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徒留我们大片空白,我们用来自我催眠或胡思乱想。
良佑每日督促我用醋热敷,架势比我还积极。他说他喜欢醋的味道,酸溜溜、香喷喷,说话间还不时抿上一口。对于他的此等怪癖,我只好瞠目结舌保持沉默,毕竟,我对醋的味道也不算反感,何况,还是为了我的病症下药。
日子对于两个无事可做的闲人来说显得特别冗长,尤其是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城市里。早上醒时窗外灰蒙蒙一片,到午后两三点钟仍是如此,常让人错觉时光静止。良佑每日早晨起来听新闻、看球赛抑或电影,而我,则窝在自己的房间里睡得昏天暗地。
属于两个人一起的时光每每从中午开始。我起床喝一盒酸奶,然后给良佑做饭,也正是那段时间,我多少学会了一些川菜的做法,做得最多的便是辣子鸡,因为良佑是食肉动物。心情好时,良佑带我出门闲逛,大街小巷、商场学校、寺庙古迹,林林总总。我们肩并肩从沙湾路的那些小店里抱回来复古式小音箱和作旧的摇椅。我买米奇的棉布拖鞋,良佑一边付钱一边撇嘴,他说:“你怎么总像个小孩儿似的,就没个女人样。”
于是,我问良佑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他说不知道。我说他撒谎。我相信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个梦中情人,尽管在现实里我们遇到这个人的概率几乎为零,甚至在现实里根本不存在这么一个人。我知道沈安年梦中情人的样子是高高的、瘦瘦的、有窈窕身段和长长的性感卷发。纯白男生沈安年说他喜欢性感的女人,沈安年与我说这话时被我狠狠挖苦嘲笑了一番,究其原因——我不是此等性感女郎,我亦主观地认为沈安年并不适合此等性感女郎。
我问良佑是不是也喜欢性感点的女生,良佑摇头。我说:“那贤良型的呢?”良佑也摇头。我便打破沙锅问到底大有不屈不挠的架势,最后逼出良佑一句:“反正不是你这个德性。”说完良佑转身回去自己房间,只留我一人在客厅的摇椅里晃悠。窗外的天色,是一成不变的灰蒙蒙,像我此刻的心情。我不知是被良佑泼了凉水的缘故还是其他,总之,良佑说出的那句话着实让我不高兴,甚至有点小失落。
我知道良佑喜欢过的女生总是非常有个性,会千里迢迢地投奔他,会不顾一切地跟他疯,爱起来拼命,闹起来亦不顾后果,激烈得很。而我始终认为,这样的感情一般都不会太过持久,昏天暗地不过一瞬间的痴诚,因为太在乎更容易失去。亦如我和沈安年,两人之间情深似海,可惜生活的重量远在我们想象之外。除了爱,还有太多杂七杂八的因素,想徒守一段纯粹又持久的感情如传说一般。
难得晴天,整个城市笼在一片柔光之中,楼下有结婚的车队蜿蜒经过,衬得人心情难得的好。良佑带我去文殊院,即《疯狂的石头》拍摄的地方。转了两路车,走了百八十米,我们终于转到目的地。一条几百米长的巷子,青灰色的古建筑,红木窗棂,高高的门槛,来往香客游人络绎不绝。
虽为进香而来,但街道两边的特色店铺却更加吸引我。好在良佑诚心,一味坚持要先到寺院。我们在外面买了两大捆香,却没想进门后的牌子上明文写着:外香莫入。我们只好悻悻然把香收起来,又在寺院里重请。
我提着包看着良佑站在佛像前跪倒爬起,三拜九叩,一改往日的不端正。我猜想他许愿了么?默默祷告了什么?关于前程、感情、还是家人?或许此刻在神明面前,我们都是懵懂孩童,跌撞无知,唯一能渴盼的便是终得眷顾。那么,头上神明又是否在听?
我学着良佑的样子三拜九叩,同样是无比虔诚的姿态和信念。我们绕着一口大铜钟走了三圈,听说这样可以消除身上的晦气带来好运。我问良佑要不要抽签,良佑摇摇头,复而问我,我说:“不抽了。”其实我心底不是不想,而是恐慌。对于那些未曾发生的事情,我们总是怀着隐蔽的期待,可是,如果我们得知未来不能如愿,又是否有勇气坚持眼下的信仰?说到底,我们都不是多么勇敢坚韧的人,在命运面前,每个人都弱小得值得同情。
从寺院出来,别有一番天地,各式小玩意儿早已让我迫不及待。良佑安静地跟在我身后,许是错觉,我总觉得今日的良佑与往常有些不同。
我买了一只琥珀色的镯子,给良佑买了一串佛珠,又买了一条古色古香的方巾和一只驴皮影。若不是良佑拦着,想必我扫荡的东西更多。良佑说我贪得无厌,就凭这一点就难生慧根,我揶揄他:“不要以为刚拜了菩萨就能立地成佛,我们罪孽多着呢!”
有牵花车的人来问我和良佑要不要合影,我和良佑交换个眼色同时摇头,那架势分明是不屑于和面前的人拍张合照。之后便又是各自沉默,我逛我的,他想他的,直到一条街走到了尽头,我突然停下来对身后的良佑说:“我们有这么苦大仇深么?”良佑愣了一下,转而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肩膀说:“那照相去吧。”我说:“才不,刚才人家问不照,现在回去多尴尬。”
良佑说:“不是哥哥我说你,女孩子家你这脾气怎么就这么倔呢?温顺些不好么?”我白他一眼说:“我对谁温顺啊?对你简直就是浪费。对别人?还不知道那个别人是谁呢。”
转了半晌,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便脱口问良佑:“这真是拍摄《疯狂的石头》的地方么?”良佑说:“当然。”我说:“不像。”良佑说:“翻新啦,那么高的票房,赚了钱来重修下寺庙也是应该的。”我说:“这可真是当下经济的市场化,连寺庙都市场化了。”良佑白了我一眼说:“傻妞,发展才是硬道理!”
某日,阴雨天。细密的雨丝打在窗外沙沙作响,良佑接到家里来的电话之后极不耐烦。我窝在藤椅里看动画片,脚边是多日前良佑专为我买来的电烤炉。
良佑抽着烟靠在沙发里,我斜眼瞄他问他怎么了,良佑说:“有人要来。”我点点头,电视里的《猫和老鼠》演得正热闹,半晌我才问来人是谁。良佑长舒了口气说:“未婚妻。”我说:“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良佑说:“上半年回家时相亲认识的女孩儿,之后不咸不淡地谈着,两家家长也都见了,大概也就那么回事。”我闷声“嗯”了一声,换个姿势从茶几上拿起烟盒开始抽烟。
我问良佑:“要回避么?”幸好良佑说:“不用。”他说:“这时候你能去哪儿啊?”他这一句我还真是颇为感激,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眼下这境况我还能去哪儿,除了良佑,谁还会这样好心收留我?
之后几日,我与良佑之间的气场开始变得微妙和诡异起来,大多时候都是沉默,偶有交谈也是浅言三两句。我直觉良佑潜藏的情绪是暴躁愤怒的,但我不知这愤怒由何而来。而对于我来讲,只能寡言少语,毕竟,等良佑的未婚妻到来之后,我才是这里的不速之客。
又几日,良佑千里之外的未婚妻如约登场,照样是良佑开着那辆老爷车去接的机,甚至还是之前接我那日的那身行头,让我竟有恍惚的错觉。我在家里内外打扫,将我和良佑乱扔在客厅里的东西仔细收拾各归各位,很怕一不小心就唐突了。尽管我也不知道这唐突的到底是谁,但总之,我心底隐隐地惴惴不安,好似我是外来的侵入者。
该是良佑之前打了招呼,所以我去给他们开门时那女子便笑脸盈盈地说:“是小绿吧。”我点点头,反倒有些拘谨。良佑招呼她坐下休息,又从冰箱里拿出旺仔给她,她笑笑说她不喝凉的。我便去厨房烧水,准备煮壶果茶。良佑跟进来拿茶具,我低声问他该怎么称呼人家,叫姐姐还是叫嫂子。良佑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叫姐。”
午饭原本该是由我准备,却没想此女一路风尘仆仆后还贤良得很,她说:“小绿,你去休息吧,我来。”说完卷起袖管便忙活起来,徒留我在一旁傻站着。我问她用帮忙么,她说不用,又说:“叫你哥来吧。”我便由厨房退出去,给正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的良佑一脚。我说:“姐姐叫你。”良佑皱皱眉头,懒洋洋地起身。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关起来,窝在床上看杂志。看着看着我眼前一片模糊,泪水砸到书页上,心里的委屈来得不明所以。无论在哪里,好似我都是个多余的人,自始至终没有什么东西或什么人是真正属于我。沈安年那样爱我,结果还是转投他人,而江水木,从一开始或许就是个圈套。当我身心俱疲,困苦难当时来投奔良佑,而眼下,却又已然明显地成了一个外人。
我躺在床上昏昏睡去,没有梦境,只是恍惚有人蹲在床边叫我,睁开眼睛时方见是良佑。他拍拍我的头说:“起来吃饭了。”我点点头坐直身体,方觉头痛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