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钟犁送我回家,开门进去却发现沈安年正坐在沙发上抽烟。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晚上才回来么?”
“我不回来,怎么知道你出去跟别人耍。”沈安年瞥了我一眼。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好,我告诉你,我有交朋友的自由,你没资格管我。”原本就积蓄在心底的怒气,忍不住想爆发出来,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把沈安年从房间里赶出去。
我没再理沈安年,只是上楼换衣服洗澡。我想问他吃过饭没有,但到底也没问。
后来,我在楼上看书,沈安年端着洗好的葡萄上来。他说:“小绿,对不起,这段时间没有心思照顾你。”
我抬头笑了下说:“没关系。”继续看书。
沈安年见我没有反应便坐到我身边把我揽到他怀里给我剥葡萄吃。自始至终,我都没有说一句话。我不知道两个原本深爱的人,几经周折兜兜转转地又在一起,而事实却是这样。我受不了与沈安年的关系中,我俨然像个保姆一般。我讨厌沈安年穿臭了的帆布鞋,讨厌他那么难洗的牛仔裤,讨厌我原本刚刚收拾好的房间又被沈安年一下子弄乱。
如果这些身体上的疲惫都不算什么,那么我更在意的,是沈安年并未具有成年男子的姿态来照顾我。即便他仍然对我很好,仍然宠爱我,但那些只是表象。而我更渴望的,是一个在精神世界里可以安抚和指引我的人。很显然,沈安年并非如此,相比之下,我的心智要比沈安年成熟得多。我讨厌沈安年什么事情都要来问我,曾经,我一度以为分开这一年已经让沈安年成熟了许多,然而我终究忽略了一件事情,在此期间,也许我成熟了更多。
所以,到底还是沈安年落在了我后面。这种关系让我恐慌又无可奈何。但凡男女关系反调过来,这种关系就会很危险,甚至一触即发。我了解沈安年作为男人的自尊心,同样,我也了解他并没有足够强大的能力来招架我。
我发现我与沈安年之间仍彼此深爱,可是,却再提不起兴致来。沈安年到我身边不过三个多月,却让我异常疲惫,这种疲惫是我从小到大不曾有过的。也许,在旁人看来或者沈安年看来这都很正常且不算什么,但事实上,它们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负荷。
我只想逃。
我想我开始有了这邪恶念头,我在酝酿和沈安年分手。这想法第一时间冒出来的时候把我吓了一跳,我以为我们和好之后会倍加珍惜,会感慨走到今天的不易,然而事实是,琐碎的现实生活抹杀了这段爱情里太多的美感。
我不是个好人。我在心底对自己说。
美嘉总是我们几个人中最先领跑的那一个。在大家的归宿问题都还飘摇不定的时候,美嘉又扔来一枚炸弹消息——她怀孕了。美嘉仍在那边唧唧喳喳说个没完,她说还不打算要这个孩子,因为觉得自己年纪尚小,还没有逍遥够,有了孩子恐怕之后就得围着孩子转了。
我说那就先不要,等过几年再说。美嘉听了我的话,在那边妈呀一声叫出来。她说:“那是个活物,说不要就不要啊?哪里有那么简单。再说,当妈妈可是这世界上最幸福最伟大的事情!”听着美嘉自相矛盾,我不禁笑了出来。
我嘱咐美嘉好好养胎,别再像之前一样活蹦乱跳的,好歹为肚子里的小东西着想一下。挂了电话后,主编在工作群里留言叫我过去。我离开座位,推开主编办公室的门。然后她说:“真的想好了,要辞职么?”我点点头说:“是。”
我在离职申请上写了个不可抗拒的缘由,就是身体状态不好,已经不能负荷目前的工作内容。这些听上去有些夸张,然而这是实话。在沈安年没有来长沙之前,我一个人几乎有两个月的时间每天平均只睡一两个小时,甚至彻夜不睡。那段时间,我日日恐慌。原本以为沈安年来了之后,这些状况会有所好转,而事实上是我更加疲惫。
我简单收拾了下自己的办公用品,然后早早回了家。
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想哭,后来趴在床上便睡着了,直到沈安年摇醒我。外面天色已暗,沈安年问我吃饭了没有。我说还没。
沈安年说:“那出去吃饭吧。”我问沈安年吃过没有,沈安年说吃过了。
我恹恹地说:“那算了,我不饿。”
然后我说:“我辞职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身体觉得累,而且你早知道,我不喜欢做现在这个工作。”
沈安年半晌没说话,看样子好像辞掉工作的人是他,神态失落得很。过了好一会儿,沈安年笑着说:“辞掉也好,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再说。”那笑容极其勉强,让我看了心里生疑。
我在夜里被噩梦惊醒,因为我梦到自己怀孕了,而孩子却怎么也生不出来,只是身体里有那么多的血不断往下流。我醒过来时一身冷汗,沈安年在我身边睡得正酣。我轻轻下楼,拉开窗户抽烟。那么一点零星的烟火明明灭灭,窗外的暗夜里,仍有车辆在公路上呼啸狂奔。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情景,让人头脑清醒却又伤神。
我想起初遇沈安年的那一年,想起过往的时光,想起那时沈安年千里迢迢来学校看我。之后,诸多流离颠沛。我想起江水木以及后来与良佑在成都的日子,那座城市,整天阴暗着面孔,空气里有永远蒸发不掉的潮湿气息和火锅味道。
原来,世事到底教会了我们成长,即便我们还拥有当初赤子样的热忱,却再没有那样的勇气。我不知道抽了多少烟,一根接一根。原本还是乱七八糟地回忆之前很多事情,后来,就真的什么都不再想,好像自己的精神世界早已脱离了自己的肉身。如果,用我的精神来旁观我的肉身,该是什么样子?
我的精神肯定会说:“这不是一副好肉身。”即便她外表依旧年轻光鲜,可是内里已繁衍滋生了太多阴霾。我伸手摸了摸当日在颈上刺下的“年”字,那种痛,今时今日我都记得。还记得当初沈安年看到我颈上那个字时,满眼生疼,他说:“宝贝,对不起。你的痛,我知道。”我知道沈安年的抱歉心疼必定是真心,可是,谁的痛谁又真的能感同身受?说到底,到底别人是别人,自己是自己。太多事情都不可替代,充其量也只是彼此分担而已。这是爱情里最无奈的生硬的部分,但我们都没有丝毫办法,因为这是生而为人的局限性。
我还是渴望,假若有来世,我要做一棵枝叶缠绕的大树,两个人好在一起。可是,我却不再相信有来世,更无从确认是不是也会有那样一个人。
情到深处人孤独。有一天,当你爱到发现很难再往前一步的时候,你就会知道,其实爱情是件让人多悲伤无助的事情。就像,种种努力,都不能让我们彼此心无芥蒂,不能让我们心甘情愿,不能让我们抛开一切为爱勇敢一次……爱到不能再爱的时候,爱是欲加之罪,被人口舌不能原谅。哪怕,那是一个人鼓起勇气剖开自己给予的一切热情和真心。
我按了烟头在透明的蓝色烟灰缸里,然后抬头,看见沈安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楼梯上,正安静地看着我。我想,在我们目光相对的那一秒钟,我们都读懂了爱情,知道它确确实实地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