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季疵和陆羽本就是同一个人。两年前他从断崖处一跃而下,并非只是一时冲动,而是他注意到崖下是一段较为平静的水域。而他从八岁开始,就能在四五丈深的水中来去自如了。若能潜入水中,逃脱的几率就大得多了。唯一的风险便是可能在下坠中失去意识,反而淹死在水里。
幸运的是他赌赢了,他成功地落入了水中并保持着清醒。而李静忠带来的都是北方人,水性稀松平常,没人敢像他一样从高崖上跃下,于是只好绕路到崖下。而这段时间里,陆羽早就顺着水流一路向东,游出去十几里地了。
而在那之后,陆羽也没有回龙盖寺。他索性找了条跑码头的货船,在上面做些打杂的活儿,跟着货船顺着长江一路到了金陵,之后又独自一人去了趟湖州,寻找他的养父李佑之一家。
据智积说,陆羽是个弃婴,是他在龙盖寺前的石桥下捡到的,当时看上去不过刚满月的模样。寺庙里养这么小的孩子很不方便,于是智积便将他托付给当时住在寺西村的李佑之一家。李季疵这个名字,就是李佑之给他起的。
若是一直如此,陆羽可能就如常人一般,平安喜乐地长大。但在他八岁那年,改变他命运的事情发生了,陆羽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天的一切:一身黑衣的鱼朝恩敲开了李佑之的家门,带着一群人要带走陆羽。幸亏智积及时赶到,惊走了众人,但李佑之却也受了伤,双腿落下了残疾。
之后,为了保护陆羽,也为了不连累李佑之一家,智积便将陆羽接到龙盖寺中,李佑之一家则回到了湖州老家。从那一天起,陆羽便失去了仅有的家人。
时隔多年,陆羽也已猜出了鱼朝恩等人想要控制自己的目的。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与李佑之一家在一起,只会连累他们,但是他还是想再见一眼那些亲人们,哪怕仅仅是在远处遥望。因此他才从龙盖寺东行了数千里,赶到了养父一家的老家湖州。
然而结果却让他很失望,到了湖州后,他很快地打听到了李佑之一家的住处,然而赶到那里只是,却只见到一幅人去楼空的景象。再跟邻居们打听,他们说李佑之一家已经在几个月前搬走了,搬去哪里没人知晓,只知道他们的方向是向北。
这一下陆羽傻了眼,只好转头北上,一边走一边沿途打听着李佑之一家的消息。江南之地茶树品种众多,种植也颇为广泛,这一点对陆羽来说实在是个好消息。缺钱了,他便在官道旁摆个茶摊煮茶来卖,倒也不至于饿肚子。
一想到自己如今靠着原本颇为唾弃的煮茶来为生,陆羽就颇为感慨。他就这样一边感慨一边游荡,在江南一带来来往往了两年多,却始终没能得到李佑之一家的消息。
他是在半个月前到达这金陵城的。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到这里了,与雨花楼的老板也早有了些交情,于是便到这雨花楼中煮茶,这才有了之后的一系列事。
而陆羽这个名字,是他在龙盖寺中时,智积给他取的。智积俗家姓陆,而陆羽是个弃婴,身世与《易经》中渐卦的卦辞“鸿渐于陆”很是契合,于是便以鸿渐为字,这便有了陆羽,字鸿渐这个名字。
一方面为了躲避鱼朝恩的追捕,另一方面也算是为了报答智积,陆羽自从下山后便以陆羽为名,直到如今。
他自然也记得当初王蕙一家人邀请他去做客的事情,但前两次来金陵都是来去匆匆,无暇去拜访。而这次还没等他找时间登门拜访,就在雨花楼中见到了本人。当然,此时这人正用锋利的匕首抵着他的喉咙。
“季疵哥哥?”女孩微蹙着双眉说着,似乎在记忆中搜索着什么。忽然,她眼睛一亮,陆羽以为她终于记起来了,但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女孩冰冷的声音便再度响起:“少废话!我从来不认识什么季疵哥哥!你到底是谁?”
陆羽有些呆了:“王慧妹妹,你怎么了?当初在竟陵是你邀请我来金陵做客的呀,你怎么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嗯?”女孩的声音有些动摇:“你说是我邀请你来做客的,有什么凭证?”
“在我左侧的衣袋里面,有一块白玉的腰牌,是两年前武婆婆送给我的!”陆羽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居然还知道奶奶的名字?”女孩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伸进陆羽的衣袋,果然从其中掏出一块白玉牌,上面方方正正地刻着一个“王”字。
看着腰牌,女孩开始自言自语:“腰牌是真的。让我想想,两年前,竟陵……原来是你!”
“对啊对啊!是我!王蕙妹妹你想起来啦?”陆羽很是兴奋。
“少废话!”女孩将抵在他脖子上的匕首又向前靠了一分:“你认错人啦!我不是王蕙!我是她孪生妹妹,我叫王斓。”
“难怪长得一模一样!”陆羽恍然大悟:“是兰花的兰么?姐妹两个合起来便是蕙质兰心?”
“不是!是斑斓的斓!”王斓厉声道:“别把我跟我那蠢姐姐放在一起!”
“是是!王斓小姐教训的是!”陆羽也知道对方是个惹不起的主,连忙服了软:“那现在误会已经解开了,我能走了吗?”
“不行!”
“为什么?”陆羽欲哭无泪。
“你不知道,两年前那蠢丫头回家以后好一阵吹嘘她的见闻,还反复提起你,不断地夸你怎么聪明,怎么机灵,奶奶也跟着夸。我现在要把你就这样带回去,让她们看看,她们口中赞赏不断的人是怎么被我抓住的!”
“别啊!”陆羽哀求道:“你也看见了,我还答应了李金先生帮他把这巨阙剑物归原主呢!你就这样把我带走了,我不是要失信于人了吗?”
“李金?”王斓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随后哈哈大笑起来:“果然跟我那蠢姐姐一样蠢!李金这名字一听就是假名,你居然没意识到?本来还想问问你是怎么认识那位的,现在看来不必了,还是我来告诉你的,那位你叫做李金的,是江湖中大名鼎鼎青莲居士,李白,李太白!”
“什么?”陆羽瞪大了眼睛:“他、他就是号称诗剑酒三绝的青莲居士,就是剑圣之后剑法天下第一李太白?”
王斓冷笑了一声:“要不然呢?你以为除了他,当今还有谁能使出那样的剑法?”
“唉!”陆羽长叹一声:“看来我真的挺蠢的!”
“知道就好!”王斓歪着嘴哼了一声:“别废话了,现在就这样,跟我回……”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陆羽猛地一转身,瞬间便脱出了她匕首的控制范围,紧跟着一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用力一甩便将她甩向一边。
几乎就在同时,一道高大的身影从天而降,砸向王斓之前站着的位置。
不过此时,站在这里的人已经换成了陆羽。陆羽双手一圈,以五德拳中的“仁”式向相反方向一扭,顿时将那横着的身体竖了起来。而那原本似乎昏迷着的人在此刻也恰巧恢复了意识,有些颤抖的双脚在地面上连退了好几步,总算是站稳了脚跟。
站稳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朝着陆羽一拱手,用他那很是虚弱的声音说:“多谢小兄弟。诶?你是雨花楼的茶博士?”
陆羽定睛一看,对方穿着身白色的长袍,但此时的长袍已经满是破洞与褶皱,他左肩的位置还有一块拳头大小的殷虹色,并且还在不断扩大着,脸色也是一片惨白,显然受了不轻的伤。
“你是……刚才在雨花楼里独自喝茶的那位客人?”陆羽说的是洛淼,由于之前洛淼一直背对着众人,所以他也只是从衣着和身形上来判断。
“正是,在下洛淼,字狂澜。”洛淼点点头说。
“陆羽,字鸿渐。这位是王斓姑娘,斑斓的斓!”陆羽指了指王斓说。
王斓本来颇为气愤,但看现在的模样,显然刚刚陆羽救了她,也就不好再发作,只能气呼呼地点点头,站在一旁不说话。
介绍完自己,陆羽伸手向上指了指头上凉亭的檐角:“洛兄刚刚是从亭子顶上掉下来的,方便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洛淼苦笑了一下:“不瞒陆兄弟,我跟人比斗受伤,不得已躲在高处藏身,刚刚有些精神恍惚,一个没留神就掉了下来,还要多谢兄弟出手相助!”
“哦?”陆羽挑了挑眉梢:“不知与洛兄比斗的人是谁?竟如此歹毒,可否告知小弟,我也好提防一下!”
洛淼叹了口气:“和我比斗的人是宫中的一个宦官,名叫鱼朝恩。”
“鱼朝恩?”这个名字像是一道惊雷般在陆羽心头炸裂,他连续倒退了三四步才停了下来。紧接着他想到了那在最开始时劫走小乞丐的身影,是啊!那分明就是鱼朝恩,早该认出他才对,是自己迟钝了。
“怎么了,陆兄弟?”洛淼关切地问。
“没事没事!你接着说!”陆羽用力摇了摇头,驱散脑中的种种情绪。
“鱼朝恩武功的确高超,但真正可怕的并不是他,我这伤也不是伤在他手下。”洛淼沉声道。
另一个比鱼朝恩更让人不寒而栗的名字浮现在陆羽的心中:“那是谁?”
“那个人是……”说着,洛淼的神色陡然一变,双眼瞬间变得雪亮,显然在强打精神。“他已经来了!”他注视着陆羽的背后说。
话音未落,陆羽猛地转过身来。只见一群身穿黑衣的蒙面人正无声地向他们逼近,前锋距离他们不过四五丈远。走在中央的是一个年近三旬的人,而他那张奇丑无比的脸,只要见过他一面的人,一辈子都很难忘记。
而下一刻,他看到了陆羽。他的眼睛瞬间闪烁出骇人的光芒,就像是见到了绵羊的恶狼。
“呦!居然是小公子!几年不见,小公子越发俊朗啦!这次,可该跟咱家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