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没过几天,万鑫就把秋萍放了。心怡觉得奇怪:从前这类事万鑫都要和自己商量的。还好因为太忙,心怡便没多想。
放贷的事心怡和瑶子做了分工:瑶子负责跑钱庄,心怡负责去徐恒那儿了解各种细节和风险。本来和徐恒联系心怡是有顾忌的,怕万鑫有想法。可是考虑下来,也只有在徐恒那能打听点真实情况:一是徐恒判过不少类似官司,见识丰富;二是徐恒和赵家关系好,人又耿直,能说实话。不过谨慎起见,心怡还是先征求了万鑫意见。
万鑫淡淡地说:“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办事情要紧,别的不用多想。”
确实,徐恒自娶了吴小小,生活便重归正常,万鑫没啥可担心的。更何况,心怡和艳茹秋萍不同,做事从不冲动,各方利弊权衡得很清楚。和徐恒的旧情,至多会让她心里涌起一丝涟漪,绝不会掀起滔天巨浪。
然而以后的事实证明,万鑫错了。
在心怡心中,万鑫和徐恒是截然不同的:万鑫是她熟悉得不能太熟悉的亲人,而徐恒却是一个她一直想,却从未得到过的梦。既然是梦,就有和现实不同的特征。首先是美好。与世俗世界不同的东西都是美好的。因为它有无穷的空间,让你填充你想填充的各种感情。所以说梦是完美的,而现实永远是有缺陷的。也就是说,徐恒是完美的,万鑫是有缺陷的。其次是刺激。闲暇的时候,或者入睡之前,心怡就常想,假如当初嫁的人是徐恒,会是怎样的人生?于是一种陌生而新奇的感觉便油然而生,让她无比兴奋和刺激,从而给她枯燥乏味的生活添加了无穷乐趣和意义。最后,徐恒也是避风港。每当被万鑫冷落的时候,心怡就会在对徐恒的美好想象和期待中找到平衡。这正应了一句烂俗的话:命运给你关了一扇门,一定会给你开一扇窗。徐恒就是心怡的那扇窗。
当然,这些感觉都非常隐秘,甚至连心怡自己也无从察觉。只是每当心情抑郁时,一想到有徐恒在隔壁,就会欢快许多。
得到万鑫的许可,心怡很自然地去了隔壁徐家。
又是好久不见。有了吴小小的照顾,徐恒看上去滋润了很多。
见心怡来,徐恒也不惊讶,像老熟人般把她引到书房。
书房对男人来说是个比较私秘的地方。徐恒喜欢在书房见心怡,是因为他首先把她当知己,其次才是女人。
心怡坐下来,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
徐恒回答说:“依我看来,单是你和六太太,肯定是不行的。你们都是新手,新手容易上当受骗。这不是聪明不聪明的问题,是懂不懂的问题。说实话,我懂得也不多,只是建议你们找个懂行的人来带着做。等上路了,再单独做。我可以给你们引见一个行家,在这行做了很多年,人品也可靠。”
心怡说:“你看,还是你有见识。万鑫还说让我和瑶子先做,等做起来再找人。”
徐恒笑笑:“万鑫相信你嘛。你想啊,这世上还有你唐心怡做不成的事么?”
心怡说:“你就取笑我吧!说实话,万鑫也就是做事的时候才能想起我来!你说男人多娶几个老婆还真是划算:生儿育女不说,还可以帮他做事,省下不少人力物力财力,何乐而不为呢!”
徐恒说:“看你这牢骚发得!人家万鑫把诺大个家交给你,不就觉得你可靠能干吗?要是我,才不会这么放心呢!”
心怡说:“这就奇了,难不成你认为万鑫不该把家交我管?”
徐恒说:“我还不知道你?看上去理智成熟,聪明冷静,实际上像个小女孩,时不时就想放下负荷,跑到没人的地方野上一阵子,对不对?还记得从前吗,你经常去后花园捣腾那些小野花小虫子。有次把蚯蚓藏到天杰抽屉里,吓得他好几个月做噩梦!”
心怡哈哈大笑:“天杰胆子一直小,很多时候我把自己当男的,把他当女的!真是颠倒乾坤啦!”
徐恒也笑:“所以嘛,你其实很想玩的,还真不是当管家婆的料!”
心怡嘘了一声,说:“可不能让万鑫知道,否则非夺了我的大权不可!”
徐恒说:“说笑归说笑,你可得小心了!听说六太太现在成了后起之秀,风头旺得很呢。你呢,年纪不小了,精力没人家年轻人充沛,就不要硬着头皮争强好胜了。不如趁势把家务交给她,自己清闲清闲几年不好吗?”
心怡说:“表兄,你的消息太灵通了,是嫂子说的吧?倒是,瑶子聪明能干,身体也好,是块干事的好料。对了,新嫂子呢,怎么没见到她?”
徐恒说:“带着孩子们回娘家了。”
心怡问:“嫂子对孩子们好吧?”
徐恒说:“好得我都嫉妒了。把三个孩子当自己亲生的来疼,淑惠泉下有知,也该放心了。”
两人谈到肖淑惠,都潮湿了双眼,沉默起来。
过了好久,徐恒才问:“心怡,你瘦了,是有不开心的事吗?”
心怡叹道:“唉,乱七八糟的事太多。你呢,看来气色不错。”
两人便这样,老朋友似的,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些家长里短。心怡甚至觉得,徐恒就像自己的闺中密友,不说什么大事,更不吟诗作画,只是安静地听她絮叨。或许都老了,再也不似从前,还有点雄心壮志,还聊些国家兴亡。或者说,是徐恒将就和容忍了心怡的唠叨。也只有在徐恒的书房,心怡才像个老婆婆似的,翻来覆去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从不考虑这些话会带来什么后果。心怡说话的时候,徐恒总是笑咪咪地看着她,不时打趣两句。心怡的感觉,是一艘疲惫太久的小舟,终于回到了停泊的港湾。
之后,心怡朝徐家跑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万鑫成天忙田庄上的事,时常不落家。心怡知道,自己正在慢慢靠近某个危险的边缘。那里是那么美妙,那么迷人,她原本只想探头看一眼便立即停止,却在不知不觉间,朝里面滑落。而徐恒看她的眼神,也慢慢迷蒙起来,经常在恍惚之间,他俩便回到了二十几年前:她仍然是那个调皮聪明的小女孩,他还是那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
再说徐恒的新婚妻子吴小小,虽然才二十几岁,却有着和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和肖淑惠一样,当她第一次看见心怡的时候,就知道这个女人对徐恒的意义非同一般。不过和肖淑惠不同的是,她并没说出来,更没表现出来。而是很乖觉地找各种借口离开,给他们留下单独的空间。沉浸在幸福温暖中的两人,并没察觉小小的离开有何不妥,好像小小本来就不应该存在。倒是心怡的贴身丫头金桂,看出了心怡有点失控。有一天,金桂找个没人的机会,小心翼翼和心怡说起了这个话题。
金桂说:“奶奶,咱们放贷的事也询问得差不多了。真要动手做起来,肯定会忙得不可开交,徐大人这儿恐怕得少来了。”
心怡听出了金桂的弦外之音。其实她何尝不知自己跑徐家太勤?于是说:“那倒是。该少来啦!”
金桂说:“奶奶的心事奴才懂。只是,徐太太好像察觉出什么了,拖下去有点尴尬。”
心怡沉默了。确实,在徐恒家的这些天,心怡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快乐。这快乐让她忘记了时间,环境,甚至忘记了自己。那些和赵万鑫的岁月,在赵家这几十年的日子,竟变得无比虚幻,仿佛从未存在过。
见心怡不说话,金桂有点害怕,说:“奶奶,奴才是不是说错话了?”
心怡说:“不怪你,你没错,怪我自己。你说得对,真的该放手了。”
顿了一顿,又自言自语道:“一个做了几十年的梦,或许真的该醒了。”
这天下午,心怡又和徐恒在书房喝酒。酒至半酣,心怡突然说:“表兄,我喜欢你,你知不知道?”
徐恒怔了怔,立即说:“怎么不知道?我也喜欢你,你知不知道?”
心怡一饮而尽,说:“我也知道。我们都知道,就是万鑫和淑惠不知道。”
徐恒说:“万鑫和淑惠也知道,只是他们不说。”
心怡说:“如果当年我们结婚,你会像万鑫这样找小老婆吗?”
徐恒说:“不会。”
心怡说:“放屁!难道你不是男人?男人喜欢一样东西,没到手的时候爱得死去活来,到手后就厌倦嫌弃,又想着去追下一样东西。???你之所以一直喜欢我,是因为我始终没到手,是不是?”
徐恒说:“你胡说八道!如果我只把你当女人,或许会这样。可是你在我这里,不仅是女人,还是知己!”
心怡淡淡地笑了笑:“表兄,大凡美好的东西,倘若你想叫她长久,最好不要得到她!譬如那些美丽的花儿,自个儿长在野外,煞是娇艳。可是一旦你把她摘下来据为己有,不过三四天就枯萎了。我唐心怡是个普通女人,你也是普通的男人。只是距离,你知道吗,是距离,让我们夸大了对方的不凡。所以嘛,我的建议是:为了让我们美好的印象长久保留,最好恢复从前的距离,你懂我的意思吗?”
心怡总是这样,说话霸道,甚至有强词夺理之嫌。不过她越这样,徐恒越觉得韵味无穷。这个特别的女人,在幼年时就牢牢占据了他的心。几十年下来,徐恒对她的渴慕非但没减少,反而更加强烈。尤其现在,当心怡委婉提出分手的时候,他更是燃起了熊熊的欲念之火。
徐恒猛然站起身,紧紧搂住心怡,急促地说:“心怡,我们都老了,剩下的日子要为自己活!既然是美好的东西,我们为什么不拥有她?哪怕只短暂的一瞬,也是值得的!我们离开这里吧,到边地去,我在那儿生活了很多年,民风淳朴,很宽容,我们会生活得很好,真的!”
徐恒如此冲动而坚决,倒是让心怡出乎意料。她仔细看了看徐恒:确实老了,双鬓已有了白发,眼神也没从前清澈。自己呢,也老了,能明显感到某种滋润充沛的东西正在慢慢流逝。她知道,这就是生命,生命在流逝。
心怡没有挣脱徐恒的手臂,而是把头深深埋进去,哽咽着说:“表兄,我们错过了,就是一辈子。但愿下辈子你能认出我来,好好珍惜,不要错过。”
徐恒也哽咽了:“不,我就要这辈子,我要拿剩下的日子守着你。心怡,好好想想,我们会有办法在一起的!”
心怡说:“你有了肖淑惠,现在又有了吴小小,我还有万鑫???不可能了,我们分手吧。”
徐恒生气道:“心怡,我不同意,你是我活着的唯一希望,我不放手,坚决不!”
徐恒紧紧拽着心怡,像固执的孩子坚决不允许别人抢夺自己心爱的玩具。
心怡的心如被万剑刺穿,撕心裂肺地痛。
正没开交处,徐恒的小儿子徐云飞突然闯了进来,说是要找本书,眼睛却死死盯住心怡。
徐恒训斥道:“云飞,不敲门就跑进来,还有没有规矩?”
云飞不吭气,仍然倔强地盯着心怡。
看着徐恒这个长得已经很大的小儿子,心怡感到阵阵心虚,讨好着说:“没事没事,云飞,你慢慢找。”
云飞也不回答,磨蹭半晌,终于退了出去。
这晚的谈话不了了之。
心怡觉得自己的理智已经不能操纵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