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苏小绿。
我的初恋男友叫沈安年。到目前为止,在我生命里我最爱的人应该就是沈安年了。可是,二〇〇七年夏天,我们还是彻头彻尾地分手了。之所以说是彻头彻尾,是因为之前分了很多次却怎么也分不开,亦是因为这一次,真的太决绝。我站在马路中央隔着来往车辆对沈安年喊:“沈安年,你要是再纠缠我,我现在就冲出去。”我说:“沈安年,求求你,我们分手吧。”我隔着十米左右的距离,看着我心爱的沈安年满脸隐忍、悲痛欲绝的表情。这次他没再说话,因为他知道我说到做到,如果他再出声,我肯定会冲出去,毫不犹豫。
于是,沈安年选择转身。只能转身。
我知道沈安年是我逼走的,我逼他分手,逼他离开我。原因并不是我不爱他,而是我不想伤害他。我受不了自己像把匕首一样,随时有可能把温善稳妥的沈安年划得伤痕累累,于是我逼他分手。
看着沈安年渐渐远离的背影,我在心底说:“沈安年,我爱你,很爱很爱的那一种。可是我欠你太多了。”七月的北京,头顶的太阳毒辣得很,我迅速转身,怕眼泪不经意掉下来,我更怕自己会管不住自己的双腿追出去,我怕我去跟沈安年说:“别走,别离开我,是我错了。我不会再胡闹了。”我知道沈安年必然会原谅我,可我难以原谅自己,因为我有多了解自己,我就有多明了——我与沈安年有多么不适合。
我转到八王坟汽车站旁边,印象里,那块儿有家刺青店。店门口挂着的巨大彩印图腾,让我恐慌又恶心,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那扇玻璃门。因为,此刻除了疼痛,我再不需要别的。我需要一枚印记,让我铭记沈安年,让这场爱情可以在我心底一直陪伴我。
刺青师是个年轻瘦削的男人,十指病态般的纤细苍白。他问我选什么样的图案,我说:“我要一个‘年’字。”一分钟后他画好样式给我,看起来像流水也像树枝,不仔细分辨是看不出是“年”字的。我说:“很好,就要这个。”
炎炎夏日,背后是落地式空调飕飕的冷风,我把沈安年的“年”字刺到后颈上,双手掐着布艺沙发上的抱枕掐得指尖泛白。你是否体验过这种切肤之痛,真真切切地扎到身体里,好似连骨头都跟着疼痛起来。只是,我想说,纵然这种疼痛,仍敌不上离开沈安年来得揪心,甚至一半都没有。我听着刺针细细游走在皮肤上发出的响声,我知道在我身上自己不易看见的地方显赫明目地印上了关于沈安年的烙印,此生,纵是不去刻意想起,到底终不能忘。
醒来时,眼前站着的仍是那个瘦削的男生,只是皮肤黝黑,眼睛狭长明亮,却算不得好看。我想我在某些时段里,会表现出无可救药的“完美主义者”,如同此刻,在陌生地方苏醒过来时,我脑子中第一反应却是这眼前的陌生男子是否生了一张让人赏心悦目的脸。
他说:“嘿,我叫江水木,你中暑了。”说完这个叫江水木的男生兀自笑起来。许是因为他肤色太黑,所以衬得牙很白,我当时第一反应他用的牙膏是不是“黑人”。然后我想起我与沈安年一直以来惯用的佳洁士,最开始沈安年用冰爽薄荷味儿,后来跟着我一起用橙子口味,以致我一直声称我与沈安年的吻是“雅客V9”。
可是,这个夏天之后,纵然我一个人每天从早到晚不停地刷牙,不停地吃雅客V9,也再找不到与沈安年接吻的味道。我想,在我青春年少时,也许我丢了沈安年是丢了我一生中最爱的那个人。于是,我躺在弥漫着陌生气息的床上泪流满面,毫无声息。
好心的江水木看到躺在床上泪流满面的我,竟然以为我是惨遭毒手的不幸少女,比如被扒了钱包,或者被火车站那些骗子骗了钱,更甚者是被骗了钱财又骗了色。我听着看似单细胞的江水木一副无名热心的样子,在感叹他想象力太过丰富的同时哭得更加厉害。
江水木一直待在门诊陪我打完点滴才走,我想开口说谢谢,却半个字也没说出来。然后,高出我一个头的江水木说:“看你心情不大好,不如我带你去散散心。”我竟鬼使神差地点头跟着江水木去了。
我想我得感谢上苍让我遇到的江水木不是个骗子,虽然后来他带我穿街走巷,所到之处越走越偏。最后,他把我领到一间黑漆漆的地下室里,开了昏黄的电灯泡,才发现里面还有人在睡觉,是个穿红色劣质真丝睡裙的女孩子,看上去跟我差不多一般大。江水木给我介绍说她叫丹丹,然后他又恍然大悟地转过头来问我:“对了,你叫什么?”
我说:“苏小绿。”江水木便笑起来,他说:“苏小绿,江水木,听起来还蛮登对!”我不置可否,转身去“参观”他们的房子。这是一帮玩地下音乐的年轻人,带着狂热执著的梦想,以为每日少有的顺着窗户缝隙漏进来的零星阳光就可以把人生点亮。
旧报纸糊的墙壁,还算平整的水泥地,简单的几个床铺,上面几乎没有被褥行李。江水木说男男女女五个人住在一起。丹丹是贝司手,还有一个女孩儿叫焰子,是主唱。几十平方米的房间里,阴暗潮湿。头顶的灯是多年前的那种低瓦灯泡,“吧嗒”一声拉绳就亮的那一种。江水木一边跟在我后面转悠,一边说:“没吓到你吧?”我抬头对他笑起来,说:“蛮好。”
其实当初在大学时,我也加入过乐团,当时我们的乐团叫“兵马俑”,主唱的男生声线酷似许巍,连外形也像。我不是吉他手,也不是鼓手,只是闲来无事便给他们偶尔填词而已。关于“兵马俑”可以回忆的事情,或许也不少。比如好多次演出,比如每次演出结束后都会有女生来问乐团里男孩们的手机号和QQ号。然而,这些记忆都太过零碎琐屑,所以,在很久之后,请原谅我印象模糊乃至遗忘。我只记得,每一次演出,我们都会唱一首主打歌,便是《兵马俑》。这首歌也是我们所有原创作品中唯一好听的一支,至少我个人是这样认为的。
晚饭是跟江水木他们一起吃的,一行人晃晃悠悠去到很郊外的一处烧烤街,几个人吃吃喝喝连骂带唱闹腾到下半夜。我清晰地记得那天很多人都喝多了,包括江水木,只有一个人清醒,便是我,因为我酒精过敏,所以滴酒不沾。我也清晰地记得那天乐队里有一个人没来,便是主唱焰子。江水木没喝多之前跟我解释说:“她丫忙着傍大款呢!”
账是我结的,五个人,才花了七十多元。回来的时候有人提议翻栏杆走铁轨,我真怀疑他们会不慎掉下去,可是这帮人早已轻车熟路,虽然已醉成红眼耗子,但翻栏杆时都身手不凡。最后轮到我时,江水木站在那端接我,我说:“你闪开吧。”然后我便轻轻盈盈地跳下去。站稳时江水木说:“真没看出来,还有这身手。我还以为你是大家闺秀呢!”
我们过桥时正赶上有火车穿过去,一行人紧靠在边上,疯子一样又唱又喊。列车前行时,牵引力大得超出我的想象,某个瞬间我恍惚以为自己即将成为多年后的第二个“海子”了,可是,江水木却一直用他枯枝样的胳膊紧紧圈着我。头上星子寂寥,脚下杂草无边,我在看不见表情的黑夜里,隐在一个初相识的男生身边,想起沈安年,眼睛就又湿了。
爱情没了,恋人走了,日子还得照样过。
我依然每天挤公车转地铁上班,背着双肩的黄色米奇包,这也是沈安年当初买给我的。我还记得沈安年当时买给我这个包包时一脸无奈地说:“你怎么就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呢?”语气滑稽又宠溺。其实,叫我“小朋友”的沈安年,他自己何尝又不是一个孩子。那时,我总哭哭啼啼地打电话给良佑,良佑便在那边对我说:“小绿啊,两个小孩子想一起长大,太难了!”
于是,后来,我与沈安年的爱情到底还是夭折了。
我想,关于我工作的事情,迄今为止,我仍然没什么好说的,多说一个字就是浪费。总而言之,与大众情况相同,挣得少,花得多。一个月两千来块钱的工资,可能在我头脑发热、神志不清时只够从头到脚置办一身新衣。所谓的新时代女性,自己买花自己戴,说到底,还是颇为艰难的。
认识江水木他们,或许就是多了一样好处,江水木带着我去那些杂乱的小地方,挑些新鲜的东西,从头到脚武装下来,几百块就足够了。在动物园的一家冷饮店里,江水木语气黯淡地跟我说:“乐团可能要解散了。”理由是,主唱焰子傍大款事件成功,再不用浪费青春跟他们一起挥霍廉价的追求了。
我说:“那你还信梦想么?”江水木咧开嘴苦笑一下,说:“我信,真的。”我问他们接下去有什么打算,江水木说不知道,他说乐团里其他的人已经准备离开北京了,有回河南的,有回武汉的,总之都不是什么功成名就衣锦还乡。我说:“那你呢?”江水木说:“我还不想回家,现在回去了,我怎么也不甘心的。可是,再待下去,我可能连住的地儿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