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君他见过月明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立刻压下了天子的盛怒。
“臣妾只是想听听舍妹的消息,不能够吗?”她平静地问道。巽芳神色阴晴不定,几次想要说话,最终又咽了回去。
“随你高兴吧!”
最后他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七)
“陛下可有追问月明的下落?”几天后杜长君再次入宫为她诊脉,她问起此事。
“月明这丫头岂是这么容易找的。”她笑了笑,却见杜长君皱了皱眉,换了右手继续为她诊脉。
“奇怪……”他狐疑地盯着她,“巽芳……”
“要叫陛下。”
他没好气地撇了撇嘴,终是依她所言:“陛下日前染病,我察看过他的医案,脉象与你十分相似,但我不能确诊是何病症。”
她沉默下来。
“是蛊毒。”许久之后,她忽然说道。
“玉妃……向陛下下了蛊。”她说起之前巽芳病时她前往沁玉殿,觉察到无论他的面色或是一些症状都十分奇怪,后来她设法得到了玉妃为巽芳熬制的药汁和药渣,那是一种克制蛊毒,使其缓慢发作的药物。
“怎么不告诉他?”
“我并无真凭实据,你知道的。”她苦笑了一下,“蛊毒这种东西若非发作便无痕迹,那天也只是我运气好罢了……”
“那你怎么也染上了?”
她摇头,一无所知。
“能确认是玉妃所为?”杜长君思索片刻,仍有疑问,“这女子胆子也太大了,同时毒害帝后二人?她能有什么好处?”
她沉吟不语。而事实上,这个问题的答案,现在她还不能告诉杜长君。
几天后的御花园内,她与玉妃偶遇在软红桥畔。
“皇后娘娘……”玉妃恭恭敬敬地行礼。她笑了笑,剪下一枝蔷薇递过去:“玉妃也喜欢来这里散步?”就在对方伸手来接时,她似乎不小心地一抖——花刺扎伤了玉妃的手指。
“呀!”她赶紧拉起那根手指凑上去轻轻一含,吮去了污血。
“娘娘……”玉妃怔怔地看着她。
“不要紧的,前天陛下不小心扎伤了,含一下便好了。”她笑得自然,掩盖了心中正翻涌的心思——前天她又召杜长君入宫,不多时巽芳也来了,说是故人叙旧,但他从头到尾说的话不超过三句。等杜长君诊完脉走了,他也跟着就离开了驻云斋。
但这样就够了,足够迷惑玉妃,她要让玉妃以为自己已经染上和巽芳同样的蛊毒。
果然那南国来的少女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其实本宫是特地在此等你的。”见玉妃要走,她伸手拦下,“玉妃自南国来,不知是否通晓我大夏的人情,可知这后宫之中……专宠固然难得,却只有雨露均沾才是众人的福分……”
真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用这样的口气,说这些陈词滥调。
“嗬。”一声冷笑,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等的人来了。
“皇后什么时候也知忧心后宫之事了?”巽芳从后面走过来,与她擦身而过,去到玉妃身边。
“回去。”他挥了挥手,淡漠的两个字,有的只是天子不容抗辩的威严。
她默默地看着他,然后俯身一福,退下了。半道上遇见了杜长君。
“我都看见了。”他神色不悦,再一次拉住她请求道,“他未将你放在心上,你纵然一生留在他身边又有何用?!”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随我走,天大地大,我们哪里不能去?不用怕他……他找不到我们!”
他的声音响在耳畔,她想起他们都还是孩子的时候,杜长君待她一直很好,比巽芳要好得多。
如果爱上的人是他就好了,不会受那么多的伤、那么多的痛苦。
“好。”她轻轻地应了一声,随即看着他欣喜若狂的表情,不由得想——可惜,没有如果。她委托杜长君替她约见靖南王:“这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这个“他”就是指巽芳。这“最后一件事”,她要揭穿靖南王——玉妃是他的女儿。他们两人身上有着相同的胎记,状若桃花,万中无一。虽然玉妃用南国的彩绘细心掩盖过了,但还是没能逃过她的眼睛。而靖南王,他长居南疆,早年与南国交战时曾蒙一南国女子所救,那女子还为他诞下一女,却因为不能见容于大夏皇室,那女子便带着女儿失踪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护送她秘密离宫前往约定之地,杜长君满心疑惑。
“我博闻强识。”她巧笑倩兮。约定的风雨亭,靖南王果真孤身而来。
“皇叔。”她轻唤一声,示意杜长君留在亭外,然后独自进入。半刻时间后她就出来了。
“这么快?”杜长君有些诧异。
“事情已经说完,难道留下来喝茶吗?”她笑起来。她的目的,已然达到。归途上杜长君很是雀跃,她知道那是因为自己允诺他一起离开,而听他讲着日后的种种,她只是笑而不语,目光始终看着远处的千重阙,沉静从容。
未及半月,靖南王忽然重病。太医院的医官走马灯似的往王府那里去,最后甚至连玉妃也去了——
她说自己通南国医术,或许靖南王只是因为长年身居南疆,瘴毒累积才造成的病症。
玉妃去后,靖南王似乎好了些。今天,本是杜长君带她走的日子,但计划有变,他受委派去为靖南王复诊。
为了不让别人觉出异样,他还是去了。而她,在驻云斋内等着。
此夜更深。
从雕着朴素花纹的窗格向外望去,将空气都染成银白的月光似乎被分割成很多块,她想起第一次进到这个屋子里的情形。
那时她的身边有月明、巽芳、杜长君。当时年少……她起身走向内室,内中陈设多年未变,那个檀木制的百宝阁已经有些旧了。
她熟练地移动着上面的器物,随着机括转动的声音——密道的门缓缓开启。这是她和月明发现的,是唯一一个只存在于她们之间的秘密。这密道四通八达,可以抵达千重阙内任意一处宫室。许多年来,她依靠它和别的一些手段,对宫中各种情报了如指掌。她需要知道这些。
因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身后,愤怒的,甚至有些惊恐的声音传来。
她笑着转过身,却在开口的瞬间心口剧痛,一下子跪倒在地。
“月华!”杜长君抢上前来,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她猛力咳嗽了几声,放下手,只见衣袖上全是斑斑的血迹。烛影摇红,照亮了杜长君惨白的脸。他死死抓着她的右手:“我看了靖南王的脉象……”然后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但这一句就够了,她清楚他已经知道了,即便不是一切,也是大部分的事实。
她身上的蛊毒并非玉妃所种,也不是自巽芳那里传染而来,而是她自己以己身为器,养母蛊于体内造成的——她与玉妃养的是同一种蛊。无解之物。唯一解救的办法,就是当她们两人同时种蛊在同一人身上,一方的毒性压倒另一方,输家蛊虫反噬后,种蛊者自身血液中会生出药性,以血炼药,方能解毒。
她种蛊在靖南王的身上,又欺骗玉妃,让玉妃以为自己的父亲也染了自己所种的蛊毒。
玉妃必然相救靖南王,根据毒性,玉妃会种更强的蛊在靖南王身上,这样虽不能解毒,却能使蛊虫休眠,保靖南王平安一世。
但其实却是中了她的计策。谁也不会想到,她愿以己身为药引。她要救巽芳。
“你……”听过前因后果,杜长君无力地坐倒在地,指着她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骗了你……长君。”她轻声道,“其实,我从未想过要离开这里。”
她从未想过离开巽芳身边,密道也好,蛊毒也好,种种关于朝臣的秘闻也好——她自幼天资不如小妹,只得加倍用功,学这些旁门左道之学也只是为了一个理由。
她曾经想过,就算他日巽芳与小妹成婚,她至少也可凭才学谋略留待在他的身边。
只是未曾想到日后天意这般弄人。暗夜中,杜长君沉沉地叹息了一声,然后扶她坐到榻上:“将我召回来也是早有预谋的是不是?”
无言地点头,她需要他襄助炼药。
“长君。”见他起身要走,她赶紧扯住他的衣袖,“你真的不帮我吗?”
他低头看着她,月光透窗而入,照亮了他的侧面,眉宇间满是怜惜:“可记得当日我说过,你有什么心愿,我都会替你办到。”
他们四人自幼厮混在一起,有一点确实很像——为了心里的那个人就可以不顾一切,如同黑暗中的盲鱼,什么都看不见,只凭着自己的心意横冲直撞,直到头破血流。
(八)
为了方便杜长君出入,她将密道之事告诉他,他炼药之余就会来驻云斋,陪她下棋读书,一如往昔年少之时。她的身体眼看着虚弱下去,无论杜长君用多珍贵的药也不济事。这样对他一个医者而言很残忍,她也知道。这日,两人对弈,黑子与白子各擅胜场。
“你打算何时告诉巽芳真相?”落过一子,杜长君忽然问。
“现在还不是时候,倘若炼药不成,解蛊还须着落在玉妃的身上。”
她手拈白子沉思,“不可打草惊蛇。”
“但是这女子日夜跟随巽芳身边,万一……”忽然他觑见窗外有个熟悉的人影。
“万一她再有举动,如何应付?”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说道。
“这恐怕不是你我所能预料的事。”她落下白子,“陛下自有打算,南国沃野千里,陛下心仪已久……”
她的嘴角不知不觉扬起了微笑:“还记得当日他说过,若得此地,必让大夏如虎添翼。”
此时,窗外的人影已经不在了。
“难为你连他说的话都记得。”他也笑了笑,推盘认输。
夜间,杜长君回到太医院内的住处,一进门就感到一阵异样的气息。脑后拳风袭来,他不假思索地一让,转身架住来人的拳头:“如今已是天子之尊,与臣下这般动手动脚的不太好看吧?”这时还未及点灯,屋内被月光映得半明半暗,但只看身形拳法,他也知道那就是巽芳。他这么一问,巽芳收了手,默然着,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陛下好兴致,夜半孤身私访太医院……”他说着要去点灯。忽然巽芳一下抓住他肩头,力道之大,他一挣之下竟没能挣脱。
“究竟是怎么回事?”巽芳沉声问道。虽然没有言明,但天子的来意他心知肚明。
“怎么回事你不是都听见了!”他毫不客气地大吼,“她就快死了!
为了救你她活不了多久了!”巽芳身形一僵。
“你以为你是谁?!岂能断人生死!”
天子以丝毫不逊的音量吼出这句话,即刻转身离去。留下他独自在黑暗中,只余叹息。
近来她总是睡得不太好,轻易便惊醒,醒来便觉得心头一阵刺疼,体内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那是母蛊,正吸取她心头热血。她自知是时日无多,所以醒了就宁可不睡,回忆一些往事也好。可今夜醒来就见榻边有个黑影,正要惊叫,那人抢先一步按住她的唇。
熟悉的,令她魂牵梦萦的气息。
“陛下?”巽芳随即点亮了灯。
光明突如其来,她不禁闭上眼,下一刻赶紧侧过头去,抬手遮住了脸。
虽然多时未对菱花,但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十分难看……汉武帝的李夫人临终时无论如何都不愿与天子相见,给天子留了个美好的念想,是历朝女子争宠夺爱的榜样。可现在她却似乎明白了——
恐怕是放了真情吧?因为放了真情,所以不想让心爱的人看到自己哪怕一点儿的不美好。
巽芳拉下了她的手。
“关于南国的事,是谁告诉你的?”他问。
“陛下说什么?”
“朕都听到了。”对于她的明知故问,巽芳只是沉了脸色。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
既然如此她就没必要隐瞒了:“记得那年是陛下十六岁生辰,含凉殿中设了小宴,宴后陛下带着臣妾偷偷到御书房看新绘制好的四境全图……”
“不,朕是带月明去的。”他打断她。
“不,是臣妾。”看他不信,她又补充了一句:“那夜臣妾与小妹互换了发簪,便是想看看陛下能不能分得出来。”一个恶作剧罢了,还记得那夜,她学着月明的语气,学着月明的形容举止。
没有人发现。她们太相像了,像到没了外在的装饰,旁人就辨认不出的地步。她们轻易就能变成对方。
可为什么巽芳却只爱上了月明呢?没有人知道答案。巽芳的神情变得更加阴郁了。
“就在那张地图前,陛下指着南国说过,‘若得此地,必让大夏如虎添翼’。”忽略他不善的神色,她继续说道。嘴角露出了微笑,闭上眼,似乎那个意气风发,张狂得连天下都容不下他一颗雄心的少年就在眼前。
“原来……是你……”巽芳开口了。艰涩得有些异样。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睁开眼来。可此时此刻,做什么补救都已经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