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霍去病只有十九岁,正所谓年轻人心性“不嫌事儿大”,别说是他了,就算是最最普通的男人,十九岁不也是他们一生中胆子最大、最能没事找事的年龄吗?别看有些男人中年以后毫无棱角,那是被生活磨炼得成熟了,或者说是心气已衰也行,其实放到二十年前,他们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何况是他这种心气极高、无所畏惧的性格呢!另一方面,如果他不是卫青的外甥,如果他不是从小把这个舅父看成父亲,那么他不做翻版卫青的想法也可能不会这么强烈。其实每一个年轻的男人,心里面都有一个天生的对手,那就是他们的父亲,而对于父辈从崇拜到挑战的心理过程,也是许多男人都会经历一遍的。
于是,第五天的作战计划就这么决定了:“不回兵!过焉支山继续向西北,到浑邪王的地盘里再去搅它一搅!”
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时汉军已然拔营出发,顺着那条新命名的小河一路奔向弱水,然后又沿着弱水干流一路扫荡,边走边打,从东南向西北,穿越了第四个小国。事实上,今天穿过的不止是一个小国,首先是浑邪王自己的常驻地,也就是王帐所在地鱳得(今名张掖),再往西的那一片,才算是他属下的小国。这一天连走带打,又是三百余里,这片草原确实是比前几天的都要更大一些。
但是,今天的打法居然和前几天一模一样,这是出乎霍去病的意外的,他本来预备着随时会碰上浑邪王的主力,到最后却没有碰上!换句话说,浑邪王如同休屠王一样,他的主力也没有集结在王帐驻地,也是另有所在。
他们去哪儿了呢?审问俘虏的结果是:浑邪王的主力早就集结了,本来一直就集结在这附近的,但是,前两天突然向东开拔了!
“向东开拔了……”霍去病仔细推想了一下,明白过来了:“四天前我们进攻遬濮国后,浑邪王应该是也得到了消息,他立刻率主力东下,是想把我堵在他的领地外面!然而他却与我错过了!怎么错过的呢?只能是在焉支山一带!我们前天是从焉支山南面绕过来的,而浑邪王的主力,应该是顺着河西走廊的主路,也就是焉支山北面去堵我们的!”
这个推想没有错,说到底,浑邪王之所以率领主力倾巢东下,是因为他根本没想到霍去病会这么快就打到了焉支山!更没想到霍去病居然还是从焉支山的南面绕到了焉支山的西面!当然他更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霍去病到了焉支山居然还不回兵,居然还有胆子再往西打,一直打到了自己的地盘里!
想通了此节,霍去病的心中颇有几分得意,而他的一众手下明白过来之后,更是不免得意洋洋,“老窝被人端了,浑邪王现在恐怕还不知道呢!也许他要到明天才能得到消息,看他到时候捶胸顿足哭天抢地吧……”
“当然,”霍去病继续盘算着,“老窝被袭,浑邪王肯定会紧急回兵来救,只可惜他不能一下子插翅飞到,至少需要一到两天,那么,是不是应该趁此空档,干脆再袭他一国呢?”
想到此处,他立刻命令继续审讯俘虏,必须汇总一切信息、尽快决定明天的安排。
审讯俘虏其实也是个技术活,比如必须对多个人拷问同样的问题,他们才不敢弄虚作假。从今天俘虏口中得到的情况来看,此去再向西,河西走廊就以戈壁荒滩为主了,虽然也有绿洲分布,但是规模都不算大,只有在三百里之后,才会有一片比较广阔的草原,那是浑邪王属下的另一个小国。之所以会有这一片草原,是因为那里有一条弱水的支流从祁连山里流出来(这条河今名北大河/托勒河,这片草原即酒泉绿洲)。
此外还从俘虏口中问出来,弱水即将折而向北,离开河西走廊,流向茫茫千里的大沙漠(今名巴丹吉林沙漠),最终则是注入了沙漠中的一个大湖,名为居延泽。这一番信息,佐证了张骞及其地图的说法,是很有价值的,不过此时此刻,这条路线显然没有继续前行的价值。
“第五国在三百里开外……”霍去病盘算着浑邪王回兵的时间,又检查了自己的兵力、粟米的剩余、特别是马匹的损耗情况,一番合计之后,最终的决定是,“明天就去这一国了!”
于是第二天凌晨,汉军不再沿着弱水行军,而是紧贴着祁连山前,沿着河西走廊一路疾驰。沿途的左侧,一路都是连绵的雪峰,眼前则是灰黑色的石子荒滩,无边无际地伸向远方。
今天这样的石子荒滩,对马匹是非常不利的,很容易损伤马蹄。从出兵到现在,两万匹战马的减员虽然不少,但基本上都是因为水土不服;连日来的奔袭强度虽然一直很大,但好在一直都在草原上,加之持续喂粟,所以战马只要是没有生病,大多数的体力都还可以。但是今天这种情况完全不一样了,马蹄只要有轻微损伤,就再也跟不上如此高速的行军了!一路上,不断有战马逐渐地落后,最终消失在队伍的后方。
骑兵对战马的感情,是一般人难以理解的,忍心抛弃自己的战马,对他们是最无奈的选择。当一个骑兵不得不从自己的战马上取下鞍辔时,都是眼中含泪的,当眼看着它消失在后方的滚滚沙尘之中时,很多人都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戈壁似乎没有尽头,但在三百里之后,那片绿色的草原终于出现了!此时太阳已经西下,正好直射着将士们的眼睛。这就是第五个小国了,没有任何悬念,这个长度不足二百里的小国也被干净利索地解决掉了,战斗结束之时,一轮新升起的明月,刚好悬挂在祁连山的雪峰之上。
就这样,大汉的一万骠骑军以雷击电闪之势,六天迫降了河西匈奴的五国。此刻距离他们从长安出兵,只过去了短短十五天!而他们已经行军了三千四百里,越过乌鞘岭后的六天,已经累计在匈奴境内转战了一千六百里!过焉支山以后,已经又深入了八百余里!
(注:《史记》记载了这次破纪录的长途作战,原文是“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余里”,一汉里相当于今天的416米,千余里即相当于现在的八百余里。)
霍去病决定在这里休整半日。这些天的战斗并不困难,但是行军之猛,就连汉军士兵自己都是心神恍惚的,大家每天睁眼都不知道今天又要跑出二百里还是三百里!六天已经插到了这里,很多人都有点做梦的感觉,何况这并不是快意地纵马驰骋,而是在敌人的国土上步步深入,所有人的身心都是高度紧张的。
不过此时的汉军,整体上仍然是士气高涨、意气风发,因为一路大捷的兴奋之情,早已令将士们忘却了连日来的疲惫。这些天来,他们让匈奴人充分地感受到了被袭扰的滋味,汉家百姓几十年来吃过的苦头,他们尽数还给了匈奴人!陛下设定的“寇可往吾亦可往”的战役目标,至此已经实现得极其充分、极其圆满了!
他们今日的驻兵之地,风光相当不错,此处有三眼泉水,泉水溢出,在草原上形成了一汪小湖,碧波荡漾,倒映着蓝天白云。
其实河西走廊上的水源都是来自祁连山的雪峰,雪水融化成河,河水顺着一道道山谷流出山外,所过之处在戈壁滩上形成了大小不一的绿洲,此处的泉水也是某条小河的一部分,其河道在上游转入地下,又在此处冒出地面,看起来就像是泉眼了。看着这来自祁连山的清冽泉水,霍去病忍不住开始暗自琢磨,“河西走廊上这一片片的绿洲,是不是也可以耕种屯田呢……”
他刚刚想到这里,就听见不远处的仆多,用他那特别豪爽的大嗓门嚷道:“这一路大捷,真恨不能好好喝个痛快!”
听到这句话,霍去病不禁嘴角微露笑意,他略一沉吟,回头命令亲兵,“圣上给我的酒还在吗?拿出来。”
酒很快就拿出来了,他只是轻轻地抚了抚精致的坛身,随即传令召集全军军官。
这坛酒,还有一车食物都是御赐的——这是圣上的好意,唯恐自己年轻的爱将在外面太苦太累糟践了身体。霍去病原本是不情愿带这些东西的,按照他取食于敌的思路,连军粮都只打算带十天的,带上这一车东西不是自找麻烦吗?可是,御赐的东西不带着也不妥,否则就是不识好歹,解释起来更加麻烦,两害相权之下,他还是带上了,没想到此刻却派上了用场。
不一会儿,众人到齐了,大家本以为这次又有什么要紧事情,没想到主将身边摆着的居然是一个精致的酒坛!不由得都好奇地打量不已,又转眼看着他们的主将。霍去病笑了笑,捧起那坛御酒,朗声说道:“这坛酒,是圣上赐的御酒!当初圣上把它给我的时候,我说不必带酒,我在军中从不饮酒。圣上当时说,那就等你打赢了以此酒庆功吧!”
说到这里,他命人把坛盖打开,瞬时空气中充满了浓郁的酒香。
看着大家一个个羡慕垂涎的表情,霍去病继续说道:“仗打赢了,是全军用命的结果,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因此,圣上亲赐的这坛庆功酒,我不能自己饮,要跟全军一起饮!”
这么一小坛酒,如何能跟万人同饮?在众人疑问的眼光中,只见他捧起那坛御酒,径直向着泉眼那边走去,一直走到了小湖边上,微倾坛身,将御酒全数倒入了湖水之中。
这下所有人都看明白了,顿时一片欢腾之声。消息马上传开,全军上下争相来饮泉水,每个人都十分肯定地说,水中确实品得出御酒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