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已浓,载着素宁的马车渐行渐远,而霍去病不管如何情肠百结,也只能朝着另一个方向上马了。夜幕很快就降临了,黑暗中没有人声,只有马蹄的铁掌踏在官道上的得得之声,举头望去,只见斗柄南指的北斗七星,早已又回到了北天那熟悉的位置。
第二天,他到了河东郡的平阳县(今山西临汾西南),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祖先耕作过的土地。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但这片黄土地给他的感觉却似乎非常熟悉,这里并不是江山如画,却很自然地让他联想到了两个字——家园。
他习惯性地策马登上高处,眺望着远处的崇山峻岭,打量着近处的梁峁沟壑。这片厚厚的黄土,就位于河汾之间,黄河滔滔,汾水清流,从史前开始,这里就一直是个宜居之地,上古先民的耕种是很粗放的,若是土层薄的话,耕种若干年后土地就不行了,文明也可能随之中断,所以正是这片厚厚的黄土,才保证了长期稳定的连续耕作,保证了文明在此处绵延不绝。
“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这是《尚书》中关于尧帝的记载,霍去病喃喃念诵着,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为家乡自豪的那种感情,伟大的尧帝曾经建都于此,曾经在此观星测天、治历授时,那已是悠悠两千多年前的事情了。
虽然从未在这里生活过,但是望着这片土地,他好像能够看到自己的祖祖辈辈是如何在这里建立家园、繁衍生息的,不禁在心里反复地默念着:“原来我的祖先传下来了这样的土地,原来这就是我为保卫它而战的家园……”
怀着对家园二字的种种感慨,他踏进了父亲的家门。这次见面,父亲还是颇为拘束的,霍去病也看出来了,自己这个父亲不光是拘束,而且应该生性就是寡言之人,想想自己母亲是那么一副爱说爱笑的个性,倒也觉得蛮有意思的。
就在气氛多少有点冷场的时候,霍仲孺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叫了一声,“对了,光儿呢?”
一个少年应声从父亲的身后转了出来,不等大人提示,已经跪下行礼,“霍光见过兄长。”
这就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了!猛一听到“兄长”二字,霍去病心里热辣辣的,多少年来,他都是别人的“表哥”“表弟”,平生这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兄长”二字来称呼自己。他也没想到这普普通通的两个字,竟能让自己的眼眶发酸发热,喉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拉起这个弟弟,细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年轻人在十五岁上下,看上去很是聪明稳重,长得也颇为俊秀,不过跟自己不是一个类型,毕竟隔了母,两兄弟的相似度只有不到一半了。
霍光当然也紧紧地看着自己的这位兄长,带着好奇而又崇拜的眼光。毕竟是兄弟,虽然并没有说什么话,但是天然的亲情,已经开始在两个人之间流淌起来。
霍仲孺有点不知道接下来做什么好,只得引导着长子在房前院后转悠了一圈,又指点着哪些是最近刚刚置办的田产。霍去病说道:“父亲,我这次来,除了看看您和弟弟,还有一个考虑。”
霍仲孺赶紧停步静听,只见霍去病收起笑容,面容端正严肃地说道:“我想祭拜霍氏祖先。”
霍仲孺恍然大悟,连连重复着,“对对对,家祠……要去家祠……”一边不由得在心里埋怨自己不会办事,说到底人家是来认祖归宗的!既然是认祖归宗,自然要去家祠拜祭祖先,你不早点准备香烛祭品,反倒罗嗦那些家长里短的做什么!
进入家祠的那一刻,霍去病强抑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在以前那么多年里,他从来没有像别人一样进入过家祠、没有像别人一样祭祀过祖先。小的时候每逢过年,他看到别人都在忙着扫祠祭祖,而自己却什么事情都没有,那种感觉是很不好受的,至今记忆犹新。
焚香行礼之后,他逐一细看了壁上霍氏历代祖先的牌位。他以前只知道霍姓是出自周文王的第六个儿子,当初被分封在霍国,也就是河东郡的霍邑,后人就此以国为姓,然而却不知道八九百年以来,究竟是怎么样一代一代地传到自己的?按照制度,列侯在封国是要设置家庙的,他的封邑地方很大,可是家庙却一直无法设置,他至今都还没有去自己的封邑看过,表面上的原因当然是太忙了,但细究起来也是为了这些问题心烦,今天总算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所以对他来说,这次拜祭的意义是很重大的,意味着正式的认祖归宗,也是了却了他从小以来的很大一桩心事。
回家的路上,他留意观察了一下弟弟霍光的身材脚步,似乎文弱了些,并不是个习武的材料,估计应该是在念书吧,便问道:“弟弟,你在做些什么?”
果然霍光回答道:“在学馆里读书。”
“哦,这种小地方,先生的水平不会太高吧?”
这个问题就颇为不好回答了,确实,这么一个乡下小地方,先生的水平能高到哪里去?可若是直说先生的水平不高,似乎又对师长过于不恭敬了;若是硬说先生的水平很高呢,那又显然不够老实。
霍去病当然是故意这么设问的,目的就在于考察一下这个弟弟。只见霍光略一思考,稳稳当当地回答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里的先生已经教了我很多了,我想,等我自己提高了,也定会有机会见识到更多的名师。”
这个回答可谓持心中正、滴水不漏,语意中既有谦虚感恩、又有勤奋上进,还隐隐地表达了对广阔天地的向往之意。难得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能有这番心性,所以霍去病仔细地品了品之后,也不由得对这个弟弟刮目相看。
回到家里之后,霍仲孺还是一直难于开口说话,霍去病也是有点无奈,他本来还曾经想过,是不是该请父亲给自己命一个字,现在看来自己还是想简单了,虽然自己的心里已经不再有任何芥蒂,但是父亲还没有完全适应这件事情,以后慢慢再说吧。
因为做父亲的总是不张口,所以剩下的时间就变成了一对兄弟之间的交谈。霍去病又问了霍光一些问题,细细体察之下,觉得这孩子真的不错,虽然年幼,但却是谦和稳重、聪明细心,不知怎的,竟让他觉得与舅父的感觉颇有几分相似。
于是他的心中暗暗拿定了一个主意,“这个弟弟,是可以好好提携一下的!”又谈了一会儿之后,他温和地问道:“弟弟,你可愿意跟我回长安?”
说完这句话,他又询问地看向父亲,只见对方露出了又喜又忧的神色,“光儿还小,恐怕……,别让他去添乱了。”
霍去病又看向弟弟,“你行不行?”
霍光回答道:“兄长十七岁就在战场上立功封侯了,我都十五岁了,出个门有什么不行的?”
听到这个干脆利索的回答,他的兄长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好!”
天色已晚,霍去病不能更多逗留,他留下了一两个人护送弟弟,自己则连夜离开了。因为此处离长安还有六百多里,而他已经耽搁了将近两天,现在必须尽快赶路,在大军抵达长安之前会合,才不会耽误皇帝陛下亲自出城郊迎这支凯旋之师的仪式。
东路汉军是三个月前从长安城外出发的,现在终于又回到了长安城外。凯歌高奏,献俘阙前,天子阅兵,祭告天地,盛大隆重的郊迎仪式,终于宣告了此次漠北远征的胜利结束。
没过几天,匈奴方面的使者就来到了长安。这是在汉廷意料之中的,战败者嘛,自然是要主动来求和的。历来战争都是这个规律,一打完就该谈了,谈得拢,则意味着双方接受了新的平衡,若是谈不拢嘛,接着再打!
然而,匈奴人提出的和平条件却是极其的离谱,他们居然还在要求和亲通好!这个要求让大汉天子刘彻异常恼怒,这说明匈奴人并未真正把自己摆到战败者的位置上!他断然拒绝了这个要求,作为回击,汉廷也向匈奴派遣了自己的使者,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简单说来就是一句话:“尔乃夷狄,自应朝贡称臣!”
求和亲会遭到拒绝,并不出乎匈奴单于伊稚斜的意料之外,但是汉廷要求的朝贡称臣,却也让他勃然大怒,干脆下令扣留了汉廷派来的使臣任敞。消息传回来,汉廷上下也很惊讶,真没料到匈奴人在大败之余,竟然还能如此桀傲!于是,本着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原则,汉廷也把匈奴使者扣在了长安。
所以说,若要认为匈奴问题已经解决完了,确实还为时过早。大汉的百姓几十年来饱受匈奴摧残之苦,在漠北大捷之后本来都是欢欣鼓舞,但是两边这一互扣使者,大家就都看明白了:“原来这个‘人面兽心’、‘不知礼义’的夷狄,到而今还没有被打服呢!既然如此,还真不能高兴得太早,全国上下只怕还得继续备战。”
虽说备战是有很大负担的,但是此时大汉百姓们的心里,却都是底气很足的,“反正我们大汉有卫霍这么英雄的将领,犁廷扫穴,所向披靡,匈奴的左右二部都已经不剩什么了,就剩下单于自己,下一战,一定就是汉匈之间的最后一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