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呕血晕倒的时候杜长君就对她说过,因为之前的燥毒未曾除尽,她平日不可劳心过甚,心思更不能大起大落。
否则心火烧身,命难长久。可是……不可劳心过甚?心思不能大起大落?怎么可能?
逐兰居内,她仰面躺着,看床帐上鸢萝织锦的图案,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姑娘,喝药了。”凉衣端着碗进来,边走边絮絮叨叨的,“姑娘真的要小心自己的身子,这有事没事不是呕血就是晕倒,旁人都胆战心惊,婢子就是快被吓死了。”
“是啊。”她坐起来,应了一声。只见凉衣一对杏眼睁得溜圆:“姑娘今天可是转性?竟然顺着婢子的话应下了?”
她“扑哧”一笑:“你说得对,我是该留心些,不然你知道的还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一听有人说要封我当皇后就乐癫了,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凉衣被她说得笑起来,可未及片刻又转成忧色。
“哭丧个脸给谁看?”知道小丫头心中所念,她轻轻斥责了一句,接过碗一口气灌了下去。苦涩浓稠的药汁令人作呕,但总是要喝的,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去。
这次她忽然晕倒把沐震也吓得不轻,还特地召了乔锦入宫,说得跟杜长君一样,无非是宁心静气云云。
趁此机会,她向沐震恳求务必打消立她为后的念头。他简直疯了!竟想立她为后!就算大夏的风俗礼仪再怎么宽纵,也不可能容忍这种事!“姑娘的身体这个样子,今夜之约……”见她沉默,凉衣在一旁试探着问。
“要去的。”她搁下碗,斩钉截铁地说。与苏扬、夏通安约在今夜共商大事,现在她更要加紧步伐——虽然沐震的心思暂时打消了,但一旦他将立后之事抛给群臣商讨,她对苏扬说的那些谎话就会不攻自破,他们有所怀疑,盟约难成。
所以拖不得。而且……她要切断自己的退路。不可拖延,不可沉迷。
不然这样下去,终有一日把持不住。
“右相看什么?”夜晚,郡公府的密室,她一入内就感到夏通安异样的目光。
夏通安比她先到一步,看他与苏扬间的架势,显然已预先形成了某种默契。
在他们的眼中,她不过是颗可利用的棋子罢了——她猜得到他们的心思。被她这么一问,夏通安收回了目光,哼笑一声:“没想到明妃娘娘原来是陛下安插在先帝身边的眼线。”
她也笑了笑:“右相大人执百官之牛耳,却原来还有不知道的事,怪不得陛下近日常说该找个适当的时机,让大人颐养天年了。”
“你说什么?”夏通安脸色微变。
“本宫眼下虽失欢于陛下,却还算是他的心腹。”她扬眉钩唇,戏做了十足,“大人若有什么不知道或想知道的,但问无妨。”
“你!”
“好了,两位且看在苏扬的面子上各少说一句,我等先共议大事如何?”苏扬赶紧出来打圆场。
她与夏通安各自轻“哼”了一声,就此作罢。随后是一阵长长的沉默,似乎谁也不想担当这大逆之罪的始作俑者。
心觉等得太久了,最后她第一个开口:“本宫人在深宫,一马当先的事是做不来的,到时候只听十二殿下差遣就是。”
既然他们已有默契,她也无意横插一杠。
“这是自然,要成大事,岂能少得了明妃娘娘?”苏扬露出一笑,“届时,还请娘娘与我同行,率兵‘勤王’。”
“两位想在何时动手?”她柳眉微挑。
夏通安与苏扬交换了一下眼色,随后异口同声答道:“登基大典。”
计划如是——大典那日夏通安要率百官与沐震同往祭天台,届时他将调动连营的兵符交与称病告假的苏扬,由苏扬带兵前往祭天台将所有人围困起来。而在祭天台把守的禁军又是夏通安的心腹,到时候双方里应外合,逼住沐震的手脚,再由她来宣读烈帝的“遗诏”,迫沐震退位。
夺国之业,其实也只要几处关窍打通,加上野心和运气,就是成功在即。
千重阙,逐兰居,深夜孤灯。室中只有她一个人,借着不甚明亮的火光,她在纸上一遍一遍模仿烈帝的笔迹。
要推翻先前的传位诏书,这份“遗诏”光有玉玺大印还不够,还需要烈帝的亲笔朱批。
与此同时,她心中还在盘算着苏扬与夏通安的计划。将登基大典的防务交与夏通安——不明白沐震这么做的用意何在,是想消弭与这名老臣之间的嫌隙吗?却是给了夏通安大好的机会。她叹息了一声。这或许是注定的……“姑娘,还不歇息吗?”外面凉衣在问了。她咳嗽一声,凉衣很识趣地没了声息。将灯花拨亮一些,毫笔饱蘸朱砂,她心平气静,稳稳地在两份伪造的遗诏上落下朱批。吹干后仔细卷起分别放入两个锦匣,然后她叫凉衣进来,交给凉衣其中一个锦盒:“速送往崇文阁。”
崇文阁是收藏各类卷宗之处,天子诏书除了颁给臣子的那一份外,必然还有一份同样内容的锁入崇文阁,两相印证方是为真。
凉衣接了盒子却不走,面色迟疑,欲言又止。
“去吧!”她催促了一声。推开窗,看着凉衣的背影远去,她敛眉低首,任由春夜微凉的风拂来,直到手脚都被吹得冰凉才回过神来。已经,没有退路了。
这一个月的时间,仿佛转瞬即逝。那夜吹风受了寒,她不得不在病榻上躺了半个多月。不过调兵谋划等本就不是她的事,自有苏扬与夏通安操心。倒是忙坏了凉衣,又要照顾她,又要往来传书。转眼间,还有三天就是登基大典。今日苏扬来了最后一封传书,备述大典当日如何行事。她仔细阅过记在心里,旋即将信烧去。最后一点儿白纸在瓷盆中化为灰烬时,有内侍来传沐震手谕,召她重华殿觐见。
她有点儿意外。当然私下里她与沐震也不知见过多少次了,但重华殿是历代大夏帝君的居所,亦可接见朝臣颁布政令,亦可称为内朝。是个十分正式的所在。而且往日他要见她,常是叫人私下里带个口信,这样正儿八经地传手谕是从来没有的。
当然她不可能不去,换过正装前往,到的时候沐震正在试大典上要穿的朝服,见她来了,他立刻屏退众人,随后径自上前来拉起她的手,打量一阵:“脸色好了些,就是手还冷。”
她低头一笑。
“喝了这么久的汤药胃口也该倒了,太医院制了新药,今夜叫人给你送去。”他说着,忽然看着她笑了笑,“今夜朕就要去国寺斋戒,会有几天不在宫里。”
“预祝陛下顺利登基,从此君临天下,威加海内。”她言不由衷地说。
“朕可不是想听这些话才叫你来的。”他似乎觉察到了异样,“玉绮,怎么了?”
她眨了眨眼,赶紧露出一个笑容来:“病得久了,很闷。”沐震笑起来。
“陛下不想听刚才的话,又想听什么呢?”
“上次……朕在长梦亭中对你说的,可还记得?”他又显得局促了,现在她知道那是他不安时的表现,他对什么事无所把握的时候,就会这样左顾右盼的。
一朝天子,竟会像个涉世未深的少年。此刻她看在眼里,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为什么要为她露出这样的表情来?如果他知道她现在正在做的事,是否还会这样看着她?是否还会为了她的一个答案而不安?一定不会了。
她正在亲手摧毁这一切。
“玉绮说过了,立后之事关乎国家社稷,请陛下务必三思……”
“朕不想听这些,”他打断她的话,“朕只想知道你愿不愿成为朕的妻子。”他顿了一下,“愿不愿忘了朕曾将你当做一枚棋子,相信朕如今的心意?”
他还在为最初的利用关系而歉疚?她心中哑然失笑,那么迄今为止还在设计他的自己又该如何?
怕是千刀万剐,尚有余辜。她从未觉得为孟族复仇一事是错的,但若只说沐震与她之间的纠葛,那么千错万错,狼心狗肺的那个人无疑是她。她恨他待自己这么好,正是他全心全意的回护与怜爱,让她落入痛苦的深渊。
心有煎熬,生不如死。
“陛下……”
“愿,还是不愿?”他又在逼迫她了。她略略低下头,小声道:“谨随……陛下所愿。”今日别过,就该是永诀了。既然如此,为何不在此时让他听到想听的话?她苦笑着想。沐震则是欣喜若狂,忽然一下子抱起了她纤瘦的身子,刚想说话——
她已主动凑上去,以吻封缄。随后一整天她都留在重华殿,看宫人为即将到来的大典做种种准备,看着沐震,间或他也会向她投来视线,四目相对,会心一笑。黄昏时分,她目送着沐震离开重华殿。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在千重阙的主道上,暮色慢慢降临,他所乘坐的龙辇也渐渐看不清楚。夜风忽起,吹得她的广袖长裙向后翻飞,可她还是站在那里,直到整个队伍都走出视野,才转身回去。
回到逐兰居,她却见凉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季辛紧急传信——他发现雁铃正暗中准备前往国寺刺杀沐震!
“混账!”她顿时大怒。
“姑娘,我去吧!”凉衣自告奋勇。
她摇了摇头,还是决定了同去。以凉衣的身手,制住雁铃不在话下,但谁知道那烈性的丫头情急之下会做什么傻事?
临行她忽然想起白日里沐震所说送药之事,便又关照宫人,若有人来时只说她已歇息了,收下药即可。
她们夜行出宫,一路紧赶慢赶,到百柳巷时夜尚未深,却异常的安静。一眼望去,整条巷子一片漆黑,只有季辛他们住的那处民居亮着灯。
她与凉衣匆匆赶过去,只听里面又在争执,所幸争执什么也听不清,不怕邻人听见。
“季辛,开门!”凉衣叫了门,季辛跑来开门,不想雁铃瞅见这个空当儿跑出来,被凉衣一把抓了个正着,“往哪里去?!”
凉衣不喜欢雁铃,所以嚷起来就没好气。孟玉绮看着这一团乱,先往屋内走去。凉衣押着雁铃跟着,季辛最后,一进屋就关上了门。
“玉绮阿姐,”雁铃看了看凉衣,冷笑一声,“你三番五次地拦我,到底是要怎样?你不做,难道也不许我动手吗?”这个丫头显然用话是说不通的,她伸手抚额叹气,凉衣则耐不住嚷道:“瞎吵什么?我家姑娘自有安排!”雁铃置若罔闻,只冷冷地望着她:“玉绮阿姐,我只问你一句,沐震什么时候死?!”
“啪!”她方要答话,忽然大门洞开——
“你说谁要死?”如女子般俊美的脸,寒冷如冰的目光。是乔锦!
她大惊失色,一旁凉衣反应更快,身形挪转抢上前去,执娥眉刺出手如电,一连数招急风骤雨般向乔锦攻去。
绝不能让他离开这里!她瞬间想到了乔锦会在这里的原因:沐震要他送药到逐兰居,顺便看看她恢复得如何。
他一定是看到了她与凉衣离开……面对凉衣的急攻,乔锦却是不慌不忙,几个闪身避开攻势,一抽腰间软剑,立时与凉衣缠斗起来,还不忘笑谈:“凉衣丫头,真人不露相啊!”
“站住!”忽然她一眼瞥见雁铃身形欲动,知道雁铃要跑出去,不由得大叫。
不想雁铃却不是向外跑,而是厉声尖叫着,向乔锦扑去——看她抽得匕首在手,怒目贲张,形容癫狂,倒好似与乔锦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这时凉衣侧身一让退出战团,雁铃顿时正面乔锦。孟族的女子匕首使得极好,但乔锦乃当世高手,面对她毫无惧色,软剑指东打西,十余招后一剑刺中她右腕。
“当!”雁铃匕首脱手,乔锦软剑一抖,直向雁铃咽喉而去——
“住手!”她急喝道。软剑骤停,离雁铃喉头不过半寸:“娘娘有什么话要说?”乔锦侧目过来,狭长的凤目满含杀意与邪气。
“你不能杀她!”她沉声道。
“为何?”
“她乃是鹤华洲孟族遗孤,陛下对当日孟族之事素怀愧悔之心,你可是要再添一笔血债?!”声色俱厉地说完,见乔锦杀意微敛,她又放柔了语气,“她乃孟族族长之女……”
不想乔锦闻言一怔:“族长?”片刻松懈。
雁铃猛地一手抓住软剑,一手现出隐在袖中的匕首,立时直取他咽喉!
“松手。”忽然尖锐的娥眉刺点在她喉间。却是凉衣见势不妙,出手相助。雁铃咬牙切齿地回头瞪了凉衣一眼,挣扎片刻后,恨恨地丢下了匕首。
凉衣立刻封了她周身大穴,抓着她往一旁椅子上坐好。
“丫头,乔某欠你情了。”乔锦“嘘”了一声。凉衣没答话,径自退到一边,季辛也识趣地立刻跟了过去。
“看来……”乔锦的目光在他们四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定格在孟玉绮这里,“娘娘的身份,与当初所言不尽相同啊!”
“本宫会告诉你本宫的真正身份。”袖中双拳紧握,指甲陷进肉中,一阵剧痛。
若非如此,她恐怕无法保持清醒。
“但是……也望乔兄能将你与此女之间的纠葛如实告知。”她看向雁铃,只见雁铃虽然穴道被封,却依然用怨毒的目光看着乔锦。
方才那一幕惊险无比,更透着一股子异样——雁铃对乔锦的恨意似乎不仅仅是敌对这么简单。
他们两人,有着不为她所知的联系。她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当日陛下奉先帝之命出兵鹤华洲,乔某以军医的身份随行……”迟疑片刻后,乔锦收起软剑,开始娓娓道来。
轻柔低沉的语调,说出的,却是足以翻天覆地的事实。
“初时陛下欲与孟族和谈,乔某便先于大军只身入鹤华洲,欲探孟族风土民情。”乔锦说起当日之事,“后不慎在山中中了陷阱,为此女所救。”他看了看雁铃,“也曾蒙她多方照顾,在山中逗留了数日。”
话到这里忽然顿住,乔锦面露犹豫。
“后来呢?”她忍不住追问。
“后来她对乔某生了爱慕之心,被乔某所拒。”一旁凉衣与季辛对望了一眼,神情都是十分古怪。她皱起眉头。
忽然雁铃大叫起来:“你为何不要我?!你知不知道族里多少人追着求着要我看他们一眼!只有你!只有你!你如此辱我,我……”
“雁铃!”她沉声一喝,随即起身走到少女面前,低头看着雁铃。雁铃这才安静下来。
“乔兄……后来呢?战事如何?”她催促乔锦继续。
“为尽快了结此事,乔某不告而别回到军中复命。后大军入鹤华洲,起初孟族族长与陛下均有和谈之意,不想我军驻扎后第十天的晚上,孟族忽然不顾停战之议前来偷营,我军一夜血战,死伤无数,苦苦支撑到次日天明援军来到方才反败为胜。那些孟族人倒也硬气,吃了败仗也不投降,一个一个自裁身死……”
“够了!”她厉声喝断。室内顿时一片死寂。
乔锦的话还在耳边不断回响……前来偷营……自裁身死……难道是真的?难道当日沐震呈书所言都是真的?!果真是孟族首先大动干戈?雁铃一直在蒙骗她?!可有一点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雁铃,告诉阿姐,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她问道,身子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不是!”雁铃大叫。
乔锦哼笑了一声。不承认……很好,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但是不承认也没有用。
“不是?之前阿姐在宫中看过此战的呈书,内中所记与乔锦说得如出一辙,你做何解释?!”她怒道。
“那是他们串通一气,早就编好了说辞!”雁铃大声反驳,随后又道,“玉绮阿姐,难道你忘了他们灭我孟族是千真万确?谁先动的手又有什么关系?!”
“不错……”忽然一阵眩晕,她不得不扶着桌沿慢慢跪了下去。指甲刺入手心,一阵剧痛,她奋力保持着清醒,抬头死死地盯着雁铃。
“可阿姐想知道的,是你爹为什么要这么做。”少女一怔,下一刻忽然避开了她的目光。
“你爹向来以一族福祉为重,大夏虽然欲得鹤华洲,但也不是没有和谈的机会。”她缓缓地,一字一句说得分明,“若真是孟族先动手,我不明白……他何必以一族人的性命冒险,行此以卵击石之举?”
她一点儿也不明白……她问过了,然后等待回答。却只有长长的沉默,没有回答。
“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愿说?”她再问了一次。雁铃依旧只是偏过头,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好……”她点了点头,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随后俯视着少女,她缓缓轻言道:“不说也没关系,可知……我既能为你复仇,亦可让一切转眼成空!”
雁铃猛地抬起头来瞪着她。她装作没有看见少女眼中的愤恨,强自咽下口中腥甜,转过身去——
“乔兄。”
她看向乔锦。
“本宫要见江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