的好处。他们的好处就是讲道理,讲信用。你认认真真去和他做生意,他也就认认真真和你谈,不会想到生意之外的歪点子。中国的商人就不同,他在商业上做不赢你,逮着机会,他就会在其它方面坑你。比如利用地方流氓势力,比如利用官府。所以胡雪岩觉得,很多时候,和中国自己的商人打交道很吃力,和洋人打交道,就很省劲儿。洋人的整个体制,已经大大减少了商人从事商业活动的成本。这样倒过来看,胡雪岩的成功就更显得来之不易。中国的商人,办成同样的一件事,付出的心血要更多。
胡雪岩这些过人的素质,使他成为一个传统文化意义上的哲商,并在经商的过程中不断感悟,不断升华,他的智慧和商业活动也就不断通向一个炉火纯青的境界。
3.诚信为本,做大企业之路
诚信,历来被中国人视为为人处事之本。胡雪岩之诚信,非一般人所理解之诚信,是真诚真信,大诚大信,非有过人胆识者不能做到。下面就胡雪岩如何帮助别人作一翻剖析,从中可以看出胡雪岩以诚信为根本、做大企业之路的奥秘。
儒家抛开做事,一味讲做人。老调常谈,空洞无物,人们不免厌烦。话又说回来,你要能静下来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事情可不就是这样。我们常说做事做事,其实干巴巴的事情本身有什么好做的?所谓做事,无非也就是做人。人的工作做好了,事情自然也就成了。
三百六十行,无非劳心与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都离不开一个“人”字。“治人者食人,治于人者食于人”。还是离不开一个“人”字。如果按了劳心与劳力的标准来划分行业,商业就应该属于劳心一行,商人应该是世上最大的劳心者。
劳心者的目的是治人。广义地讲,治人就是搜罗人、运用人、管理人。管理人有很多方法,胡雪岩的方法与众不同,叫做“花花轿儿人抬人。”
天下人若都能顺了你的意思去行事,那你就无往而不利。但是要想让天下人顺了你的劲儿走,你就先得顺了他的劲儿走。看重人、抬举人、帮助人、提携人。一个人一辈子如果在这些方面做得好,那他就处处有朋友,处处有人和他同心,处处有人愿意帮助他、支持他、顺从他、敬重他。不独商人如是,行政管理者也如是。不独行政管理者如是,所有劳心者皆如是。假如再往宽讲,你是属于劳心者还是属于劳力者,不在于你的行业之客观成分,而在于你个人的主观努力。
本来劳心者与劳力者的界限很明确。劳力者之所以低于劳心者,就是因为劳力者只做事,不做人。不跟人打交道,一天到晚只见死的物,自然是只能凭一己气力吃饭,功效是最小的了。劳心者之优于劳力者,就是劳心者不纯凭自己之力,还凭了自己的心智把世上各种力量都联络起来。
可是为什么有些人从事的是劳心行业,我们还认为他是一个劳力者?因为他对人太生硬,到处以一己为中心,处处压制人、打击人、嘲弄人、贬低人。到头来众叛亲离,矛盾重重。这样的人往往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地步,陷入劳力者的位置。
所以胡雪岩说人活世上就是要人帮人,按杭州的俗话,就叫“花花轿儿人抬人”。所谓“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人活一世,要成就大事,赤手空拳拓展的一点儿不算大,大家帮着做的那一片才算大。你今天帮了别人,明天别人逮着机会自然会帮助你。自古以来,人们都将这视为义举。
古人尚义,胡雪岩慕义,而且他特别注意创造环境,为人做仗义之事。有人会说,在商言商,胡雪岩这样离开了商业的利益原则去做疏财仗义之事,有时甚至不惜血本专门搜罗江湖赌棍去放交情,是不是有点舍本逐末?
的确,放着水里浮起的大鱼不下手去逮,却要退回来一点一点结网,这是一件与目标不直接相关的事。但是如果凭你一双手去捕鱼,肯定不如你先结了网再捕鱼效果大,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胡雪岩这样做是有一定道理的,事实上也是在做结网的工作,这是一种投资,或远或近,或早或迟,这些投资都会连本带利翻回来。交情多表明你路数多,为蝇头小利而断交情,表明你至多能做一个小生意。
胡雪岩愿意处处时时帮别人。拿了他的话说:“我有了钱,不是拿银票糊墙壁,看看过瘾就算数,我有了钱要用出去!世界上顶顶痛快的一件事,就是看见你穷途未路,几乎一文钱逼死英雄汉,我有机会挥手斥金。喏,拿去用。够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