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老了。
我皮肤松弛,面容憔悴,头发苍白;我耳聋眼花,神情倦怠,心智模糊。
我曾经柔美的容颜,欢乐而迷人的青春,都如枯藤败叶,零落成泥。然而,在偶尔的瞬息,我的灵魂会突然回到从前: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爱,那些恨,那些热闹和繁华,那些曾经活泼欢跃的生命,全部在我眼前跳动。这个时候,只有这个时候,我的嘴角才会微微上扬,我那干涸的眼眶才会重新溢满清澈的泪水。
我是谁?我叫唐心怡,是丰阳城大户赵万鑫的正房太太。下面,就是我要给你们讲的我的人生。
第1章爱妾死了
古城丰阳。
深冬的凌晨,大雪无声。
“不好了,不好了,四太太见血了!”天刚放亮,赵万鑫家大太太唐心怡就被惊慌的叫喊声惊醒。
心怡37岁,身材高长,皮肤白嫩,五官平淡。
心怡出身官宦人家,十多年前嫁给丰阳城大户赵万鑫为妻,一向沉稳娴静。下人们在她面前从不敢粗声大气,更不敢慌乱无措。在她看来,恐慌是会传染的。传染的恐慌能放大百倍千倍,能从一小点弥漫整个角落,最终导致行为失控,自毁疆城。
因此,这天凌晨的惊慌叫喊在悄哑的赵宅后院便显得非常突兀,陡然增添了某种莫名的阴森恐怖。心怡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于是从梨花大床上探起身,隔着床帐厉声说:“金桂,去看看谁在那儿大呼小叫!先拖下去,打二十板子再上来回话。”
金桂是心怡的陪嫁丫头。当初陪嫁过来的除了丫头金桂、雪儿,还有奶娘薛妈。雪儿三年前被赵万鑫收用后怀了孕,不幸生产的时候死掉了。虽又买了一个补上,终不如旧人顺手,于是金桂就成了心怡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金桂听出心怡有了怒气,不敢怠慢,赶紧出门查看究竟。只见四姨太素娥的贴身丫头梅儿披头散发跪在雪地里,衣服前襟沾了一大片血迹,在幽幽的白雪映照下显得恐怖而诡异。
金桂低声骂道:“梅儿你找死呀,大清早跑到这里来鬼哭狼嚎,不知道我家奶奶还没起床吗?”
梅儿颤抖着声音呜咽道:“好姐姐,你快回复大奶奶,四太太流血了,好多好多的血,都晕过去了,恐怕孩子保不住了!”
金桂吓了一大跳。
四姨太孙素娥是赵万鑫新纳的小妾,怀胎不到三月。五天前东山三昧寺悟能长老到家算命,说:“四娘子这次怀的笃定是小子。”喜得赵万鑫不顾怀孕早期“隐胎”的说法,大摆筵席,合家欢庆,且日日到素娥房里嘘寒问暖,****无度。心怡劝道:“那悟能长老说生小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哪次保住了的!这次素娥有了,你就不能消停点,没准儿还会顺当些。”听了这话,万鑫犹如冷水兜头,败兴不已,不满道:“甭管大事小事,就没一件遂你意。没有儿子吧,想有;有了又老说保不住。说不定本来好好的能保住,被你这么一说就说掉了!”气得心怡说不出话,只好任由他去。于是万鑫守着素娥,半步也舍不得离开。昨日因为田庄有事,才不得不离家几日。
金桂见事情太大,连忙进屋通报心怡。心怡兀自愣了半晌,说:“慌什么!老爷不听劝,非要和她疯,巴不得满大街都知道她怀了小子。现在好了,老天也妒她了,我有什么办法!???不过,你还是快去找魏婆婆来看看,把李大夫也请来吧。我收拾好就去看她。另外叫婉萍艳茹也去看着点。老爷不在家,出了事大家都要担待着!”
黄婉萍是赵万鑫的二房太太,30岁,出身寒门,长相清丽,但木讷沉闷。赵万鑫本来对她毫无兴趣,只因相命术士说,此女虽幼年命贱,但中年后极能旺夫旺财,定是万鑫命中贵人。于是为保晚年周全,不得已娶了她。只进门那天圆了房,此后就凉在一边,束之高阁,专宠四太太素娥和三太太艳茹。婉萍也不抱怨,每天到心怡那儿请安,然后就在自己屋里做女工看闲书。久而久之,合家大小就仿佛她不存在一般。贴身丫头菊儿看不过,好几次嘀咕说:“二奶奶,好歹您也打扮打扮,到老爷屋里多走动些。您看三太太,每天花枝招展的,多好。”婉萍便骂:“你懂什么!给我乖乖在屋里守着,没事莫到处乱跑。”
三太太艳茹,与婉萍同岁。要说赵万鑫娶老婆费劲最多的,就是艳茹。艳茹是“春满楼”的艺妓,长相说不上倾国倾城,但也美丽可人。赵万鑫被艳茹吸引倒不是她的美,而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漂浮不定。说艳茹不爱赵万鑫吧,每次他去的时候都曲意奉承,周到服侍;说艳茹爱赵万鑫吧,他不在的时候她照样夜夜笙歌,和别的男人对饮歌舞。赵万鑫说:“宝贝,不娶你回去我是越发不放心了,你就不能为我守着点儿!”艳茹说:“娶不娶由你,去不去由我,又不能当你的大娘子,有什么区别!说不定在这里还能多快活几年呢!”说着说着竟掉下泪来,坚持不进赵家门。如此反复折腾,直把赵万鑫折磨得快疯了,艳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过门来。不过,进门后的艳茹倒是很合赵万鑫的意,像是终于在他身上抛下锚来。
四太太孙素娥最年轻,19岁,性情也像孩子,遇到什么事都能乐上一阵子。素娥父母是贩米的小商,四十岁上得此一女。虽不富裕,还是宠得跟仙女一般。
赵万鑫是在一次清明上坟时遇见素娥的。那天他穿着玄色直缀,上面套了件绿色对襟,正骑在马上浏览春景呢。只听得一阵放肆的脆笑,惊得他差点滚下马来。定睛一看,原来对面有两个女孩正看着他,指指点点,笑得弯下了腰。赵万鑫前后左右一瞥,没有别人,看来笑的是自己了。他有些恼怒,又不好发作,只好讪讪地问:“敢问小娘子是嘲笑在下吗?”两个女孩见赵万鑫发问,也不回答,只快步朝前走了。奇怪的是,赵万鑫竟对那无邪的笑声痴迷起来,一打听,原来两个女孩是米贩孙家之女孙素娥和使唤丫头梅儿。
后来素娥进门时,万鑫问那天在笑什么。素娥捂嘴俏笑道:“你像只大绿乌龟,在马上一颠一颠,肉嘟嘟的,都看不到脖子了!”确实,这赵万鑫长得五短身材,皮肤黑粗,尤其脑袋圆肥,加上宽大的对襟衫,和乌龟还真有一比。想到这里,万鑫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越加宠起素娥来。两人经常玩一些小孩子的游戏,比如过家家啦,跳绳啦,踢毽啦,不亦乐乎。素娥从不忌讳,常常当着心怡几个的面就朝赵万鑫撒娇,倒弄得赵万鑫有点不好意思。
艳茹性直,对心怡说:“姐姐你也不管管她,都给人家当老婆了还像个小孩子,下人看见像什么话?”
心怡说:“这你就不懂了,老爷看中的就是她这小孩脾性。她要不趁老爷兴头上生下个一男半女来,倒枉费了这番心思。”
素娥果然不负万鑫宠爱,很快就怀了孕,据说还是小子。赵万鑫欣喜异常,日日守着,只昨天到田庄上办事。没想到他刚走,素娥就出事了。
心怡到素娥房里的时候魏婆婆和李大夫都到了。素娥已经昏晕在床,下身一大片鲜血。魏婆婆和梅儿正手忙脚乱帮她换衣服。
李大夫把心怡叫到一旁,说:“大娘子,四娘子是血崩,孩子已经没了,大人恐怕也保不住。快叫你家老爷回来吧,赶得及还能见上一面。”心怡鼻头一酸,说:“怎么突然就不好到这种程度!昨儿还打牌来着呢,只是看她精神不太好。我已经打发田贵去叫老爷了,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李大夫看了看床上,说:“我开了几贴安神药,起不了多大作用,但能清醒一阵子,你们说几句话吧。”
这时婉萍和艳茹也到了,见素娥危急,都悲伤不已。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魏婆婆满身血污出来对心怡说:“四太太醒了,要和你说话呢。”
心怡走到床前,猛然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儿,心里一阵恶烦,差点呕吐出来。好一会儿,她才定了定神,凑近素娥的脸。素娥脸色煞白如纸,嘴里只剩下一丝游气。心怡说:“好妹妹,你养着,田贵已去庄上叫老爷了,很快就可回来。”素娥面无表情,只拿眼睛看心怡。心怡连忙把耳朵凑近素娥的嘴,终于听得素娥吐出几个字:“我等不及了,姐姐···我死得冤···”说完呼出一口长气,闭上眼睛晕过去,再也没能醒转。
素娥一直熬到下午才断气。赵万鑫快马加鞭从田庄赶回来的时候,素娥身子已经僵硬了。赵万鑫抚尸大哭,肝肠寸断。
心怡劝道:“老爷,人已经没了,又不能哭活转来,还是你的身子要紧。”
婉萍艳茹也劝,万鑫方才好一些。又问临死说了什么话。心怡没敢说冤死,只说想见爹娘。于是万鑫又流泪,叫去把孙家父母请来。素娥父母来后又是大哭一场。
三天后出完殡,赵万鑫觉得素娥死得蹊跷,暗地把李大夫找来询问,说:“我出门的时候四姨还好好的,怎么这么快竟没了?”
这李大夫名叫李铭,年过六旬,经常在大户人家行医问诊,见惯了内室的血腥争斗,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因为只要一句话不慎,不仅饭碗不保,还会引来杀身之祸。
李铭说:“四娘子本来身子虚弱,又累烦过度动了胎气。发作那天想必用了性猛的食材,因此血崩不治。这种情况也是常有的,三月前钟员外家的五娘子也是这样殁了。还望大人节哀。”
赵万鑫迷惑道:“性猛的食材?素娥怀孕后的饮食都是单独调弄的,会吃到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再者说,食材再性猛也是食材,又不是毒药,怎么就致命了呢!”
李铭眨巴着眼睛说:“这个老朽就不太清楚了。只是从死因来看,是吃了什么东西。不过呢???四娘子身子骨太娇弱,恐怕也是一个原因。”
赵万鑫见他吞吐,知道他不愿多说,只好作罢。
不过,宠妾素娥的突然夭折还是让赵万鑫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感觉自己像是被谁算计了,一口恶气难以下咽。于是把小厨房的厨子、仆妇、丫头、伙计、妈妈等凡能接触到素娥饮食的下人全部轮番毒打审问一番,希望能问出点端倪,以慰九泉之下的素娥。然而好多天过去,下人们除了哭天喊地,惨叫哀嚎,什么线索都没有。倒是一向平和安宁的赵宅后院,被万鑫搞成了阴森恐怖的人间地狱。
心怡看不下去,埋怨道:“她死了,我们几个还没死呢。只她是你心尖尖上的人,我们就什么都不是?既然如此,我们干脆都死掉得了,免得碍你法眼!告诉你吧赵万鑫,她再好也是个妾,十个八个都买得起!死了就死了,至于搞得合家大小不得安宁吗?”
赵万鑫嘴上反驳说:“你们懂什么,只知道吃干醋!”心里也觉自己有点过分,何况审问了这几天也没见出个子丑寅卯来,只好慢慢放手,赵宅后院终于安静了下来。
不过,素娥从此在他心里生了根,以后无论多好的老婆,再也无法超过这个无缘无故早逝的小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