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元年的孟夏,天子刘彻宣布大赦天下,同时册封皇长子刘据为皇太子。
上午在未央宫前殿举行了册封太子的盛典,随后是盛大的国宴,这还不算折腾完,当晚帝后还要在后宫举办家宴。这种只有皇亲贵戚才能参加的场合,对很多人来说,是想来也来不了的,而对霍去病来说,是想躲也躲不开的。
他很熟悉这种场合,小的时候,他作为皇后的近亲以及圣上宠爱的晚辈,也常常出现在这种皇家家宴上,跟其他的孩子混杂在一起。然而,那些孩子都知道他与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是爵位与门第的继承人,而他不是,他们在他面前流露出来的优越与歧视,让他觉得这种场合没有什么乐趣。后来他做了郎官与侍中,在这种场合是有任务的,主要是侍从在皇帝身边,那个时候他的感觉才好多了。现在他有了自己的爵位,在这种场合也有了自己正式的席位,可是幼年的记忆是无法抹去的,他还是不喜欢这种场合。
衣香鬓影,丝竹盈耳,今晚的宫廷夜宴就安排在椒房殿。由于是夜晚的家宴,不像白天那样规矩严整,因此宴至半酣,人们纷纷离席聊天。
卫皇后暗暗留意着自己的大女儿,这会儿,这位美丽的公主显然有点神不守舍,眼光尽往廊下那边望去。顺着女儿的眼光,皇后看到那边是一些贵介公子们聚集着,正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话题,而霍去病与曹襄站在一起——曹襄是平阳长公主与前夫生的儿子,第五代平阳侯,他的祖上即是著名的开国功臣曹参。
不一会儿,皇后看到公主离席往那边去了,那两个年轻人朝着公主微微躬身,举止都十分自如而娴熟。这两个人都是公主的表兄,然而皇后很清楚,女儿究竟是为了谁而去的!她一边继续不动声色地关注着女儿,一边悄悄地向圣驾那边看了一眼,似乎圣上也在有意无意地看着这一幕。
卫公主比霍去病小三岁半,快要十五岁了,正值及笄之年。汉初时为了人口繁衍,推行早婚制度,高祖时曾规定女子十五必须出嫁。虽然现在几十年过去,早已不是那么严格了,但民间女子到了十六七岁还是纷纷议嫁,更何况是一国公主。只是,在卫公主的婚姻问题上,皇帝和皇后的想法有所不同。
对于刘彻来说,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最为宠爱的女儿,自然要为她选取最好的归宿。同时,霍去病一向是他最为钟爱的晚辈,资质卓绝,又将是大汉明日的希望之星,看女儿的情态,对这位表哥也是早就有意了,这简直是理想得不能更理想的天作之合。
而皇后最重要的考虑则是太子。太子刘据年方六岁,然而后面已经有了三个异母弟弟,而且自己颜色渐衰,圣上的宠爱早就转到别人身上了。圣上正当盛年,太子将来的路还很长,作为他的母后,保证他能顺利地走到登基那一天,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她的想法是,“三个女儿的婚事,必须有助于她们的弟弟才成。去病当然是很好的人选,然而,即使不与公主联姻,他也早就是卫氏的外甥、太子的表哥,是自己的人了!大女儿,作为圣上最宠爱的孩子,最好还是能替弟弟笼络住更需要笼络的一方势力。”
当然,如果圣上就只属意于去病,或者女儿就只钟情于这个表哥,皇后也不是非得坚持己见不可,哪个母亲能忍心不顾女儿的一番情肠呢?何况卫皇后本身性格柔婉,一向顺从圣上的意思。只不过据她观察,去病本身对迎娶公主是不上心的,甚至是持回避态度的。
难道不是吗?他在故意躲着公主。当皇后想了一会儿心思,再往年轻人那边看去的时候,只看到了两个人,公主和曹襄,霍去病不知何时已经走开了。皇后甚至能够看得到此刻女儿脸上的那一抹失落,不由得为女儿提紧了心,这会儿正在大庭广众之下,但愿她可要控制好自己。
公主没有辜负母后的期望,她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依然是温婉大方的姿态。曹襄在侧陪侍,殷勤地变换着话题,最后陪她聊起了当前最时兴的舞乐,还不时地说着俏皮话逗她开心,说到精彩处,公主也都十分配合地露出了笑容。她本来就被誉为大汉开国以来最为美丽的公主,这一笑更犹如牡丹乍放,真令曹襄心醉神迷。
然而她的心里,却始终有一个声音萦绕不去,“为什么你就像那细沙,我攥得越紧,你就漏得越快呢?”
卫公主算是跟霍去病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她记得,自己从小就很喜欢这个表哥,每逢表哥在宫里,她都特别高兴,最喜欢的就是表哥陪自己玩。
霍去病本来天赋甚高,从来都是找比自己大得多的孩子一起玩,对于陪一个比自己小三四岁的女孩子玩,他是没有什么乐趣的。所以他们在一起时,名义上是他陪侍着公主,而实际上,不管他是去翻书还是去练剑,都是公主跟在他后面到处转悠。
对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美丽表妹,他小时候也是挺喜欢的,有时候遇到她不懂的道理,也喜欢跟她讲讲。但是公主慢慢大了,不再像小的时候那么天真无邪,霍去病渐渐感到,她的心性有点不对自己的脾胃,慢慢地跟她在一起话就少了,也渐渐不愿再跟她讲道理了。
公主的心性哪里不对呢?其实公主本性也非常的温柔善良,只是自小受宠惯了,习惯于别人都让着自己。或许因为那几年霍去病正好饱受世家子弟的歧视,所以特别看不惯出身高贵的人颐指气使、自以为是,公主的有些做法,看在别人眼里也许只是公主气质的表现,可是看在他眼里就是不能忍受。
至于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躲自己这个表妹的,这事却也没有别人知道。
那是两年之前,当时他刚刚担任票姚校尉,有次进宫给皇后请安,正好赶上公主想练习骑马,非得拉着他来教。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他也尽心地教了一会儿,可惜公主并不真心喜欢骑术,纵马跑了一会儿就不感兴趣了,碰上学生这么不长进,当老师的自然也颇感无趣。
这时公主随口说道:“不跑了,表哥你帮我牵着马,咱们慢慢溜达回去吧。”
霍去病此刻正好琢磨起了他那八百骑兵的训练,一时走了神,完全没有听见公主这句话。
公主见他走神,心里微微不快,又说了一遍,对方还是没有反应。公主自己把马的牵绳解开,往对方身上一掷,提高了声音道:“票姚校尉!我让你给我牵马,听到没有啊?”
这句话对方自然听到了,他没有接牵绳,却冷冷地问道:“你让谁给你牵马?”
“让你牵呀!有问题吗?”眼看这个人明明走了神,还一副挺有理的样子,公主真有点生气了。
“你若是把自己当成表妹,让你表哥给你牵马,完全可以,我没问题。但你若是拿着自己的身份,让票姚校尉给你牵马,这个马我不想牵!”霍去病神色严肃地看着公主,“现在你再说一遍,你让谁牵马?”
公主看着表哥那冷冷的表情,心里有些忐忑,可是皇家公主的傲气与生俱来,此刻哪还容她改口,“我就是让票姚校尉牵马!你快点给我牵马!”
“我警告你,你要讲道理,不要越长越像你的姑母们一样。”她的表哥神色平静,然而语气却相当严厉,“现在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考虑好了再说话。”
公主怔了一会儿,其实她不是不知道这个表哥的脾气,也根本就不想惹他生气,可是她毕竟从小骄傲惯了,压根儿没有服软的习惯,所以犹豫之后还是一咬牙开了口,“票姚校尉!你……”
对方一夹马腹疾驰而去。年方十三岁的公主在马上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心痛,两滴眼泪顺着她白玉一样的面颊流了下来。可是,剩下的话她没机会再说了。
本来这种事情也太小了,只会被当成一时的怄气,过不久就被淡忘了。更何况,本来也没有人把公主的终身同霍去病联系在一起,即使他们是表兄妹,那也算不了什么,公主有十几个表哥表弟呢。更重要的是,按照汉家制度,只有列侯方有资格尚主,霍去病根本没有这个资格。但谁能想到,不可能的事情竟然真的发生了,过了不到一年,十七岁的霍去病居然真的封侯了!
此时这两位表兄妹之间的尴尬才真正地开始了,已经十四岁的公主,把爱慕表哥的心思表达得一天比一天明确,而已经具备了尚主资格的这位表哥,却是一天比一天躲得更远了。霍去病是个非常早熟而理性的人,他心里完全能想象得出娶了公主之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娶一位公主回家伺候?那种生活不合他的心性,也根本不是他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