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敏贵人缨络扬着手里一方宝络绢子，撇着唇道：“皇后您也算给足了宓妃娘娘面子，还叫母家的人来看看，若是臣妾病了，还指不定谁来看呢。”
皇后看她一眼：“越发口无遮拦了。你这毛病，什么时候也该改改了，也不怕忌讳。”
皇后虽是训斥，那口气却并无半分责怪，倒像是随口的玩笑。
宁子娴也是笑道：“敏贵人古道热肠，谁瞧了都喜欢。”
那方柳氏想来也是见着了皇后一行人，连忙过来，请安：“臣妇参加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又对着其余诸人：“见过各位娘娘、小主。”
皇后含笑：”起来吧。云夫人天热难行，一家人嘛，不必多礼。“
缨络娇俏一笑：”是啊，宓妃姐姐病了，云夫人还能亲自入宫前来看望，可见皇上和娘娘真真是待宓妃娘娘与臣妾等不同，臣妾也求着娘娘多疼一些吧！“
皇后无奈的笑了笑，宁子娴原本有些不明所以，只是看见缨络那眼睛时不时的觑着夙滢宫的殿门，眼中全是取笑的精光，便明白了一二，倒是不好笑出来，便借着手绢掩饰一二。
柳氏到底经历多些，沉得住气，稍一想想，便明白过来了，只是并不生气，也不动怒，反倒是笑着：”云府粗汉多，就宓妃娘娘一个柔弱的，自然是当成宝的，也怪臣妇，将宓妃惯出来了左性，到底皇后娘娘大度，不于这稚子心性计较。“
宁子娴见状，便打岔了话：”咱们都是来看宓妃娘娘，还是赶紧进去吧，不然这日头可就越发大了！“
便扶着皇后的手一同进去了。
才一进殿，却见硕大一幅钟馗捉鬼相迎面挂着，那钟馗本就貌丑，鬼怪又一脸狰狞。宁子娴陡然瞧见，吓得立时退了一步，缨络更是从未见过此物，立马吓得躲到皇后身后去了。
皇后还好，却是云柔洛的母亲柳氏也是一惊，又见宫内墙上贴满了萨满教的各式符咒，连床帷上也挂满无数串佛珠，高高的梁上悬挂着好几把桃木剑，满殿里香烟缭绕，熏得人几乎要晕过去。
缨络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气味，一时被呛得连连咳嗽，云意忙扶着她外头去了。
云柔洛见皇后进来，挣扎着要起身请安，皇后看她病病歪歪的，脸色蜡黄，额头上还缠了一块金铰链嵌黑珠青缎抹额，两边各缀了一颗辟邪的蜜蜡珠子，不觉好气又好笑：“瞧瞧你都干瘦成了什么样儿！太医来瞧过了没有？”
满室香烟迷蒙，云柔洛躲在紫檀嵌象牙花叠翠玻璃围屏后，犹自瑟瑟发抖。她泫然欲泣：“这本不是太医能治的病，来了也没什么用！”
皇后听着不悦，正欲说话，却见小宫女彩珠端了两盏缠枝花寿字盏来，恭恭敬敬道：“皇后娘娘，昭妃娘娘，这是我们娘娘喜欢的桑葚茶，是拿春日里的新鲜桑葚用丹参汁和着蜂蜜酿的，酸酸甜甜的，极好呢。”
皇后微微一笑：“若道调弄这些精致的东西，宫里谁也比不上婉宓妃。”
说罢便舒袖取了茶盏，尚未送到唇边，已然听得丁紫云淡淡的婉声道：“皇后娘娘，您如今吃着的补药最是性热不过的，这桑葚和丹参都是寒凉之物，怕是会和您的补药相冲呢。”
云柔洛本自心神难宁，听得这一句，不由得奇道：“臣妾原以为只有皇后娘娘懂得这些药性寒热的东西，怎的悦良仪也这般精通？”
皇后面色稍沉，停下了手道：“也是。最近本宫吃絮了酸甜的东西，以后再喝也罢。”
丁紫云笑得甜腻腻的，只看着皇后道：“宓妃娘娘说笑了，妹妹能懂什么呀。不过是偶尔听太医们说过几次，记在了心上罢了。”
柳氏复杂地看了丁紫云一眼，就见云柔洛复又沉溺在惊惧之中，哀哀道：“如今娘娘与悦良仪还有心思记挂这些。臣妾日夜不能安枕，只求那……”
她惊惶地看一眼周遭，似是不敢冲撞，低低道，“只求能安稳几日便好了。”
皇后显然不豫，淡淡了容色道：“原想多请几个太医给你瞧瞧，如今看你这样子，倒是不必了。”
云柔洛颤颤不语，皇后皱了皱眉正要走近，只见南鸢端了一盆清水过来，战战兢兢道：“恭请皇后娘娘与昭妃娘娘、悦良仪还有夫人照一照吧。”
皇后脸色微变，宁子娴嫌恶，柳氏便道：“这是什么？”
南鸢眼珠子乱转，看着哪里都一脸害怕：“夫人不知，如今出入咱们夙滢宫的人都要照一照，免得外头不干净的东西附在人身上跟进来。”
皇后一听，遽然变色。丁紫云满脸鄙夷，嗤笑道：“怪力乱神！鬼还没来呢，你们倒都自己被自己吓成这个样子了。”
南鸢素来跟着云柔洛，如何受过这般奚落。只是见皇后也不斥责，只得诺诺退到一边。
云柔洛一双秋水明定的眼眸里全是血丝，戚戚道：“皇后娘娘，臣妾没有一晚是睡得安稳的。她天天都来，天天都来！”
皇后柳眉竖起，柳氏瞧着不对，连忙正色道：“住口！不许胡言乱语！”
言毕，便见宁子娴忽然微微蹙动鼻翼，疑道，“怎的有股血腥气？”
南鸢期期艾艾道：“是……是狗血！”
皇后一惊，倒退一步：“狗血？”
云柔洛拼命点头：“是黑狗血。皇后娘娘，黑狗血能驱邪避鬼，臣妾吩咐他们沿着宫殿四周的墙根下都淋了一圈，果然这几天就安静些了。”
皇后向来温和，也不觉含了怒意：“你真是越来越疯魔了！身为宓妃，居然在宫中闹这些不堪的东西，还不如人家昭妃呢！她虽也吓坏了，也不过是请个太医看看，找大师法师做做法事也就完了。偏你这里这么乌烟瘴气的，成什么体统！难怪皇上不肯来看你，本宫看了也是生气！”
云柔洛见皇后动怒，眼中含了半日的泪再忍不住，恣肆落了下来：“皇后娘娘，不怪臣妾害怕！实在是臣妾亲眼见过那个女鬼，真的是李氏啊！这些日子，只要臣妾一闭上眼睛，就看着李氏一身红衣满脸是血站在臣妾床头向臣妾索命。无论臣妾怎么让人防范，李氏还是会飘到臣妾的寝殿里来，臣妾实在是害怕！”
看着皇后铁青着脸，柳氏连忙上前抱住云柔洛道：“娘娘，你一定是眼花了，再加上宫人们以讹传讹，才会闹出这样不堪的事来！”
柳氏正训斥，忽然听得风吹响动，原来是帷帘处垂挂的镏金镂空铜香球相互碰触，发出玎玲之声，其中香烟袅袅传出，更显神秘朦胧。她定下神问：“怎么白日里也点着安息香？”
南鸢忙道：“夫人，娘娘惊悚不安，说点着这个闻着舒服些。幸好娘娘受惊前一日内务府送来了这个，否则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好呢？”
柳氏娥眉扬起，却是暗暗打量着这一屋子的人，方道：“是娘娘受惊前一日送来的，这几日一直点着？”
南鸢连忙点头，柳氏脸上的疑色更重，起身走到帷帘下，轻轻摘下一个香球轻嗅，旋即拿开道：“宓妃这样心悸多梦，常见鬼神幻影，怕是闻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也难说。”
皇后见状，到底心烦不已，只是终究事关皇家颜面，便道：”李玉！“
李玉忙躬身进来，皇后便将柳氏递过来的香球交到他手中，道：“找个可靠的太医瞧瞧，里头的香料有没有什么不妥。”
李玉接了忙退下去，柳氏便一脸感激到：”多谢皇后娘娘！“
皇后看云柔洛犹自惊疑不定，便道：“好了，你不用怕。要真说闹鬼，本宫的凤藻宫怎么平安无事，怕是有人算计你也难说。”
又道：”既然云夫人在这里了，那本宫就不打扰你们共叙天伦了。“
对着柳氏轻声：”还请夫人好好开导一二！“
待皇后等人都走了，云柔洛才嘤嘤泣道：“母亲！”
“我的儿！”
柳氏止不住的心疼，“皇后方才所说没错，怕是有人见不得娘娘你好啊！”
“母亲！若说算计，宫里能算计咱们的，有本事算计咱们的，也就皇后还有昭妃了。可皇后今日都来看我了，还许了母亲进宫，自然不可了，可是昭妃呢？她自己都受了惊吓不明不白地躺在床上，还能做什么呢。皇后娘娘福气高阳气旺，凤藻宫百神庇佑，鬼怪自然不敢冒犯，左不过是女儿这样无能的代人受过罢了。”
柳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片刻才缓过神色来：“你这么说，便是怪为娘了？”
云柔洛惊惶难安地抬起头来，慌不择言道：“母亲！女儿何曾这般说过？”
又道：“可是，可是李氏来找我做什么？我是为了叫她跟我站在一起给她用了点药，可是……可是不会要她的命啊！许多事，我都看在眼里，也搭了一把手，可是我并不是最后动手的那个人。为什么李氏的鬼魂就抓住了我不放呢？”
柳氏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骇道：“放肆！”
只见柳氏身形一闪，伸手朝着云柔洛就是两个耳光。那耳光来得太突然，只听见清脆两声皮肉相击之声，殿中便只剩下了袅远的静。云柔洛自侍奉皇帝以来，何曾受过这样的皮肉之苦，一时惊得呆了，不知该如何反应。
后，柳氏又正色道：“柔儿，从前你偶尔一两句疯话，母亲都做不知道的。原以为你懂得分寸了，谁知更不知忌讳，胡言乱语！”
南鸢有些震惊：”夫人，小姐可是婉宓妃！“
云柔洛骤然醒转过来，气得面上青红交加，也顾不得身子病弱，抬眼便向柳氏扑来，哭道：“母亲！我哪里错了！”
云柔洛是虚透了的人，哪里经得起这般惊怒挣扎，手指尚未碰到人，自己已力竭斜在榻上，喘息不已。
柳氏也是心痛不已，却是镇定下来，如常般淡然自若：“娘娘，臣妇再无礼也是为了您好。今儿您可真是病得糊涂了，这样胡乱攀扯的话都说得出来，可不是连满门荣辱都不要了。您做了这些年的婉妃，原来把生死荣辱看得这样淡，随口就想断送了它。您不可惜，谁还替您可惜呢。”
才说完，云柔洛便捧着自己的脸，仰面看着神色冷淡的柳氏，无声地哽咽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