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国庆跪在了那座茅屋的门前。
没人要他跪,是他自己要跪的。
市里审查了他一月有余。突然之间,审查取消了,他被放出来了。他当然知道,在关键时刻,是呼伯又一次救了他。
在这件事上,应该说,呼天成与李相义是作了“交易”的,这是一笔无法言说的交易。就在李相义从呼家堡走后,呼天成就给省城打了电话。紧接着,省报不再发表批评许田的文章了,省行也不再紧着追查贷款的事了,还有,对许田的调查也就此打住……这一切来得快去得也快。在许田,李相义说话是算数的。是他亲自找呼国庆谈了话,尔后又亲自派车,把呼国庆送到了呼家堡。
一踏进呼家堡,呼国庆什么也没有说,就在那座茅屋前跪下了。
天真蓝哪!呼国庆觉得眼皮上像是爬着一片虱子,很痒。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终于又看到阳光了。阳光很曝,眼前闪着一片光雨,那光雨像碎钉一样,泻在他的头上脸上,十分刺目。他又赶忙把眼闭上,久久地,才又缓缓地睁开。他心里说,出来了,终于出来了。
整整审查了他一个多月,他总算又尝到自由的滋味了。自由,是多么可贵呀!在这一个多月里,他几乎把世上的事物全都想遍了。他发现,在平原,人是那么的脆弱,简直是不堪一击。一切都像是在梦中一样,他的人生,真有点像“鬼打墙”,走着走着,却又走回来了……有段时间,他甚至万念俱灰,再也没有当年那种锐气了。只有一条,是他牢牢把握的最后防线,那就是不说,什么也不能说。
当他跨出那座小楼的时候,他的腿竟然有点发颤。在那一刻,他的心竟然说,快点快点。
当他跪下来时,他觉得他已无话可说……还说什么呢?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浑浊的咳嗽声。只见呼天成默默地站在了屋门口,看了他一眼,却又把身子扭过去了。
呼国庆终于说:“呼伯,我对不起你,我给你丢人了。”
呼天成背着身子,默默地说:“对不起我倒也罢了。你对不起这块土地。”
呼国庆默然不语,他确实是无话可说。
呼天成叹了一口气,说:“国庆,你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是两次。为一个女人,你一犯再犯,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呼国庆一声不吭。他想,就让老人骂一顿吧。
呼天成又说:“你知道你为啥会犯同样的错误嘛?”
呼国庆仍是不吭。
只听呼天成厉声说:“因为你没有信仰!”
呼国庆一惊,忙叫道:“呼伯……”
呼天成一摆手说:“你不用解释。我看,你还是回来吧。我得把信仰给你种上。”
呼天成沉默了很久之后,又说:“国庆呵,我本来是可以不管的。你知道为什么要把你弄出来么?”
呼国庆心里一热,再次叫道:“呼伯……”
呼天成说:“也是为了这块土地呀。”接着,他问,“国庆,接受教训了吧?我要你记住,无论到什么时候,锅都是铁打的。”
呼国庆默默地点了点头。
接着,呼天成慢声细语地说:“国庆呵,你是聪明人,可你的聪明没用到正经地方。你呀,真是可惜了!”
呼国庆一直低着头,静听老人的教诲。
不料,呼天成却没再多说什么,他话锋一转,却有些悲凉地说:“孩子,你呼伯老了,老了呀。”
呼国庆心里一怔,忙抬起头,呼伯从没有这样叫过他,现在,他突然这样叫他,呼国庆竟陡然产生了一丝警觉:“呼伯,你……”
呼天成说:“我老了,腿都锈了。干不了几年了。”接着,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说,“我考虑很久了。呼家堡缺个接班人哪……”
呼国庆忙说:“呼伯,在呼家堡,是没有人能取代你的。谁也取代不了你。”
呼天成又摆了摆手说:“我不是这意思。时间不饶人呵。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你了。”
呼国庆抬起头,茫然地望着老人……
呼天成却突然说:“这就是我保你出来的根本原因。”
呼国庆一愣,说:“我?”
呼天成说:“大才小用了?”
呼国庆忙说:“不是,不是。”
这时,呼天成说:“孩子,你知道你的电话,是谁告诉小谢的么?”
这次,呼国庆是大大地吃了一惊!他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老人。
呼天成说:“是我让根宝告诉她的。”
呼国庆呆呆地、张口结舌地说:“那、那……”
呼天成说:“我并不是有意要让你栽跟头。应该说,这是一次考验。我怕你再犯同样的错误,可你还是犯了。人年轻的时候,栽个一两个跟头,是好事。到了一定的年龄,连犯错误的时间都没有了。”
呼天成接着说:“现在,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看看我的腿……”说着,老人把裤腿揪起来,让呼国庆看了他那发黑发紫的双腿,接着说,“孩子,我得了绝症了,活不了几天了。本来,我这腿四十多岁就该发作的,我一直坚持练功,可以说是多活了二十多年。现在,我的时间不多了……”
听了这话,呼国庆更是吃惊地望着老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呼天成很严肃地说:“这是一块净地。也是一份事业。是我花了四十多年心血种下的。现在到处都在腐烂。外边的腐烂我们管不了。我只要你保住这一块净地。实话对你说,用人的事,我一直不放心。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呼家堡的接班人。可考虑来考虑去,也只有你能撑起来。你是栽过跟头的。只要不再走邪,还是可用的。我带你一年,以后,呼家堡就靠你了。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也是我惟一的要求,我要你一生一世都植在这里,用你的身家性命保护好这块净地。当然,我也给你说清楚,也有这样的可能,我也许在最后一分钟改变主意,取消你接班的资格……”
呼国庆迟疑了一下,说:“呼伯,你能不能让我考虑一下?”
呼天成说:“可以,你考虑吧。我给你三天的时间。”
不料,就在第二天,谢丽娟匆匆赶来了。她也是刚刚放出来的。放她的时候,还有一个条件。要她三天之内离开许田,走得越远越好。可她竟追到呼家堡来了。
一身艳妆的谢丽娟一头闯进了呼天成的茅屋,当她看到呼国庆的时候,二话不说,拉上他就走。她说:“国庆,咱走,你跟我走。”
呼国庆看了看她,默默地说:“你走吧。”
谢丽娟说:“走啊。离开这里。这是一块腌人的土地,你不是不知道。”
呼国庆仍重复说:“你走吧。”
谢丽娟气了,说:“你是人么?你还是不是人?还有没有做人的骨气?”
呼国庆不吭。
谢丽娟说:“国庆,你再想想。这是个什么地方?你不是说,世界很大么?你不是说,这是一块无骨的平原么?你不是说……”
呼国庆仍然不吭。
谢丽娟说:“我再问你一遍,你走不走?”
沉默。
谢丽娟盯着呼国庆看了一会儿,突然勾下头去,贴近他的耳朵小声地说了一段话。谁也不知她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见呼国庆眼里先是露出了诧异的目光,继而,他抬起头来,慢慢地转过脸,惊讶地望着谢丽娟……
这时,天上突然响起了一个炸雷!六月天打炸雷,是个什么征兆呵?
呼国庆怔住了。
谢丽娟也怔住了。
茅屋里,晃动着一个巨大的背影……
当天晚上,呼天成突然发起了高烧!
消息传出后,人们全都涌出来了,所有呼家堡的人们全都涌到了村街上,静静地等待着呼伯的消息。
人们忧心忡忡地想,如果呼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怎么活呢?!
后来,干部们急匆匆地从茅屋里跑出来,边跑边喊:“狗!哪里有狗?!呼伯想听听狗叫。”于是,就有人飞蜂一样地开车找狗去了……
夜半,有人终于把狗牵来了。可狗只叫了两声,却又很快牵走了。因为那是一只从派出所借来的狼狗……
就在这时,村里的惟一的老闺女徐三妮突然跪了下来,她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说:“呼伯想听狗叫,我就给他老人家学学狗叫!”于是,她竟然趴在院门前,大声地学起狗叫来……
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尔后,全村的男女老少也都跟着徐三妮学起了狗叫!
在黑暗之中,呼家堡传出了一片震耳欲聋的狗咬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