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如夜,暗无天日,雷电交加,风雨大作。
李草儿在西屋忐忑不安。
刘沛然午后去东山镇为她明天十七周岁的生日买食材去了,李小山在东屋教周小荷读诗。
周小荷流离背诵的声音从东屋传来:“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真挚热烈的诗句使李草儿坐立不安。
雷声小了,风声息了,雨声弱了。
李草儿看窗纸外电光暗了,天色亮了,拿伞出屋。
周小荷李小山闻声也出屋。
李小山拿着一本书,问:“二姐,你干啥去?”
李草儿扬眉反问:“你管天管地还管我啊解手呀?”
李小山卷着书又问:“得了吧二姐,你撒啥谎呀?”
李草儿瞪眼又反问:“我撒啥谎啦?”
李小山用书指着问:“我的二姐,你不撒谎脸上挂幌子干啥?你就实话实说接哥去呗,谁能拦着你?”
李草儿气急败坏:“我接他干啥?他那么大个人也不是不认识回家的道。我就是解手去,我现在憋不住了,等我回来就给你松松皮!”
周小荷拉着李草儿,指着她略显雏形的腹部,说“草儿,别抻着二宝。你就在房后等咱哥,别走远了。姐和小山就在东屋,要是有啥事儿你就招呼一声。”
李草儿拉着周小荷的手,说:“姐,我知道啦!”她说完就出房门,撑伞走到房后。
就这么傻老婆等苶汉,还不如迎他去!
她想到这里,拢伞举步跋山。
西天云开,一线阳光温暖着她粉红外套,枝叶雨落,几滴水珠儿清冽着她漆黑发髻。
鸟儿们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地喧嚣不已。
小鸟儿们,你们趁天还亮赶紧找食儿去吧,吃饱了好回窝里睡觉。别在这吵吵巴火地不让我上山,像我姐似的碎嘴子。这伏天儿真是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过晌还是响晴的天儿呢,可这雨说来就来,说走也就走了。可他咋都快六点了还不回来?隔道不下雨,可能是东山镇那块儿还下呢,把他隔住了。
她边想边走,走到桃花峪后山山腰,居高临下,由近及远地看着蜿蜒向东山镇的山道。
从桃花峪后山山阴一直到东山镇前山山阳的山道上一个人也没有。
她望眼欲穿,心惊肉跳,迈步下山。
一个穿黑雨衣的人猛然出现在山谷里,低头走上通往桃花峪的山道。
她笑逐颜开,不遑顾及,不旋踵地闪进道旁树后。
这个大坏蛋还没傻透腔儿,还知道借韩哥再不就是孙哥的雨衣。等他走过去我再叫他,他肯定被吓个一大跳。等他回头一看是我肯定气鼓鼓的。我再告诉他,我可是把该带的都带了来迎他,他肯定一高兴就能抱我回家。今儿又是三天,该裹他了。等生下二宝后,下晚儿我得让二宝裹我得咂儿,让大坏蛋上我后边待着去。大坏蛋要是忍不住就让他在后面要我。等二宝吃饱睡着了,我再和大坏蛋尽兴,再生三宝、四宝……和大坏蛋一起看着隔辈人,最好是四世同堂……
提拉趿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她欣喜若狂,不假思索,不摸头地闪出道旁树后,热情呼喊:“沛然!”
穿黑雨衣的人果然被吓得打了个激灵站住了,摘下连衣帽回头盯着她。
她也被吓得打个激灵站住了。
这个人不是刘沛然,而是王富裕!
李草儿不禁问:“你咋来了?你上这干啥来了?”
王富裕围李草儿转一圈儿后,大放猥辞:“这不是刘沛然的小姨子吗?小姨子有姐夫的半拉屁股。可你倒好,把整个******都给刘沛然了,还让他玩儿大了肚子。好吃不如饺子,好看不如嫂子。好喝不如酒水,好玩儿不如弟妹。我玩儿过高矮胖瘦黑白丑俊各色各样的女人,还从没玩儿过抱窝儿的小娘们儿。咋样,让我尝尝鲜改改馋?”
李草儿睥睨说:“我看过不要脸的,可从没见过你这种没羞没臊没脸没皮的!”
王富裕掏出一把盒子炮,狞笑说:“你让我玩儿我得玩儿你,你不让我玩儿我也得玩儿你。实话告诉你吧,我今儿个是领一百多个皇军来抓啥朔日又化日杀手刘沛然……”
李草儿惊慌失措:“你咋知道沛然是杀手?再说沛然现在不在家!”
王富裕摇摆着手中枪,奸笑说:“说漏兜子了吧?我和刘沛然那小**崽子打小就在一个堡子东西院还在一个学馆,就他那两下子,他不撅尾巴我都知道他要拉几个粪蛋儿。啥化日杀手全伙在此又到此一游的?刘沛然在学馆那咱就爱看水壶西游还老穷白话,啥梁山伯好汉全伙在此齐天大圣到此一游的。他还写过啥魏碑,先生偏心眼子夸他写得像啥龙门十二品还是二十品的。去年他爸他媳妇儿孩子丢了,他还没找着就挖坟埋衣裳。他肯定是寻思皇军把他家人杀了就报复皇军。没想到,小时候叫我熊的连屁也不敢放一个的刘沛然现在胆儿肥了,胆大包天得还敢杀皇军了。再说有人看见朔日杀手是个大个儿小白脸儿,我也看出塔城那家墙上的字就是刘沛然写的,还跑了他了。刘沛然没啥亲戚,也就桃花峪又你家这门**亲,他肯定猫在这了。可我说啥小野那傻**也不信,就信张家庄那冒充朔日杀手的死老头子的,把我关进宪兵队天天拷问我。多亏犬养太君上塔城当守备队长,听我说得头头是道,就把我放出来了,还提拔我当便衣队正队长,让我和铃木太君领一百多个皇军来抓刘沛然。你还别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搁桃花峪村口正好和你们桃花峪的甲长走了个顶头碰,我一掏枪就把他吓个浑身乱哆嗦,他就说这后山有条小道通你家房后,我就踅摸道这了。现在铃木太君领皇军就在山下林子里,咱瓮中捉鳖不成就改守株待兔。你要是识相,现在就让我玩儿玩儿,完事儿你在这等我,等我和皇军抓着刘沛然,咱就带上皇军赏的金票上皇军赏的奉天别野,打掉刘沛然的崽子,咱不要孩子干玩儿。你要是不知趣,我就和皇军堵上你得嘴,一边玩儿你一边等刘沛然自投罗网,等抓着刘沛然,估计你也就叫我和皇军玩儿死了。”
李草儿顾左右而言他:“你不是有俩老婆么?”
王富裕摇头说:“我那俩老婆是一对醋坛子。看我老逛窑子,大老婆就出家上千山当姑子念经去了,小老婆下海上塔城当婊子卖**去了。你还别说,小老婆现在成花魁了,人气可旺了,连日本人都去找她玩儿。我也花了不少钱找她玩儿一回,还真有滋味儿。这说明我这个人还是很念旧的。”
李草儿言不由衷:“你俩老婆都跑了,我跟你图意啥呀?”
王富裕仰起灰脸,说:“我潘驴邓小闲呀!”
李草儿懵然问:“啥潘驴邓?”
王富裕挺起鸡胸,说:“这潘就是古代帅哥潘安,这驴就是驴大的****,这邓就是古代富翁邓通,小就是对女人说小话儿,闲就是有闲工夫。你知道不?其实女人就爱俩花!”
李草儿好奇地问:“啥俩花?”
王富裕得意忘形地说:“一个是有钱花,再一个是钱花不了的花。你要知道,我从早上道半夜是吃香的喝辣的,全身上下穿的全都是大日本皇军的,皇军给我连开饷带赏钱海了去了。我要是兜比脸干净了就上麻将馆,这帮人不是上赶着给我点炮掏钱就是故意诈和赔我钱,我哪回从麻将馆里出来兜里保证揣个万把千的。我要是抽起烟儿来能一连抽它几个泡儿,我要是玩儿起女人来一宿到亮钢枪都不倒。你要是跟上我,我保你喝的是美酒佳酿,吃的是山珍海味,夏穿绸子冬穿貂儿,闲着没事儿耍个钱儿抽个烟儿,和我玩儿得舒坦儿熨着儿的。你知道不,有多少美女上赶着让我这个帅哥白玩儿……”
李草儿哑然失笑:“那你还提了裤子跳后窗跑了。”
王富裕大惊失色又色眯眯地说:“你咋知道?啊,我那叫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认识那小娘们儿?你把她找来,我王正队长大人有大量,抓着刘沛然后,咱仨一块儿在奉天别野玩联床会。你还别说,那小娘们儿长得真像刚出门子的你姐!你知道不,你姐过门我就看上她了,可刘沛然就像她的跟屁虫似的,我是狗咬刺猬没法下嘴。后来你上老刘家串门,我又看中你了,可你姐就像你得跟屁虫似的,我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真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我就一趸儿找俩和你姐俩差不多的女人玩儿,闭上眼睛想你姐俩那小模样儿小腰大咂儿******,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可一睁眼,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姐俩是天上,那俩婊子是地下,真******叫我反胃带阳痿!”
李草儿泰然说:“你要是这么说,那咱就进林子玩儿玩儿吧。”
王富裕把枪别在腰里,屁颠屁颠地跟着李草儿走进道旁树林。
李草儿把伞放在地上,双手伸进前襟,说:“这天儿也不下了,可地上潮得乎的,你把雨衣脱了铺上。”
王富裕点头哈腰:“对,你脱裤子,我铺雨衣,咱俩两不耽误,速战速决,铃木太君还等我信呢。”
李草儿在腰间一手拽出撸子,一手打开保险后,用枪顶住正蹲着铺雨衣的王富裕那扁平的后脑勺子,喝令:“别动!”
王富裕浑身筛糠,双手高举,哀求:“姑奶奶,饶了小的狗命!”
李草儿俨然说:“我就要你的狗命!”她说完扳动扳机。
王富裕倏地闪头,耳朵中弹。他跳起来撞到李草儿,捂耳朵跑向林外。
李草儿迅捷翻身伏在地上,举枪标准王富裕,再次扳动扳机。
王富裕应声做了****狗。
李草儿站起来,走过去,再次持枪对准王富裕的后脑勺子。
王富裕欠身喊:“铃木太君……”
李草儿嘲笑说:“找你大爷也不灵了!”
王富裕招手叫:“她就是……”
李草儿扳动扳机,毅然说:“对,我就是化日杀手!”
王富裕应声呜呼哀哉。
李草儿用食指试一下王富裕的鼻息,断定狗命断气后,走出树林,站在山道上。
一个日本军官从山下林中钻出,甩掉绿雨衣,举起指挥刀,“叽里咕噜”地喊着。
三十多个穿绿雨衣的日本兵从山下林中钻出,在日本官的带领下,端着刺刀枪走向李草儿。
李草儿清脆地吆喝:“畜生们,驾!”
日本官兵们听到吆喝后加快了脚步。
李草儿躲进道旁树后,探身举枪瞄准日本官。
哥说得不对。啥“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应该是射人先射王!五十步,四十步。
李草儿对准日本官扳动扳机。
日本官的肚子中弹,四脚朝天地倒在地上。
四个日本兵马上抓起日本官的四肢跑向树林。
这可是一举五得!得亏我上这迎哥来了,要不咱姐弟伞就被堵在家里了,哥也得被抓着。再把动静弄大点,对,用手榴弹!让哥、小山和我姐都能听着,知道这出事儿了,好躲过这一劫!
李草儿从后腰拽出一颗手榴弹,拧掉后盖儿,拉紧弹弦。
日本官“叽里咕噜”地叫着。
四个日本兵放下日本官,和同伙一起端枪走向李草儿。
三十步,二十步。
李草儿咬住撸子把儿,扯断弹弦,左手护住腹部,右手撇出手榴弹。
日本官坐起,举枪击中李草儿的右臂。
手榴弹在山道上冒着白烟滚向日本兵们。
日本兵纷纷趴在浊水中。
訇然动地,石土飞溅。
李草儿躲进树后看一眼右臂。
没事儿,哥这也伤过,养几天就好了,只要不伤着二宝就行!
日本官坐在地上举刀,声嘶力竭地狂喊。
日本兵纷纷爬起来,端枪走向李草儿。
李草儿又从后腰拽出一颗手榴弹,拧掉后盖儿,扯断弹弦,闪出树后,右手护住腹部,左手投出手榴弹。
日本官跪起,举枪集中李草儿的左腿。
手榴弹从空中冒着白烟砸向日本兵们。
日本兵攘攘趴在污泥中。
轰然惊天,硝烟弥漫。
日本兵扔下几个鬼哭狼嚎的同伴向山下逃窜。
李草儿爬到树后看一眼左腿。
没事儿,哥不能嫌我瘸,只要不伤着二宝就行!
日本官跪在地上举刀,歇斯底里地狂叫。
日本兵们调头端枪向李草儿冲来。
李草儿伏在树后,探身举枪射击,击中了两个日本兵的头部。
啪嗒一声,子弹没有了。
李草儿左手持枪,右手护腹,向山腰匍匐。
一个日本兵举枪击中了李草儿的后背。
李草儿咬牙匍匐到山腰。
几个日本兵举起刺刀枪刺向李草儿。
枪声骤然响起。
李小山周小荷先后跃上山腰,分别持枪迎头射向日本兵们。
日本兵们如鸟兽散。
李小山跑到李草儿身边,跪下抱起她,哭叫:“二姐!”
李草儿左手持枪指着日本兵,说:“快,投弹,让哥好、好……”
李小山把李草儿交给周小荷抱着,咬牙把王八盒子别在腰间,切齿从周小荷后腰拽出两颗手榴弹,又从自己后腰拽出一颗手榴弹,红眼跑向麋集鼠窜的日本兵,拧盖儿扯弦,接二连三地奋力投出。
日本兵们扔下几个缺胳膊断腿的同类,继续逃之夭夭。
李小山迅速拽出王八盒子,逐个枪毙垂死挣扎的日本兵后,继续追击。
周小荷轻轻放下李草儿,流泪说:“草儿,挺住,姐这就取药去!”
李草儿躺在地上看着周小荷跑向桃花峪,看着这个雨后斜阳更好看的小山村桃花峪。
鲜血洇湿了她的桃色衣裤,染红了萋萋芳草。
夕阳返照着她苍白的脸色。
李小山把王八盒子别在腰间,从后腰拽出最后一颗手榴弹,拧盖儿扯弦,跑向日本官兵。
日本官吃力站起,举刀嗥叫:“八嘎!”
李小山大骂:“八个**你妈!”随即向日本官投出手榴弹。
日本官兵们粉身碎骨,血肉横飞。
李小山迅速拽出王八盒子,装满子弹,逐一枪决苟延残喘的日本兵。
枪声哗然响起。
刘沛然、老魏、小韩、老孙、老侯从山下跑上来,十把盒子炮迎面射杀日本兵。
日本兵们扔下几个死倒,龟缩到山沟里,困兽犹斗。
李小山流泪高呼:“哥,二姐受伤了!”他呼完洒泪转身向山腰跑去。
小韩高喊:“沛然,快去看草儿!”
刘沛然双眼充血,边射击边回绝:“等我宰了这帮畜生……”
小韩两眼通红,用枪指着刘沛然,喝令:“快去!”
老魏推开刘沛然,大喝:“这十几个鬼子咱四个包圆了!”
老孙老侯连拉带推刘沛然。
刘沛然离开枪声炸声此起彼伏的沟沿儿,向山腰跑去。
周小荷跪着为李草儿包扎好伤口,泪如雨下,哽咽着说:“小妹儿,你不是要给姐找婆家吗?你得说话算话呀!”
李草儿左手仍然护着腹部,含泪看着周小荷,口齿讷讷而不言。
李小山跪着为李草儿整理好发髻,泪如泉涌,欷歔着说:“二姐,你刚才不是要给我松松皮么?我在奉天骂你了,还老惹你生气,你站起来打我骂我吧!求求你啦,二姐!”
李草儿含泪看着李小山,唇齿蠕蠕而无语。
刘沛然跌跌撞撞地跑到李草儿身边,双膝跪下,双手抱着李草儿,痛哭失声:“草儿,我来啦!”
李草儿睁大双眼,脉脉注视刘沛然良久,冁然而笑后,眼睛闭上了,呼吸停止了,眼泪流出了。
周小荷流泪大嚷“小妹儿”后昏厥了。
李小山流泪大叫“二姐别死”后放声大哭。
老魏、小韩、老孙、老侯跑到李草儿身边,流泪默哀。
刘沛然轻轻放下李草儿,持枪对准自己的左胸,痛不欲生,决然召唤:“草儿,等我一会儿,我跟你一起走!”
枪声回荡在寂静的山谷,盘旋到寥廓的天空。
雷声殷殷自西,电光烁烁向东。
西边日出东边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