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心照不宣的选择了一条小岔路口，跨上狮子古河的堤坝。上面有条弯弯曲曲的便道，路面不那么平坦，但两旁茂密的杨柳、水杉、木梓、楝树、构树、白杨；滩涂上的芦苇、芦竹等等，遮挡了倾泻的阳光，酿出一脉温润和清凉。这里没有名山大川曲径通幽的胜景，却常常是龙船地的少男少女们，相依相偎互诉衷曲的丘比特殿堂。
悠悠薰风带着绿树芳草的幽香，从南边吹来，掠过狮子古河，平和如镜的水面，就笑开了欢欢的涟漪，一轮又一轮的雀跃着，荡荡漾漾悄然漫上二人心头。他们走下堤坝，拣一块干净的草皮坐了。眼前近水的滩涂上，长着一丛丛繁盛的蒿草和茭白，伴着轻风而喁喁细语；身后的堤脚下，是一片密密实实的芦苇，婆婆娑娑的蹁跹起舞，善解人意的织就一袭如烟似雾的帷帐。
十多年前，他们一同经历了那一次决定人生命运的大洗牌，假如马驹不是意外落榜，他们也许就生活在一个爱窠里了。但生活没有太多的“假如”和“也许”，事实是他们从沙洋中学分手之后，彼此天各一方，音信杳然。忽然有一天，似水流年的恻隐和眷顾，却意外地让他们重逢。是否，神奇的人生鲁比克魔方，翻转间能回归当年的原点？
“自那天在郢州重逢，唤起我对高中生活的许多美好回忆……”肖卉柔柔地说。
“其实，许多往事，我都珍藏在心底。当我沦落天涯的时候，我总会想起一双明亮的眼睛，曾经那么深情地注视我，给我温暖，给我激励；只是……就像这河堤上大树的枝杈，从一个躯干上生发，愈往前伸展，彼此的距离越大，我是不敢有任何奢望了！甚至，我都没有勇气，企求我们的重逢啊！”
“我记得，”肖卉一往情深地回忆往事，感慨良多，“我们曾有个约定……上帝，终于让我们在龙船地相会了。龙船地，真是一块福地啊！”
“我们也许是托了龙船地的福吧！”马驹喃喃地说。他看到肖卉的胸脯在剧烈起伏，仿佛一首欢快的乐曲，跳动着甜甜的诱惑，让他震颤不已。但是，过往的岁月，己在他们之间凿开一道迷幻的沟壑，他没有勇气跨越过去。
“马驹！”肖卉小鸟依人般轻轻靠拢马驹，燕语呢喃地说，“龙船地，狮子古河，上帝是怎么特别垂青，将这样的诗情画意，全都赐与这一方热土？”
“是啊，也真有些叫人浮想联翩的！”谈起故乡，马驹的自豪感油然而生，流水行云般娓娓道出了一个年代久远的童话……
……当年，一头威猛的雄狮，原本是玉皇大帝的座骑，因其桀骜不驯而触犯天条，被谪贬凡尘来到龙尾山上。牠怒不可遏一声长啸，竟然在汉北大地上嘘出一道槽，日久经年纳百川而成了河……狮子古河在这里拐了几个弯，天造地设般形成了一张中间平直、两头上翘的大弓，活像一艘鼓满风帆的龙船。上帝之手从华艳湖上舀来一抔沃土，壅进这张大弓里，这就有了龙船地。后来，一位老爷子的老老爷子的老爷子，做了一个神奇的梦，一艘满载莽袍玉带的艨艟，沿狮子古河溯流而上，在百顺剅口抛了锚，船上的宝贝全部流进了龙船地……于是，子子孙孙，在这里蕃衍生息……
“太美妙了，太美妙了！”肖卉啧啧赞叹道，“原来还有这样的文化底蕴和历史内涵啊！”
他们走出滩涂，慢慢爬上堤坝，视野顿时开阔，龙船地的绿树白墙尽收眼底。
王老爷桥工地，机器轰鸣，人来人往，一片繁忙。
“这里还真人文荟萃，群贤毕集啊！”马驹指着不远处的王老爷桥说，“从龙船地走出去的当代学者、教授、官员，我暂且忽略不计；令龙船地人世代相传、口碑载道的是这位王老爷……”
古东河镇志云：王老爷名锦棠字玉玺号济三司上邹河七十二垸钱粮历久经年锱铢不爽以其之俸禄购石于京山文笔峰下车载马驮耗时数年筑三孔石桥一座遂解童叟舟楫之困妇孺涉水之厄又华湖壅塞水患如虎乃再造百顺剅是以四时稻菽丰稔百姓安居乐业乡党念公恩德身后谥之曰王老爷桥勒石碑一方铭文德及梓里泽被闾乡……
“龙船地，一个盛产童话的地方！”肖卉感叹不已，“这位老爷子，都念了哪本经，做出这种惊世骇俗之举，简直就振聋发聩！啊对了，我听周凯旋介绍了，你在龙船地大兴土木，是要效法这位王老爷子啦？”
“怎么说呢？”马驹沉吟道，“我赞赏一种节操和风范，也算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吧！”
“裸捐吗？像比尔·盖茨那样？”
“比尔·盖茨是裸捐吗？我想，他不会成为流浪者，躺到白宫前面草坪的椅子上，去等待施舍吧？我呢，当然也不会让自己，再度沦为光荣的无产阶级，再也不会去当一名卖老鼠药的小瘪三了！”
肖卉深情地望着马驹：“你应当是一位诗人啊！”
“还真不幸被你言中了，”马驹大笑道，“一位憋脚的诗人，有时也胡乱涂鸦的！”
他们走出村子，穿过318省道，展现在面前的是宽广的田野。大棚区的骨架竖立起来了，从侧面乍一看去，高大的弧形骨架层层叠叠，像一个个跳动的音符，合奏着一阕雄浑的乐章。华艳湖上，砌着沟渠的人们，站起来躬下去，躬下去又站起来，他们用汗水，浇铸着憧憬和希望。
这是一片丰腴的热土，处处蒸腾着活力和精气。
马驹诗兴大发，情不自禁又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
我们拥有太多花环
我们陶醉于太多狂欢
应着泥土殷殷地呼唤
殷殷唤
拼将几度风雨几番磨难
剌破荆棘丛莽阔步走
披满雨露阳光永向前
和着泥土与汗水
我要作一幅画
是理想信念垒起的山峦
我们怀抱一束圣火
我们高擎在心灵之巅
望着脚下弯弯的路
路弯弯
曾经多少欢笑多少辛酸
油菜花香遍希望的田野
开心果撒满一地平川
捧着青春和爱情
我要作一幅画
是绿地芳草铺就的家园
我们不再驻足等待
我们不再空怀憧憬
脚板敲打着欢快的鼓点
心坎注满了甜蜜的甘霖
千年的梦想腾起烈焰
我们用双手
去开启幸福之门
我们不曾贪图回报
我们不曾追求功名
大地刻下了那匆匆的身影
蓝天响起了那咚咚的回音
生命的旋律激越奔放
我们用智慧
镌刻着千秋永恒
肖卉被感染了，不经意间就露出记者的本能：“龙船地就镌刻着你的作品，本身就是一首诗！可是，是什么样的电光石火，触发了你的灵感，书写这首诗？”
“哈哈！”马驹大笑道，“你是向我发动职业攻势了？其实，我的初衷原始古朴得令人发笑。在社会的利益链条，刚刚开始排列与组合的初始时期，功利板块尚未固化的时候，上帝让我捷足先登，掘了第一桶金之后，又不断从社会获取财富……”
“也许是你的家族，做梦都不敢期求的财富！”肖卉戏谑地插言道。
“是的！我们的人民，博大包容，给所有人提供了任意选择的空间。人们获取了财富之后，你可以花几百万元买一条狗，掷几仟万元修一座活人坟，或者耗资亿元盖别墅，拥有自己的游泳池，高尔夫球场，世界顶级跑车……那是别人的自由。我呢，一个农民的儿子，我想像不出有任何理由，去追求那种穷奢极欲的生活。我从社会获取了财富，有责任回馈社会；龙船地养育了我，我有义务造福桑梓。手头有二两米，做二两饭，最让我心安理得，如此而已！”
“仅此而已？难道就没有别的联想……比方……崇高……轰动效应……话语中心……”
“天方夜谭！我不想被符号化，标签化。我不会投怀送抱，更不会皈依任何功利版图。这边的活儿干完了，我就回南方去！”
“即便这样，你的举措仍然超乎常理，叫人匪夷所思！也许我太世俗和功利了？”
“见仁见智吧！因为在人们的认知体系里，看到了太多的为富不仁，形成了思维路径因循，面对冒出的某种背反，作出本能的惯性判断，这不奇怪。那么，我削足适履吧！我投放了几百万元，捐资所占比例不大，其余的是投资，投资就要追求利润。这样，我就将自己纳入到通行的价值框架，不再是道德超人，你能接受了吧？”
“但是……你原本有多种选择……比方，在一种冠盖云集的场合，对着摄像机镜头，面对激情的听众，大义凛然，慷慨激昂，亮出你的捐赠牌，掷地有声地宣布你的捐款数额……”
“我想过。本来有一部分是打算作为慈善捐赠的，后来我选择了我喜欢的方式！”
“你……有必要剑走偏锋，亲力亲为吗？”肖卉穷追不舍。
“你想知道答案？”马驹有点诡异地笑道，“好，我告诉你！当某种制衡机制尚不完善，或者说还很脆弱的时候；当某些人的算计达到纳米级的时候；当他们的面前，出现大片视觉盲点和误区、社会公器被滥用的时候，我不想让自己的钱成为权势者的猎物，我希望知道，我的钱怎么花了，花在什么地方，谁是受益者……”
“这样能获取感恩戴德的愉悦？或者被追捧的快感？”
“不，因为我别无选择！而且，我有个怪脾气，我喜欢迎接挑战，不仅追求事情的结果，更乐于亲身经历那种过程！”
“看来，你是在演绎自己人生的励志片！”
“我宁愿是一部烽火片！”
“马驹，我能理解你所做的一切！”肖卉真诚地说。
“谢谢你！”
这是一场掏心掏肝的谈话，是当年的少男少女，阔别十余年后，一次感情的大放送。肖卉经历了一场心灵震撼，她认识了一个睿智、坚韧、刚毅的马驹。他挺拔伟岸的身躯，俨然巳成为自己的支柱，一种无形的力量，正在加速把她推向马驹的怀抱。
“你变了，”肖卉深情地注视着马驹，“身上全然没有了沙洋中学的影子！”
“人总不会停留在一个原点上。”
“哎，想回母校看看吗？”
“哪个母校？你的？我的？”
肖卉有点尴尬：“当然是我们共同的母校！”
“你在玩概念转换！”马驹笑了笑，“那里留下了太多美好的记忆，黄家山、塔平湖……但那一切都已远去，我看就不用去了！”
“为什么？”
“等我当了市长或者将军再去吧！”马驹诙谐地说，“不过，有机会了，我们可以悄没声息地去看望彭兴中老师，一位多么慈祥、友善又温文尔雅的老先生！还有一位柳姓学长……”
林子里飘起轻轻的风，树叶就轻轻地、簌簌地唱。明丽的阳光，从叶的隙罅间筛下来，游移着，欢跳着，时而浓烈，时而清淡，酿出一派和熙，一脉温情。
“肖卉，”马驹下意识地四下里瞅了瞅，“我真想拥抱你，亲吻你！”
“马驹！”肖卉眼里湿润了，“你不想让我去你的宝邸……？”
“嗨，你看我，光激越去了！”马驹笑道，“大记者光临寒舍，足令蓬筚生辉！”
马驹领了肖卉来到家里，马长发闻声从后院过来，马驹连忙介绍说：“爸，这是我沙洋高中的同学，肖卉，郢州日报的大记者！”
“老人家是……啊？”肖卉上前，亲切地叫道：“伯父……爸，您好！”
“好，好哩！”马长发笑得合不拢嘴，忙转身往外走，“驹子，你好好陪陪这姑娘，请姑娘吃饭再走，我要去田里看看哩！”
田里有什么好看的？大儿子的女同学突然从天而降，你老家伙蹲在那里，碍眼呀！马长发乐颠颠地去了小儿子家，对李乖乖作安排去了。
马驹带着肖卉，楼上楼下参观自己的房子，装饰考究，颇有几分堂皇气象；之后，又看了前庭后院，楼房矗立，浓荫匝地，别有一番田园牧歌之美，令肖卉赞叹不已。
来到下榻的房间，马驹从柜顶上搬下那只烙满沧桑的旧木箱，取出那个大笔记本，肖卉急忙接在手上，打开封面，自己当年题写的“让我们在珞珈山上相会”几个娟秀的大字，立刻扑进眼帘。这是情窦初开的痴情女子，第一次委婉地敞开自己的心扉啊！
“马驹！”肖卉两眼噙满白花花的泪水，“我们……却在龙船地相会了！”
“是啊，”马驹拿出两份烫金的学历证书，“我憧憬着这一天。但我总在提醒自己，如果这一天真的到来，你一个两手空空的小瘪三，有何颜面对‘江东父老’啊？我一直把你当做我心中的坐标，为了你，也为了我的事业，我对自己进行了恶补，拿到了成人自考的中文和企业管理两个大专文凭。”
“谢谢你的这份珍贵和真情。你由知识青年而当上农民，又从农民的营垒里走出来，经过十来年的摔打，彻底脱胎换骨了，完全超乎我的想像！”
“是吗？我感觉到了，我正在蜕变之中。其实呢，时代改变着一切，不仅在改变着人的色泽，也在重塑人的质地！时代也许会孵化出一个新的群体，就像我和我的同辈中的很多人，他们与那种蓬头垢面、说话结巴的经典农民形象已渐行渐远，实际上只是一种户籍意义上的农民了。啊，肖卉，说说你吧……你的那一半！”
“我？”肖卉低下头，一抹阴翳爬上心口，“准确的说，应该是曾经的那一半……”
“曾经的？”马驹一脸狐疑。
“是，曾经的！”肖卉凄然一笑，语调平和，仿佛讲着一个市井坊间流传的乏味故事，“我们是大学同学，结婚后，他又考了硕博连读，后来进了社科院，再后来去了美国……现在想来，这本来就是一份情感指数极低的急就章，分手是偶然中的必然了！”
“原来是这样！”马驹感到自己的胸口在微微颤栗。
“那一页翻过去了！”肖卉很达观地一笑，“那么，你也该告诉我，一个真实的马驹了！”
“上次在城关镇中百仓储门口，不是告诉你了？剩男一个！”
“骗人！当时你接电话，我就听出来了，叫紫燕，一个多么娇媚的名字！”
“你的记性真好！没想到你都成克格勃了！”
“我是女人，并且是单身女人！”肖卉格格格地笑起来。
“事情不假，”马驹忽然沉默了许久才说，“可花落谁家，还是个未知数！”
“是吗？”肖卉两眼一亮，“如果你能给我机会，我愿同这位缘悭一面的同胞，来一场零和博弈！”
“肖卉！”马驹摇摇头，“这值吗？”
“值！”肖卉掷地有声地说。
“不值！”马驹断然道。
“为什么？”
“我是一个农民，我们不一个层面上。对你而言，是纡尊降贵走进一个农家，这值？”
“你还像农民吗？”
“可这是我的身份，难以冲破的壁垒！”
“你别站牛角尖，我就爱上你这个农民了！”
“肖卉……”马驹避开这个话题，很诚恳地说，“我们都需要好好沉淀沉淀，让时间来做出选择吧！”
“行！”肖卉的回答掷地有声。
远处，王老爷桥工地上，传来混凝土搅拌机空隆空隆的声响，将二人从梦幻中唤醒，两人又相视笑了笑。他们笑得灿烂，笑得惬意，可彼此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掩饰不住的疑虑和惶惑。未来的日子，他们将会是怎样的人生呢？生活会给他们制造怎样的议题，他们又会做出怎样的答卷？
马驹想起一件事，问：“肖卉，你有传真机吗？”
“当然有！怎么啦？”
“临时借用几次而已，我不想配置这玩意。以后公司有些资料发到你那里，我再去找你，也有个由头呀！”马驹戏谑道。
“还要找由头？回去我把传真号发到你手机上！”肖卉娇嗔地说，伸手在马驹鼻子上拧了一下。这功夫，她不再是一个报社的资深记者，而是一个清纯质朴的小村姑。
肖卉的手机响了，是报社打来的，说有任务，让她赶紧回去。马驹说，刚才我爸留你吃饭，弟媳不定都准备好了，怎么办？肖卉说，我以后还会来的！马驹说，我开车送你回去！肖卉说，也好，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多呆一会啊！
马驹的车开得很慢，他们都希望时光凝固起来。但也就一二十公里的路程，不到半个小时就进入城关，转弯抹角来到郢州日报社门口，车停了。
肖卉迟迟不愿下车，猛地扑进马驹怀里。马驹豁出去了，他伸出双手，从衣扣缝里插进去，停在了肖卉饱满的双乳上。
“这样多好！”肖卉含情脉脉地说，“今天不回去了吧，我们还可以好好谈谈！”
马驹犹豫片刻，在肖卉脸上深情地一吻：“我们后会有期！”
二人情意缱绻恋恋不舍地道别以后，马驹又去电脑商店，买了一台索尼10寸的笔记本电脑，回到龙船地。之后，他收到了肖卉发过来的传真号，立即电话联系了米大姐，用手机发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