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阳一直到被婉如喊醒都没能在梦中张口说一句话,更无法看清梦中人的外貌,但他清楚的知道,那些人没一个人是他现在所认识的。
在余下来的半个月中,三郎不曾亲历故事的入梦频率越来越高,害得他甚至在青天白日的也常常晃神。
至此,肖阳没敢再骑马,甚至连射箭、耍刀枪等稍有些危险的活动都不敢尝试,成日里除了打两套健身的拳之外就是吃了睡、睡了吃,没事就躺在葡萄架下闭目养神,反反复复的做梦、回忆。
幸好今上念及自己的这位侄孙即将行冠礼,也没宣召他进宫君前奏对,否则还不知会出什么岔子。
这些日子里反倒是婉如忙得脚不沾地,娘家、舅家需走动,又因为清江郡主住在边地远离了京城社交圈,难得一次带媳妇出门见人,她们还必须得在有限的时间内完成各种常规交际。
于是,婉如陪郡主拜访了三次亲友、参加了两次郊游;和大嫂一起带着庶妹参与了两次赏花会;全家出动欣赏了一次蹴鞠。
最苦逼的是,她自己还应邀去打了两回马球,在场上自然是春风满面、英姿飒爽,回京后却差点累得全身瘫软下不了床。
除此之外,婉如最重要的活动则是,协助大嫂为肖阳七月二十六日举行的冠礼进行各项筹备工作,诸如帮忙整理宾客名单、亲手写重要的帖子之类,虽说是长嫂管家,可好歹也是肖阳的大日子,身为三娘子又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至于郡主,婉如原以为她是真正的万事不操心,专职任务就是探亲访友,然后等着到时候出席冠礼就成。实际上,她却是在大家都看不见的时候筹备着更重要的事情。
七月十五那日,俩小夫妻清早起来正说着话,刚穿好衣物的三郎突然面色一僵,伸出拇指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蹙眉道:“如娘,我有些头疼,你自己去正屋吧,让人把早饭给我送来。”
“疼得厉害么?”婉如深知夫君这一阵子都有些不太对劲,却只是听说头晕没见过他直呼头疼,顿时有些为难,不太愿意独自走开。
“没事儿,稍微有些疼而已,我抗得住。”肖阳满不在乎的摆摆手,让妻子自行离开。
尽管他一再坚持,但婉如在跟阿娘招呼一声后还是迅速回了棠梨院,进门就看见肖阳屈膝抱头坐在了地上,他咬着牙一言不发,面色苍白头冒冷汗,显然是头疼越来越剧烈了。
“宝珠,快去找大娘子,请她叫医师来!”婉如在吩咐之后又连忙招呼别的婢女扶着三郎回到床上,命人端来温水为他擦脸。
正在这满心焦急之时,清江郡主突然带着一大队孔武有力的婢女走了进来,她先是看了看儿子的状况,抚着他肩头轻声问道:“阿阳,是不是有很多画面在眼前晃动?是不是脑中发胀仿佛被人注入了东西?”
“唔……。”肖阳咬牙点点头,这一动作越发的觉得头疼,他干脆闭上了双眼,不再搭理任何人。
“没事,别怕,就快好了,”郡主劝慰儿子两句后就扭头看向了媳妇,吩咐道,“此刻要带他到静室去,你戴了帷帽跟来。”
“是。”婉如可不知道为什么要自己戴帷帽遮住容颜,却也没纠结这些小问题,马上就让人取了帽子跟在了肖阳乘坐的肩舆旁边随着婆母走向正院的后罩房。
带着心腹下人进了院子一看,她才知道为何要自己戴帷帽,那小天井中站着三个中年道士,与其六个青年徒弟,还有些跑腿的小道童,如此多的外人在场,年轻小媳妇自然需挡住容颜。
一见着肖阳被人抬进来,领头的那位身材清瘦颇有些仙风道骨模样的山羊胡子道士便让徒弟接了手,将他弄进后罩房的正屋,然后请郡主等人在外等候。
在关门的那一刹那,清江郡主满目疑虑的焦心道:“清虚道长,我儿不会有事吧?”
“如此剧痛,若换个常人早就满地打滚了,他却能稳坐肩舆之上,可见三郎君是心志非常坚定之人,”清虚道长抚了抚自己的胡须,浅笑道,“郡主无需担忧,这事对性命并无妨碍,最怕的只是思绪混乱、神智失常,既心志坚定自然就不会无法承受。”
说罢,他一甩拂尘便领着两位师弟进了那间密闭的屋子。
匆匆一瞥,婉如只见着那是一个没摆放家具的空房间,地上用红色的不知什么东西画着奇怪的符号,房屋四周则贴着黄字红字的道符,如此神秘而诡异的景象让她的心不由揪了起来。
婆媳两人默默站在屋外等着,婉如看向婆母却不见她有任何想要解释的意思,只能自己一头雾水的猜测,此事,是什么事?返魂、合魂么?
一整天时间就这么默默过去了,婆媳两人就这么等着、熬着,甚至都没开口要命人弄一顿热饭来吃,除了叫人端椅子来坐就没干别的任何事情。
期间,婉如本想拜佛祈祷的,佛经还没默上两句就突然想起来屋子里在做法的是道士,这佛道不同源啊,她赶紧闭了嘴不再瞎折腾。
当天色浅暗,院中不得不点上灯烛时,一个青年道士终于打开了屋门,看到他脸上挂着的温和笑容婉如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清虚道长等人鱼贯而出只冲郡主简单说了四个字:“幸不辱命。”便笑着错身让开了屋门。
清江郡主二话没说便扑进了那此刻已变得黑沉沉的屋子,看着正中央盘膝而坐的儿子,用微颤的声音试探性地问道:“阿阳?”
“阿娘,我很好。”三郎笑着如此回答,他眼神如往常一样明亮有神,其中不见对亲人有任何的陌生感觉,但他也没对屋中发生的事情作出任何解释。
婉如顿时松了一口气,她就担心开门一看自己夫君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万一肖阳抬头问一句“你是谁,我是谁?”那简直比天崩地裂还可怕。
她花了半年时间才将夫妻关系处得稍微有些心心相印,总不好再重来一次吧?最要紧的是,万一三郎疯魔了,她这三娘子下半辈子还能有什么可倚靠的?丈夫没了、儿子没来、娘家不亲,不如再死一次算了。
能好好的是他本人,婉如就已谢天谢地,至于肖阳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却没打算去深究,既然自己都能重活一世,那夫君自然也能有些奇遇吧?
各人都有秘密,即便是天大的秘密,那也能算是扯平。
“我饿了。”肖阳扶着妻子的手臂站了起来,望向眼眶中喊着泪的母亲,如此笑道。
“好好,早就准备好了,这就吃东西去。”清江郡主说罢便带着儿子、媳妇去了堂屋里用饭。
婉如看着肖阳案几上那满满一大堆远远超出正常数量的菜碟不由暗暗叹息,看得出,郡主刻意命人很巧妙的将肖阳爱吃的和不爱吃的菜式夹杂放置着,甚至看起来最有食欲的、在最顺手位置搁着的,都是他平时不太喜欢的东西。
显然,对于媳妇的不在意郡主的态度却明显不同,她想要知道眼前这个儿子究竟是不是完完整整的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亲生子,是不是她提心吊胆养了十八年的真正的那一个。
十几年来倾注了满腔热情的母亲和成亲半年将丈夫当作是倚靠的妻子,她俩对肖阳的关切是类似的,爱的程度却并非一致。
“这世上最爱孩子的永远都只是他们的父母吧?”婉如这么想着,她甚至怀疑,即便是肖阳的表现不太妥当,恐怕郡主也做不出将儿子扫地出门的举动,如此试探或许仅仅是求个心安罢了。
幸运的是,肖阳并没让人失望,他像往常一样酣畅淋漓吃着最爱的牛羊肉,到半饱之后则挥挥手屏退左右,而后抬头看向了坐在自己对面的母亲。
“阿娘,不用再试,我就是三郎,”他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脑袋,“不过是多了一个人的部分记忆罢了,既然我占了两魂四魄他只是一魂两魄,那主次关系自然得分明。”
“怎么,那不是游魂还是个活生生的人?!”郡主听儿子这么一说才是更提心吊胆,震惊道“当年清虚道长说你走了魂,他施法拴住了,等十八岁归位即可,却没说走丢的不完整魂魄还能另外找个躯体活着啊!”
“阿娘能找高人作法,别人也行的,这拼补一下不就能凑一个出来了嘛,”三郎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摊手动作,“没事儿,就像是前世今生的轮回,都是同一个人不用分得太清楚。”
“只是如此?”清江郡主微微皱眉道,“那你会不会觉得记忆混乱,思绪纠结?”
“不会,半年前就开始在归位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肖阳笑着摇摇头,宽慰道,“他也是个带兵的,所以说我们就是同一个人呢。”
“和你一样?”婉如轻声问道。
“也不是完全相同,他傻乎乎的,或许是我把机灵的那部分魂分走了的缘故?”肖阳哈哈一笑,又刻意说了些好听的话回忆了一下幼时的经历,打消清江郡主的疑虑,这才带着婉如回了自己院子。
沐浴更衣之后,两人便安安静静的就此上榻就寝,甚至连抚摸、亲吻以及之后的所有环节都省略了。
婉如是提心吊胆的累了一整天,再没力气干别的事,肖阳则是心神不宁,事情的真相远不如他表现出的那么平静、淡定。
从他身上走丢的一魂两魄既然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便有了完整的人生与经历,有了独立的人格和感情。
这个叫做“肖力阳”的军人也是有父有母有爱人的,不是肖阳说一句“无需在意”就能轻轻松松彻底抛在脑后。
诚然,两条魂确实有主次,严格来说肖力阳已经死在了他所在的那个时空,此刻只由肖阳主导所有的思绪,但对方的情感与记忆却在糅合之后在三郎心中烙下了深深地印记。
主导那一小半灵魂的是个正气十足的热血军人,在他心中正义比利益更重要;那个世界是肖阳不曾见过的几百年后的【现代化】国度;那个肖力阳是个一流的狙击手,他会很多肖阳没学过的【军事技能】。
可想而知,要想让两个灵魂真正完美的融合,并不能一蹴而就,路漫漫其修远兮,还需慢慢磨合。
更重要的是,两魂合一后肖阳其实就是肖力阳,因此,他有些惦记那一世求而不得的漂亮姑娘;怀念那一世可爱可敬的战友领导;以及,深深想念着那一世为他操碎了心的父母亲人。
暗恋对象为了让肖力阳安心瞑目,所献的最后那个亲吻的触感似乎还留在唇上;战友的嬉笑怒骂与痛哭诅咒至今清晰无比;太平间里父母的嘶声哭喊也依旧在耳边回荡。
仿佛一睁眼就能回到那个抛头颅,洒热血的地方,仿佛只要一伸手就能拽住父母的胳膊,可仔细一看,眼前却只有朦胧月色和华丽的帷幔,耳边只有婉如的轻轻呼吸声,不再出现战友与父母絮絮叨叨的叮咛。
回不去了,永远也见不到他们了,两地隔着一千多年的时间差……
想到这里,他不由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咸湿的泪水从掌缝间慢慢溢出顺着脸颊缓缓滚落,渐渐浸湿了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