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已经确定,智积没有到场的原因定然不会像慧忍他们说的那么简单。而他与不想就此表明身份,于是便旁敲侧击地开始套慧忍的话。
但结果让陆羽更加惊讶了,他的这位大师兄可真的是今非昔比了。无论他怎样想法设法地迷惑、引诱,慧忍的回答始终滴水不漏,没有一丝破绽。
在慧忍处问不到信息,陆羽便将目标转向明德、明智、忘忧、忘法几位师兄。但他问得越多,就越觉得这些人越不像是那些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师兄们,而是一群法号相同,相貌相近的陌生人。
因为他记忆中师兄们大大咧咧、口无遮拦的特性已经尽数消失无踪了。每个师兄都显得成熟稳重、彬彬有礼。陆羽一方面觉得师兄们能有这样的成长实在是了不起,但另一方面又觉得,他们变得有些无聊了。
“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陆羽百思不得其解。
连续套了四五个人的话之后,陆羽担心再问下去对方会开始怀疑他,于是便停止了询问。
长江的江面自然是极宽的,但可能是陆羽银子的效果,船夫划船极其卖力。没过多久,船只便靠了岸。
下了船后,陆羽又摆了次阔,雇了三辆马车。他的十二位师兄坐了两辆,他与韩嫣坐剩下的那辆。在马车上,他将自己的怀疑告诉了韩嫣。但这次的问题并不是什么女人的心理,所以韩嫣也没什么主意。
马车走了一个多时辰,便到了栖霞山的脚下。栖霞寺位于栖霞山中峰西麓,阶梯状的山路早已开凿好,虽然不宽敞,但还算平整。一行人攀爬了半个时辰,便瞧见了栖霞寺那黛青色的檐角。
刚走上平缓的路段,陆羽便问到了一缕清新的香气,顿时让他精神一震。那是一缕沁人心脾的茶香,极轻极淡,在他的鼻尖轻轻一擦便飘向远处。但却又似乎在他的鼻子里生了根,如青草发芽般向他的鼻孔深处蔓延,转眼间便遍及了他的全身。
“这是什么茶?”陆羽很是惊奇。而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问题让他更为在意:“这茶是谁煮的?”
他自认在煮茶一道上颇有研究,但若让他将茶煮出这样的香气,却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的。
陆羽的师兄们闻到这股茶香后,同样露出了欣赏的神情。只是他们不像陆羽那样精研茶道,不知道这茶香的难得,所以比起陆羽来,神情中少了那一丝震撼。
又走了一会儿,一行人终于走上了山坡。迎面而来的是一排排星罗棋布的帐篷,分散列于道路两旁,将远处栖霞寺的院墙遮得严严实实。他们的正前方,便是栖霞寺那宽敞的大门。门上方黑色的牌匾写着五个金色的大字——“隐君栖霞寺”。
说起栖霞寺的名字,还颇有一番讲究。唐初之时,栖霞寺曾被扩建,扩建后朝廷便下旨将其改名为“功德寺”。而到了高宗年间,朝廷又降下旨意,将其再度改名为“隐君栖霞寺”。其实谁都知道,这个画蛇添足般的名字一定出自武后之手。
“隐君栖霞寺”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让寺中的僧人以及诸多的信徒头痛不已。好不容易等到了武周倒台,李唐再兴。人们想着:“这下寺院的名字该改回去了吧?”但朝廷却似乎忘了栖霞寺这件事。人们等了几十年,也没等来更名的旨意。既然没有旨意,那这块牌匾自然是没人敢动。
但事实上,自从“隐君栖霞寺”这块牌匾挂上去以后,很多僧人与信众便开始用它最初的名字——栖霞寺——来称呼它了。以至于到如今,问金陵城中人栖霞寺在哪里,他们大多能给你指出方向,但若问他们隐君栖霞寺在哪,却没几人能答得上来了。
而在那巨大的牌匾下,宽敞的山门前,则摆放着一排长条桌子,他们组合成圆弧形,像一对张开的双臂,等待着人们走进它的怀抱。
桌面之上,并排摆着几只小火炉,每只火炉的上方都放着一只茶壶,茶壶周围摆着许多茶杯,杯中盛放着色泽各异的热茶。水汽升腾而起,将茶香传向四方。
许多僧人从长桌旁经过,便信手拈起一杯茶,有的一饮而尽,有的品味片刻。而后均放下茶杯,或微笑默叹,或出言赞许。
而在桌子的后方,则坐着一位身穿月白色僧衣的和尚。他左手拿着柄折扇,随心所欲地扇动着。每当有人喝茶,无论给不给他赞扬,他都会微笑着站起身,倒掉杯中的残茶,然后用热水洗一下茶杯,再注入新茶。而若是有人出言赞许,他的脸上便立刻堆满了欢喜,热情地邀对方再饮一杯。
这样潇洒无拘而又精擅茶道的僧人,除了皎然外,还会有谁?
“皎然,你居然在这儿?”惊喜之下,陆羽不管不顾地叫了起来,一边喊着,一边朝皎然冲了过去。韩嫣见状满脸无奈,但也只好小跑着跟了上去。
皎然抬起头,一见是陆羽,也顿时露出惊喜的神情:“陆施主,你终于来啦!我在山后村做好了明前茶,等了好几天你都没来,我还以为你忘了,于是便直接到这里来了。”
陆羽有些惭愧地笑了笑:“实在抱歉,本想着立春过、过后就下山的,但因为天冷,就又在寺中赖、赖了半个多月,让你久等了。”接着他话锋一转,满脸赞许地望向皎然:“三月不见,你烹茶的手艺真、真是大有进展啊!这经久不散的茶、茶香,实在是了不起!了不起!”
皎然哈哈一笑:“虽然贫僧的技艺确实有进步,但这香气却与贫僧关系不大,之所以会有这样的香气,是因为贫僧煮茶用的,是这栖霞山中的泉水。用这里的水煮茶,就是容易煮出经久不散的茶香来,陆施主可以试上一试。”
“好!我试试!”陆羽立刻兴冲冲地绕到了桌子后面,开始煮起茶来,全然不管他的那些师兄们了。
而慧忍等人也并未像那许多的僧人般,在长桌前驻足停留,而是绕过了长桌,来到了栖霞寺的门前。
门口站了两名年轻的知客僧,慧忍走上前来向他们施了个礼,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等人是密宗龙盖寺的僧人,来此参加无遮大会,不知可有住宿之所?”
知客僧先还了个礼,而后拿出一本小册子,翻阅了一阵儿后才开口道:“龙盖寺……那请问哪位是智积大师?”
“家师此次没有前来。”慧忍如实答道。
知客僧迟疑片刻,而后微笑道:“即使如此,诸位师兄还请选出两位代表,随小僧入寺居住。因为寺中屋舍有限,其余的师兄们,就只能委屈一下,住在寺外的帐篷里了。”
慧忍点点头,然后略一思忖,转头朝着他的师弟们说道:“明德、明智,今晚你们先入寺居住,明日我们再换人。”
众人立刻点头同意。于是明德与明智便随着知客僧向寺内走去,其余人则在慧忍的带领下,走向空闲着的帐篷。
临走之时,慧忍又好似随口地问起另一位知客僧:“师弟,有件事想请教一下,贫僧的师伯不空禅师,不知何时才会到达?”
那知客僧微微一笑:“这个小僧也拿不准,不过估计像不空禅师那样的高僧,怕是无遮大会开幕当天才会赶来吧?师兄若找他有急事,这几日就多留意下吧。”
慧忍应了一声,便带着师弟们离开了寺门。
而另一边,陆羽已经烹好了他的第一壶茶。正如皎然所言,用上了栖霞山的泉水后,的确更容易煮出经久不散的茶香来。
而皎然此次带来的茶品种又极为丰富:毛尖、雨花、碧螺春……有几种茶连陆羽也没有见过。这样一来,陆羽更是兴奋,乐此不疲地将每一种茶都亲手烹制了一遍。而那些茶,毫无例外地进了陆续赶来的僧人们的肚子。
等陆羽把所有的茶都煮了一遍,天色也渐渐地暗了下来,于是他们便收摊离开。
皎然在附近搭好了两顶帐篷,原本其中的一顶是用来放茶的,现在陆羽与韩嫣到了,皎然便让韩嫣住在了那顶帐篷之中,陆羽则与他睡一个帐篷。
晚间闲来无事,两人自然要大聊一番茶道。但聊着聊着,韩嫣的叫声却陡然从一旁传来,吓得两人险些跳起来。
“韩嫣妹、妹子,怎、怎么了?”陆羽结结巴巴地问。
韩嫣那边沉默了许久才应道:“没、没事,是只老鼠,已经被我赶、赶走啦!”
陆羽与皎然对视一眼,均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然后便又继续聊了下去。当皎然说到听到有人用“茗”来称呼茶时,韩嫣插嘴道:“要不我明天去做个旗子,立在摊子边上,上面就写‘羽然品茗会’,从你们两人的名字中各取一字,如何?”
陆羽无所谓地笑了笑,皎然则很是兴奋地应道:“好啊!那就麻烦韩施主了。”
第二日,韩嫣真的弄了一面旗子戳在茶摊边上。有了这面招牌,来喝茶的人当真多了不少,陆羽与皎然的名字,也开始传了出去。而相比之下,陆羽煮茶的时候更多,所以名字也就被传得更广。
第三日,眠龙岛的人到了。这次他们没有兴师动众,而是只派了五个代表来。见陆羽已经到了,他们便在喝了几杯茶之后,下山去住客栈了,并留下了联络的地址,请陆羽在不空禅师到来后通知他们。
第四日,洛淼到了。他自备了一顶帐篷,搭在了皎然的帐篷旁边。
第五日,少林寺同光方丈带着少林寺的僧人们也来到了这里。见到了陆羽之后,自然免不了一场寒暄。
等到第六日的傍晚,栖霞寺终于贴出了文书,宣布无遮大会将于明日午时准时举行。而知客僧则在陆羽的询问下告知,不空禅师将于辰时抵达栖霞寺。
而此时,陆羽的名字,已经作为一名烹茶圣手,被各地的僧人们熟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