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的时候,我会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吃很多食物,喝1000毫升装的牛奶,很认真地看肥皂剧,那么投入。插播广告的时间,赤脚走去取东西,一路啪啪开灯关灯,耳朵专注地听广告内容。似乎,一定要如此,方才不绝寂寞。
桑夏说我几个月前去见了易木,你恐怕死都想不到他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我不语,想说他变成怎样与我何干,早已是陌路人互不相欠,只是心底却止不住忐忑。这么多年了,听到他的名字,依然心绪难平。桑夏并不理会我的沉默,她说易木如今稳重多了,只是看上去,冷得叫人心寒。她说亲爱的你该知道,易木如今事业做得顺利,他待我极好,礼数周到招待周全,行为举止几乎无懈可击。可是我知道,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跟在我们身后去吃火锅的少年了。
我说还好,我只怕他变成庸碌无为的人,年未而立却已发福,日日只为小利斤斤计较,面目丑陋不已,昔日心高气傲的少年若变成此番模样,我不如扯根头发吊死拉倒。言行于此,我忽然想起当年易木的面容,干净温暖,却也有着隐隐的桀骜。呵,易木,我曾经的爱人,我该多么欣慰,纵使不得不跌落凡尘,还是有他一贯的高傲姿态,不曾叫我失望。
桑夏看着我说林陌有件事我想要告诉你,临走时我打电话向易木辞行,交换了几句场面话,最后他说,你们都要幸福。她目光灼灼,盯住我的眼睛,说,林陌,你这样聪明,该知道他指的是谁。
我忍不住苦笑,明白又如何,难道我还指望他对我旧情未忘。他于我,不过是对于昔日情人的大度恩慈。我们之间,早已泯灭恩仇,相忘于江湖。
沉默了一阵,桑夏忽然开口说陌陌啊,你现在的未婚夫,是叫什么名字?
我回过神来,闷着嗓子答,叫聂宇。
哦哦对了,是聂宇。对面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总是很少提起他,你们,到底是怎样的?
如何才可说清楚呢,不过是我意欲做一贤良女子,安然静谧度过此生,只需一人,他待我足够好,有足够的安定,我便别无所求。
我正待开口,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我脑海中立刻浮现起一个人的身影,会在这种时候打电话扰人清梦的,除了唐婉,不会有别人。
三日后唐婉约我喝茶,理由是抚慰我屡被摧残的神经,又说,记得把你家那位客人也带上。
于是我同桑夏欣然前往,还没做稳当,聂宇的电话就紧跟进来。接通后那边问在做什么呢,我随口撒个小谎说见一个客户,聂宇倒也识趣,并不多言,干净利落挂了电话。
放好手机我看见桑夏盯着坐对面的唐婉,眸子里流动着异样的神采,我忍不住娇声叫她,说桑夏你怎么眼神那么怪,莫非你我认识多年你却其实是同性恋,难怪一直都没男朋友。话还没说完,桑夏就用眼神狠狠剜了我一眼,我立时噤若寒蝉。倒是唐婉并未觉察,只是一个劲儿问我聂宇都说了些什么。
一提这个我就哭笑不得,他坚持要我每天吃六片维生素C,定时打来电话检查,认真得像幼儿园阿姨,我说遇到聂宇之前我简直不能想象这世界上还真有这样的人,中规中矩脚踏实地,将一切规则视作理所当然,有严格信奉的人生准则,而且十分固执,从来都不肯改变自己的看法。
我想起和聂宇外出约会,吃饭时遇见不知情的同事,都以为我们在谈公事,聂宇外形不错,儒雅清秀,常有陌生女子注目,眼睛里的信息生猛活跃,只可惜他从来察觉不到,反是我先发现。每次他问我喜欢喝什么,无论我怎样回答,他必是自言自语说牛奶营养更好,然后便扔一箱牛奶在我家。想来,聂宇也是很有一些可爱之处的,哪怕他永远都不能懂得我。也许那反而是件好事,相知未必相守,唐婉与谢博文,便已是一个绝佳的反证。
唐婉说聂宇这样的男人如今是可遇而不可求,既然他已认定你,你可要小心把握。我说我自然知道,我现已发挥十足的敬业精神,谈一场兢兢业业谨小慎微的恋爱。只是既然你这般欣赏他,我将他介绍与你如何?
唐婉花容失色连连摆手说罢了罢了,若哪个女人愿意嫁她,必然已修成正果,有着自杀爱情凌迟梦想的自觉,我还没到那境界,还想在人间赖上几年。
我哑然,低头抿了一口茶,那苦涩从舌尖溜进心底。我说唐婉你今天约我断然不是闲聊这么简单,到底有什么事?
她苦笑,轻轻转动手中的茶杯,那碧绿的叶子陷入漩涡的中心,随即缓缓沉进水底。良久方才开口,声音喑哑寂寞。
谢博文下个月结婚。她说。
桑夏走得很突然。
我追问她为何走得这样急,难得两个人能聚首,何不多住些日子。她只是说漂泊得久了,想回家一趟。
是不是因为唐婉,那天你一直不说话,不是你的风格。机场里,我拉住桑夏,道出心中最大的疑惑。
别说了。桑夏淡淡地说,转过身来面对着我。桑夏,戴红色玛瑙手镯,黑色耳钉,眸子里光芒流动,脸庞依然纯净如同少女。桑夏说亲爱的,听我来为你讲个故事。我曾经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爱人,虽然他只拿我当妹妹。我们在一起很多年,直到分别去不同的城市上大学。后来我知道他有了一个女友,但很快又分手,他不堪承受这样的悲痛,一毕业就出了国,一年前死于一场交通事故。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略去所有细节,我被那样几个简单的句子震惊得说不出哈来。
她以缓慢的语调,说,那个让他失恋的女人,叫唐婉。
我开始失语,开不了口,我看着桑夏站在我面前流泪,悲伤越来越浓重,我面对这样一个镜头,软弱地无能为力着。
她说亲爱的,我本以为我已经忘却,已经不介意。可是如果仅仅是一个温婉的名字与几张照片,我可以当这个人不存在。现在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我面前,我知道她头发的长度,她的香水味道,知道她有优雅的锁骨和美丽的手指,那么多美好的真切的细节,都是一种莫大的伤害,我不能视而不见,我必须离开。
说完这些话她就笑了,神色哀戚。她一直笑着,说我走了这么多地方,我一直寻找我的爱,可是我终于明白,有些人,有些事,这一生,只能遇见一次。
在我的记忆中,桑夏从未这样郑重地说过这么多话,她一直是喜欢开玩笑的。我觉得口干眼涩,桑夏抱住我,在耳畔呢喃低语,她说陌陌,我这一次回去,也许会安顿下来,像你这样,寻一个合适的男人。你看,我们到底是这样好的姐妹,选择了不同的路,终于还是,殊途同归。
很快就收到谢博文的帖子,9月24日,凯悦饭店。
唐婉笑得妩媚,拉我一同赴宴。我猜不透她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提高警惕说唐婉你不要借酒装疯坏人家的事,否则谢博文那么爱面子的人非得气死不可。这厮居然还笑靥入花长睫毛一翘一翘,开车之余空出右手拍拍我肩说放心我不会让你难堪,我不过是想去看看新娘子的庐山真面顺便祝他们百年好合,说不定还能遇见几个优质单身男子,让这爱情的入土意识变成我们的恋爱序曲,岂不是皆大欢喜。我默不作声,唐婉又说你就别一直絮叨了,我总得去看看我是怎么死得干干净净的吧。
席间唐婉和邻座陌生男子打得火热,笑得放肆而妖娆。她就是有这本事,和任何人都能三分钟内熟络起来。谢博文照例是一贯的风度,笑容礼貌而有距离,神情并不曾喜上眉梢,端酒杯的姿势也比普通男子优雅了两三倍。新娘五官长得普通,衬了浓艳的装容,乍看去仿佛影楼的招贴画,美丽而无特点。那一张脸笑得千树万树梨花开,幸福神色溢于言表,与身畔的谢博文形成鲜明对照,却也相得益彰。两个人敬酒到这一桌,我不由方寸大乱,生怕当场上演夺夫闹剧血溅三尺。唐婉盈盈立起身,一般的风姿绰约,比平时并无异样。仿佛他与她,只是普通的主与客,他不曾入住她的心,她亦不曾是他掌心的一滴泪。
离开时唐婉同邻座男子交换了名片,同她走在一起,便觉许多目光尾随。路上唐婉一反平日的聒噪,始终沉默着。车窗开到最大,风呼啸进车内,割得我耳朵生疼。
我不想独自生活,害怕一个人安静地凌迟。那么多外表光艳风流的戏,演给别人也演给自己。同样是枯萎覆灭,我宁愿选择比较激烈的一种方式。遇见谢博文的时候,我知道碰上对手了,我多么希望他会来一统天下,守护我的江湖。可是他中途悔棋,潇洒地离开,留我一个人在原地,仓皇失措,不得不重新上路,不得不颠沛流离。
唐婉忽然开口,那些话语被风割得支离破碎,四散飘逸到远方,消失得干净。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冰凉,长卷发四下飞舞,我始终没能看清她的表情。
她一直记得那个女子的名字,叫做戚弦音。
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名字,人也生得极美,瘦弱清秀,眉眼间却有掩不住的妩媚,大有我见犹怜的意味。她第一次在广播站见到,便隐隐有惊艳的感觉。戚弦音微微笑着,低低唤了一声姐姐。
是易木将戚弦音介绍给林陌的,他说是他新认识的妹妹,甫入学的大一新生,于是她颔首微笑,只是心底,有隐隐的不祥预感。
桑夏说戚弦音生得太过妖娆,一副凉薄的妖精相,你可要小心了。她说得意味深长,林陌只是佯做不信,如常地微笑,然而不再那般笃定。
此后,便常常听到戚弦音的名字,从易木口中,也从别人的口中。她记得有一天她从图书馆里出来,听到身后有轻轻的议论,自然提到了易木,其间赫然夹杂着戚弦音的名字。那三个美丽凄艳的名字,一寸一寸刺入她心里,痛得艰于呼吸,白日无光。她知道所有人都在等着,等一场好戏的上演,看她怎样被无情抛弃。看那戚弦音,是如何做了她旧爱的新欢。
她自然是知道,她怎能不知道。美丽的戚弦音,追在易木身后唤他哥哥,她看得见她眼中的热切与渴望。她知道那小小弦音,是怎样的欢喜她的爱人。常常能看见易木与戚弦音走在一起,那画面,美好得叫人心痛,一如她曾经拥有过的幸福。她一直是知道易木的好,只是从未想过,他与别的女子在一起,亦是那般浑然天成,一样的叫人羡慕。
而这一场爱的纠葛,她与他,都已心力交瘁。
这样的折磨绵长痛楚,不能果断结束。直到那一日,易木彻夜未归,她独自坐在黑暗中,听见心在寂静中死去的声音,听见身体迅速地干枯萎灭,枯涩得没有眼泪。
天将亮时易木打来电话,说他在医院。她洗过澡换好衣服盘起长发,看着镜中精致的面容,她想她终于并没有失去一切。
急诊室外的长廊里,易木斜倚在墙边。她看见那熟悉的轮廓,仿佛还是当年初识的那个清晨。他发现了她,动作迟缓地转身面对,他与她,沉默对立着,三米零六的距离,咫尺天涯。
他的下巴上有青色的胡茬,面色憔悴。他说昨夜弦音酒精中毒,我不能丢下她不管,她刚刚才脱离危险。他声音疲惫而倦怠,长久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里。
她是为了你吧?
……是。
你是喜欢她的吧。她在晨曦微露中仰起如花般盛开的面庞,笑容清冽缠绵。她说易木你不要开口,听我说。我知道你是诚实善良的人,当弦音为了你躺在医院的时候你就没有感动心痛吗?不管你是否承认,你已经动情。不要怪我自私,我曾经拥有最完美的爱情,我不能忍受哪怕这样最微小的背叛,我们分手吧。
他一直看着她的眼睛,不说话。
她说我不能相信我们的爱已经是一种束缚一种耗尽心力的搏杀,不能相信它只是敌不过时光的流转而最终沦于平庸。我不能懂得,为何我们不能像大多数人那样安定承平长远相守,哪怕他们并不如我们相爱。如果爱情已是一种负担,那么趁我们还没有来得及仇恨彼此,不如就这样说再见,永不再见。
她开始觉得轻松,不再有日夜煎熬的痛楚与不舍,即使她将面对漫长的悲凉。她凝视着逆光中他凌乱的发梢,听见他用有些变调的沙哑的声音,缓慢地开口,如果你希望这样,那么,我听你的。
那一瞬间她被这声音击中,就像他身后的朝阳刺痛了她的眼睛。
很长一段时间,她将他恨之入骨,怨恨他真的离开了自己,怨恨他伤她彻底,甚至怨恨他最后并没有真的和戚弦音走在一起。虽然,这一场爱,是她先放开了手中的线。
后来的后来,她不再有恨,不再有爱,对那一段岁月,心怀感恩。他们的爱情,只是青春的祭品,不可重复不可再现,永久怀念。
桑夏离开后的一个月零七天,我将戒指从右手换到了左手。
这是个不太动听的故事,没有跌宕的情节凛冽的结局,它来自我心底的温存与暖意,以缓慢隐晦的方式弥漫,姿态羞涩。
那些曾经出现过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