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和婉月以及带路的名叫小茶的小太监赶到浣衣局时,东方已出现了残阳,血色的晚霞覆盖了浣衣局的上空。
浣衣局,这个在皇宫里可谓是最底层的地方,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曾在这里因各种理由和借口被埋葬,但我知道,如若今日我没有赶来,那里将又多一条带血的冤魂。
“主子,就是这里了。”婉月出声,搀扶我进了大门。
虽说是底层,但还是该有规矩的,可是偌大的局里却没看见一个人。是被有心人支走了吧…果然,皇宫里的人都是“八面玲珑”啊!
“小宁子…小宁子?”小茶低声呼喊道。
“住嘴!”我低声呵斥,侧耳聆听风声,“这边走。”
小茶和婉月交换了个眼神,便默默跟随着我。
说来也奇怪,自我从冰中出来后,我便发现原本内力全失的我居然又重获内功,并且还有大增之势,整个人也脱胎换骨般,虽不知原因,但为了保险起见,自我醒来,我便没有再出过手。而刚才,我暗暗感受风声,竟听到了常人不可闻的细微声响。顺着声音,我领着婉月他们找了过去。
穿过浣衣衣物的露天广场,我们来到平日浣衣工休息的处所。也终于听到那破碎的呼喊。我刚向那房门迈了一步,不曾想婉月挡在了我的面前:“主子,”婉月红了眼眶,“我们回去吧。”
我抬了抬眉,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女孩。
“是啊,”小茶竟也在一旁附和,虽说是抽抽噎噎,却还道,“这位姑娘还是回去吧,小宁子若是知道有这么些个朋友挂念他,也该知足了。”
我站在那里,不说话,心里却有些明了。
里面的那个孩子,怕已是……
“主子,”婉月泪流满面,“婉月……”
“罢了,”我轻轻摇头,“走吧。”
可正当我们一行三人准备离去时,房内一声尖叫却让我们止住了脚步。我身旁的人顿了顿,又抬出脚,而我,却想到了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的我,孤身一人,明知道会死在那些人手中,却还是奋死拼搏,在那把长剑贯穿我的胸膛时,我的那声尖叫,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不甘。
而如今,我身后的那道门里,也有一个这样的人,在这宫里,他的存在犹如蝼蚁,可是,他也该是不甘的吧…
握紧双拳,没有再犹豫,我转身飞奔至门前,一脚踢开了那扇朱红色的门。
当我抱着那个只着中衣,却已被血染透布料的小太监走出房门时,外头,早已聚结了一帮侍卫。而婉月和小茶则被押跪在地。
“大胆舞姬,竟敢行刺二皇子!”一个像是侍卫头子的人开口怒斥我道,“来人,将其拿下!”
一帮侍卫将我围住,各个凶神恶煞。
而我,拥着怀里的人,看着挣扎着想起身来帮我,却被侍卫狠狠打倒在地的婉月和小茶,第一次有了想要保护这些孩子的念头。
第一次,心中不再是空洞,而是泛起了涟漪,第一次,想要这些跟随我的人,能好好活下去。
一步一步,我走向那说话的侍卫,没有风,我的银发却在飘舞,一丝一丝,散开,无限延长。
周遭的侍卫没有再说话,周围一片肃杀。
我走向婉月,将怀里的人放在她身边。起身,我看见一片惊恐的眼。
“告诉巫岸,”我解下腰上的玉牌,扔在那侍卫脚下,“这两个孩子,”我指了指小茶和那昏迷的人,“我要了。”
不再理会他人,我重新抱起小宁子,婉月和小茶也挣扎地起身,向门口走去。
身后的侍卫,跪倒了一片。
而那侍卫手里的玉,虽已摔碎了角,却抹不去那刚劲有力的两个大字——“免罪”。
素乐馆里
我抱着小宁子来到我的卧房,小茶和婉月跌跌撞撞地跟了进来。
“婉月,”我看着床上的人沉声道,“去准备热水,剪子,我的药箱,再去摘些院里桃树下的草来。”
婉月随有疑虑,却很快应下来,冲出去准备起我的需要。
“小茶,”我开口,将腰间另一块白玉放入他的手中,“这件事很重要。”
“主子吩咐。”小茶没了懦弱。
“去太医院找姓白的大夫,就说舞姬身体抱恙,请他来看。记住,是姓白,白颜色的白,其他人,都不要。”
小茶点点头,退出了房间。
等到脚步都听不见了,我才又开口:“随风,我知道你在。在你去找巫岸之前,先帮我做件事。”
“唔……啊!!!”当我剪开小宁子的血衫时,原本昏迷着的人立刻被痛醒,他的双拳紧握,眼神涣散。
我口中含了口烈酒,噗哧一下喷在他后背的伤口上,他惨叫一声,又昏了过去。
“主子……”婉月在一旁不安的开口。
“无妨,只是疼晕了。”我擦了擦嘴角,“去准备些面线来。”
婉月点了点头,出去了。
而我,拿了块湿巾,来到床边将他翻身,细细地擦着这个尚在鬼门关徘徊的孩子的脸。去了血污,这孩子果然长的英气非凡。
只可惜了,我垂着眼,若是正常男子,这辈子该有多幸福。
叹了口气,我的手伸向他的衣襟。谁知,还未触摸到衣料,一只白净却有血污的手便紧紧握住我的手,让它不能再动分毫。
“不……要……”
我望着这个半醒半昏睡的人,伸出另一只未受禁锢的手,轻轻覆上他的脸,用我自己也未想到过的温柔,道:“不要怕,一切有我。”
像是听到了般,那只握紧的手渐渐松开。
而我,轻轻地解开他的衣衫。
“多去准备些棉布来。”我回头对着门口一脸傻呆的婉月道,小姑娘一声怪叫便消失了。
细细擦着他的身,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回来的婉月红着脸,将药膏和棉布递给我。我接过那上好的金创药,倾洒在他满身的伤口上,一层又一层,然后用棉布细细包好。
“小茶,怎么还不回来?”婉月低声问道,“要不要让奴婢去看看?”
“不了,”我摇头黯然道,“怕是,回不来了…”
婉月的手抖了抖,不再作声。
而我,轻抚床上那张满是痛苦神色的脸,用我自己也听不到的声音暗问:救了你,究竟是福,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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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月色朦胧。
我倚靠在窗前,静静看着天。一旁的婉月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也难为了这丫头,帮着我照看还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病人,也近一宿未阖眼了。
一阵风过,窗前凭空出现了一个跪着的黑衣女子。
“随风,”我唤道,“他怎么说?”
“主上说,随娘娘您的意。”刻板而冰冷的语调,犹如她的外表,只是静静地陈述,不带有一丝情感。
“呵。他还是像原来那般‘善解人意’啊。不过也是,一个宦官而已,也用不找紧张,是不是?”
“……”没有回答,随风仍是直直跪在地上。
“罢了,我拿你出什么气呢?”我呢喃道,“夜深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臣告退。”仍旧冰冷,随风如她的名字般,随风而去。
望着那轮皎洁的月,我只是定定地出神。
巫岸,鬼煞星,华芝堂,“一梦蛊”…这些似乎已经离我很远了。二十年了啊,尽管我是在沉睡中度过,却始终不能否定,已经二十年过去了。
如今的我,一袭宫衣,不再是巫岸的爱妻,鬼煞星的徒弟,华芝堂的堂主,“一梦蛊”的宿主。
那么,我是谁呢?
你这一国之君可否告诉我,我究竟是谁呢——是你在后宫中哀悼失去岁月的纪念品?还是用来化解朝野之上勃勃野心的工具?亦或是,我自嘲的笑笑,只是你无聊岁月中用于度过默默长夜的玩偶?
依着窗小憩了会儿,能感到院外禁军隐约走过的痕迹。
夜色渐渐散去,却久未见到东方的那抹亮色。
“主子。”被婉月轻唤起身的我一时间还有些迷糊,“该更衣了。”
咦,我是什么时候回到自己的床上来的?原本躺在这里的那孩子呢?
看出我的疑虑,婉月道:“今早天刚亮,太医院就来了两位大夫,帮忙着给您把床腾出来了,还诊治了小宁子。对了,小茶也回来了。”
紧紧蹙眉,我并未对目前的事保持乐观的态度。头很沉,应该是因为迷香的效果。
即便只是舞姬,后宫里的人,太医理应避嫌。可这次来的非但没有如此,反而还在大清早地帮忙张罗救治,实在不符规矩。况且,那人,也不应该准许才是。
除非……
“婉月,”我揉了揉仍旧沉闷的脑袋,“去把小茶叫来。”
虽然奇怪我一大早地不去看看昨天受伤的孩子而是传叫已经平安归来的人,但婉约还是应了下来。
不一会儿,那个并不陌生的身影便出现在了视线中:“娘娘。”
“啪!”我把手里的茶杯摔在地上,茶水溅了小太监一身,惊得两人大气不敢出。
“掌嘴。”我冷冷道。
!!!
两人都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主子……”婉月想要开口,却被我用眼神制止。
静默一阵,突然响起了清脆的巴掌声。
小茶跪在地上,自己狠狠抽着自己的嘴巴。而婉月在一旁咬着嘴不出声。
“知道我为什么罚你?”我问。
“主子要奴才快去快回,奴才耽误了行程。”小茶没有丝毫怨言地回答。
“再打。”我撂下话。
小茶愣了下,却仍旧执行。
于是宁静的早晨,素乐馆持续地响起清脆的拍打声。
我示意小茶暂停。静静地等待他的回答。
小茶肿着嘴,依旧不卑不亢:“主子要求奴才请白太医来,奴才带来了他人。”
“继续。”我抿了口茶——婉月为了让我“消气”刚才重新斟倒的。
“啪啪啪!”直到小茶已经把自己打成猪头,脸肿的连眼睛都快看不见时,我才重新发话道:“这宫里不比外头市井,有些话、有些事不是你可以随意的。嘴太甜容易烂掉,头抬得太高容易断掉。你明白?”
“如柴才萌白(奴才明白)。”
“婉月,”我出声唤道。
小丫头一惊,忙跪下道:“主子吩咐。”
我满意的点点头,对小茶道:“学着点,这素乐馆里不要多手多嘴的人。”
小茶忙点头应下。
“下去吧。”我挥挥手示意小茶退下。
待小茶走远后,跪在地上的婉月才抬头看向我:“主子……”
“你是老人了。呆在皇帝身边的时候比不我少。”我淡定地开口,不出意外地看到地上的人僵硬了。
“皇帝要是想知道什么,这宫里,大大小小哪能逃得他的眼睛。不是么?”
“……”
“其实我也没怪过你,毕竟,一直以来你对我倒是真心真意。可是,”我话锋一转,“有些时候,人的心还是单纯些好。主子太多,当下人的不好做。不是么?”
“奴婢该死。”
“死就不必了。”我起身,走到她身前,“婉月,我今天告诉你,能做主子的人,一定有她不可被逾越的地方。如果你想安份地当下人,那就要学会分辨什么东西可以听,什么东西不可以。当然,”我顿了顿,“如果你想做主子的姐妹,自然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
“主子!!!”婉月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抬头看向我。
“婉月,”我将地上的人扶起,“我已经厌倦了尔虞我诈的生活。我想活得更自在些。我知道有些事你不能反抗。我也不逼你。但是,请你不要把我当作上头交下来的任务,那样,我会很伤心的。”
与婉月促膝长谈后,我被她扶着来到了下人的房间。一推门,房内就涌出浓浓的中药味。细细辨别直到确定没有什么不该有的气味后,我才进去。
房间不算小,大部分空间都被那张大通铺占去了。而我,一眼就看到了房间那头靠墙的床位上的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的身影。
从怀中掏出金创药,我递给婉月:“去,把这个给小茶拿去,盯着他把药上了。”
婉月接过药捂着瓶嘴偷偷笑了。
“还不快去!”我佯怒道,声音中却泄露了一丝笑意。
“奴婢遵命。”婉月夸张地作了个揖,下去了。
我没走向床那头,就坐在靠门的位置说:“这里是素乐馆,我是这儿唯一的舞姬。这里人不多,就我,婉月,小茶,以后你就在我这当差。”
“……”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那是多余的。今后只要你安分守己,不惹是生非,我可以保你安稳地活着。还有,”我顿了顿,感觉到那人的屏息,“我这里不要无用的人,伤好后就跟着婉月,她会告诉你你该做什么。另外,从此以后没有‘小宁子’这个人了,你是素乐馆里的‘傅宁’,我是你的主子,你可以叫我……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