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着金珠大步离开的肖阳只瞟了一眼妻子的举动,而后便拖着手上的贱婢绕过屏风出了内室,走到外间后他才怒火中烧的压着声音喝骂道:“你能耐呵,胆敢说娘子的闲话!”
“奴,奴句句属——啊!”金珠话还没说完就忍不住惨叫一声,因她衣衫被扯开使不得力,三郎便直接揪了她头发往外走,怎能不痛?
此刻,金珠才真正怕了,甚至从骨子里都透出股寒意来,她终于知道郎君对娘子确实是无比上心,根本就不像自己原先猜测的那样,娘子在单方面的不顾尊严倒贴讨好。
哼,区区贱民居然指望“以身代之”,即便是如娘乐意,也得看我肯不肯!肖阳突然想起之前婉如确实说过可以让这贱婢伺候自己,顿时觉得一阵恶心——这种货色也想占我便宜?
被揪着头发往外拖的金珠意识到郎君此刻是在为娘子出气,才对自己如此暴虐,那如果削弱娘子在他心中的地位呢?
她思绪一转,赶在即将被扔出门时轻声哭诉道:“郎君有所不知,娘子曾在出嫁那日因拒婚撞了柱,奴也是心疼主人才口不择——”
话音未落,三郎便沉着脸快速伸手一扭,“卡啦”一声卸了金珠下颚,而后才伏在她耳边冷声道:“按大齐律例,‘贱不得干贵,下不得凌上’,不懂么?”
说罢,肖阳一把将其扔到廊下,呼哨一声唤了僮仆来又喝道:“把她给我绑了扔去倒座房的杂间!”
撞柱?听了这话,他心里或多或少有些不舒服。可即便是真撞了,作为贴身婢女的你也应当一辈子将这秘密埋在心里,背主之人留有何用?!
如此一想,三郎更是面带狠厉之色,指着十二、十三让他们把金珠拖出内院看管起来,待明日再来处理。听到这大动静的银珠急忙从后罩房奔出来瞧热闹,肖棠也急奔出屋垂手站在廊下听用。
甚至连宝珠都撑着病体迈出耳房,不明所以的匍匐请罪,她还以为是金珠私下替自己顶差事惹恼了娘子。
“你腹痛、腹泻才让她顶差?”肖阳微微皱了眉,见宝珠一副嘴唇干涸、呼吸急促的模样,不由问道,“可有觉得头痛、头晕?泻物是否深褐色或带着血丝?”
见宝珠连连点头称“是”,肖阳深吸了一口气脸色越发难看,扭头冲肖棠说道:“许是中了巴豆油之毒,阿棠,你照看一下。”
肖棠赶紧上前扶了宝珠,正欲退走却听到屋内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大件摆设倒下了。肖阳挥挥手让她们各自退去,自己赶紧扭头回了寝室。
绕过间隔内外室的高大独屏,肖阳抬眼就看见婉如正披着一件单薄宽袍跪伏在床边,垂首抱着脚踝,床头挡风的山水折屏则斜倒在地,看着情形应当是她站立不稳撞到了屏风。
“怎么回事,有没有受伤?”肖阳快步上前想要瞧个仔细,刚伸手一捧她脸,却己沾了满掌的温热润湿泪水。
“哟,稍稍撞一下就哭了?”他语调轻快的问着,原想要笑话婉如两句岔开先前的尴尬话题,在扶起对方时,却赫然发现她身体竟在微微战栗。
肖阳赶紧一抬婉如下颚,见她眼中含泪满面凄然,狠狠咬着的下唇几乎快浸出血来,不由心痛万分,一面轻轻掰着一面连声阻止到:“快松口,折腾自己做什么?”
婉如任夫君将自己扶回床中半躺下,而后才怯怯的抬头看向他,水汪汪的眼波流动不休,仿佛想要诉苦,想要否认金珠的暗暗指责,想要问他是否相信自己,可千言万语却只化为了一个颤巍巍的词儿:“阿阳……。”
三郎轻轻用拇指抚着婉如红肿的唇,听着这声带有哭腔的亲昵称呼,看着她委屈中透出期盼的眼神,他瞬间从心酥到了骨头缝儿。
一把将那微微颤抖的娇弱身子搂进怀里,使劲儿揉了揉之后,肖阳轻轻拍抚着妻子的后背说道:“别怕,我若是连这等拙劣的离间之计都会上当,那在战场上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婉如沉默了片刻后,突然伏在肖阳怀中大哭不止,许久之后才呜咽道,“我那日确实是撞了,撞的什么晕乎乎的不记得了,可原因并非她说的那个!阿阳,信我……。”
肖阳轻抚她肩背的手忽地一顿,而后又将婉如搂了搂,沉声道:“我信,你说。”
其实,婉如所说的内容大半他已经从安插在崔家的细作那里听过了,她此刻只是补充了些更瘆人的细节。
“那日聘礼送上门时才知自己将要匆匆嫁人,妹妹说了些关于你的莫须有状况,又笑言这是她不乐意才让了我,我想要去向父亲求问,他却躲在书房根本不见人!”婉如说自己当初是心灰意冷不再多言,可没几日又看到了继母准备的嫁妆。
“首饰、锦帛极少,并且几乎都是聘礼之物,我向母亲求问,她却说东西就这些,随我意愿,若此次不应坏了名声,那下次便做妹妹的陪嫁媵妾去……。”婉如说到此处又是一阵呜咽哭泣,“我,我在惊恐羞怒中才干了傻事,这其实只是太伤心他们,他们……我本不想说的,家丑不可外扬……。”
“你怎么这么傻呢,不过是些身外之物,何必为这伤了自己?”财大气粗从未因金钱之事犯愁的三郎,其实并不理解婉如为什么一直心心念念着嫁妆这事,只是听到‘陪嫁媵妾’一说,觉得她实在是可怜。
堂堂崔氏嫡支二房嫡长女,被继母口口声声说要像贱籍姬妾生的女儿那样给人做媵妾,也难怪她激愤中会有寻死的举动,如此一想,他心中总算不再为这事膈应。
“当初在京城时,吃用首饰都是公中所拨,我们几个的待遇并无太大差异,偶有不同继母也说她给亲生子女的是自己的陪嫁,我们阿娘的东西是封存起来的,要等成亲时才能取用,”婉如很是心酸的轻声低语道,“我及笄礼办得迟,年前及笄年后父亲就到了边地上任。”
然后?肖阳继续一头雾水。
“女孩儿家及笄前后发型、着装或多或少有些不同,我原本就看着孩子气,因此,以前的饰物都不合用了,到边地母亲说家里需要节俭度日便没有给我准备任何东西,”婉如说着,语调再度哽咽,“我们女子若是头脸光光的出门见客,便相当于男子袒胸露腹,在家倒还好办不出门便是,可若是成亲,成亲次日需拜见公婆,之后需和婆家人交际……。”
说到此处,肖阳总算是有了明悟,试想,嫁到侯门的新媳妇看着自己匣子里几支拿不出手的银钗、银镯,还有不曾打制的一堆哑光宝石,那确实是,太难堪了。
所以说,婉如她撞柱不是因为拒婚,而是抗拒如此寒碜的出门。唉,听到此处肖阳都忍不住眼圈一红,摩挲着妻子的脊背轻声劝道:“莫哭了,他们不给你我给啊。亲爱的,发簪会有的,漂亮衣服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听他这么抑扬顿挫的一说,连正抹着泪的婉如都忍不住轻轻笑道:“早就有了,还等得到你记起来?”
“诶?”仿佛是啊,打他从昏迷中醒来就没见过婉如有寒碜样子。
“洞房次日,我为这些事情正头疼,结果拉开妆奁匣子却看到里面满满的装着各种用具,”婉如笑中却也直落泪,只是那语调明显轻快了许多,“衣橱里也是从内到外都齐全了,看模样都是按照我的身量、肤色专门订制的……阿阳,你可知我那时有多高兴么?我就在想,哪怕你醒不过来我都要留在这里……。”
“现下我醒了,你可更没理由再离开,”听着婉如的告白肖阳不由心中一暖,整个人飘飘然的,而后他又突然乐道,“这谁给你置办的啊?真是办了大好事,哈哈!”
“不知道,我没好意思问,”婉如微红着脸吸着鼻翼低语道,“阿阳,别把这些话再说给他人听——我原本不想讲的,真是,真是太难堪了……。”
“哎,不哭,不哭,如今有我疼你。”肖阳直接伸胳膊的用亵衣袖子给婉如擦了擦泪痕,好生安慰了一番后,婉如这才破涕为笑。
哭一场就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夫妻间关系更上一层楼,能不笑么?她也不算诓骗肖阳,说的基本都是实话,只是情绪、语态、语调是现酝酿的而已。
少顷,肖阳脱了外衣灭灯躺下,将妻子搂在怀中好好疼爱一番后又提到了另外个问题:“那贱婢如何处理?这等没规矩的——是你继母给的吧?”
“嗯。”婉如点了点头,亲娘给的人早就被张氏轮番换了个遍,金珠自然不是个贴心的,在肖阳看不见的黑暗中,她新仇旧恨,齐上心头,咬牙切齿的想着:如何处理?真希望能打死了一了百了啊!
可惜这话绝不能说出口,婉如枕在三郎胸膛沉吟片刻后长叹一声,幽幽说道:“真不想再看见她,可好歹又是伺候了我两三年的,要不,撵到你庄子上去,或者找个偏僻地方卖了?”
“还能有比我们这儿更最穷乡僻壤的地方?何况,我庄子可是在京郊,你这是惩罚还是奖励?”肖阳挑眉一笑后又问道,“这贱婢是属于哪一等的?”
贱民不光是分了官贱和私贱两种,家仆也有奴婢、部曲与客女、随身这不同的等级,“奴婢”可以随意打杀,带有雇佣性质的“随身”却不能任意处置。
听他这么一问,婉如顿时知道三郎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决断,只是顾虑妻子颜面才让她来做最终决定。
“是家生的奴婢,她生母在我母亲那里当差。”婉如轻声回答,盘算着若肖阳说要杖毙金珠,自己是求情还是不求呢?
果然,三郎下一句就直接冷声道:“这贱婢挑拨离间还有害人之心,按律原就类比畜产不同人例,还顾虑什么?直接打死了事。”
“毕竟,是一条命啊……。”婉如迟疑着,模棱两可的没给准话。
“妇人之仁,你既说她母亲还有点能耐你又与继母不合,那抬手放过的后果便是‘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肖阳伸手弹了弹婉如脸蛋,劝道,“你可别太心软,依我看,发卖都不放心,不如弄哑了扔军营去罢。”
婉如正想问他军营里怎么能有女眷,而后才反应过来这意思是让金珠去做军妓。突然一下,她胳膊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对一个女人来说,这可比直接打死还残忍!
“也,也不至于如此吧……?”婉如诺诺的反问着,不就是爬床没成功么?这代价未免太大了些。
肖阳此次的言论再次刷新了她对自己夫君的认知,也不知是不是战场见血太多的缘故,他为人处事似乎少了些恻隐之心,除了家人,别的都不重要。
不知怎地,婉如竟觉得自己当初私奔之后被除族报了病逝反倒挺好,没犯到他手上确实是万幸,不然后果绝对是比死还惨。如今看来,还真不能嫌弃他之前折腾自己,能有现在这表现按他性格来说已经算是顶了天的好吧?
肖阳可不知道婉如心里的一堆盘算,只淡定报出了金珠的两条罪状:“背主、下毒。”
“下毒?”她陡然一惊,怎么就下毒了?金珠居然有这胆量?
“你身边的宝珠腹泻呐,我猜或许是金珠为了找个亲近你我的机会给她服了巴豆油。这东西,吃上二十滴即可痉挛、昏迷致死,”肖阳揽着婉如的腰,一面缓缓摩挲,一面沉声道,“今天她能为一点小事就给同伴下泻药,明日或许就能在你碗中放砒霜,如娘,我知你心善,但切莫姑息养奸。”
“好,我懂了。明日便下令将她灌了哑药发卖……。”婉如暗暗叹息,自己确实是太心善,重生一次也没想过要纠结往事报仇,说起来,上辈子偷偷给自己下了堕胎药的,或许就是金珠也说不定。
次日,婉如便召集了一干年轻奴婢说了金珠的罪状,下药暗害同伴,诽谤女主人,勾引男主人等,然后宣布将其杖二十、灌哑药、毁容貌、发卖岭南。
此举狠狠震慑了别的暗怀鬼胎的美貌婢女,当然,有人心里暗骂婉如善妒容不得人,谁曾想,原本应当去军营的三郎君却从小书房踱步出来,亲昵无比的站在了妻子身边,拉着她的手环顾四周。
而后,他冷眼俯视阶下奴婢,阴恻恻的朗声道:“按大齐律,良奸贱,良人有失体统,奴生子依旧是奴婢,想要一步登天母凭子贵的还得看我愿不愿意为其脱奴籍。都给我听好了,我不愿意!本将军只爱自己妻子,从来就不乐意碰任何贱人,别跟她一样做白日梦,否则,悔不死你们!”
说罢,三郎便挥挥手让人押着金珠扒掉裤子当众行刑,他自己则拉着婉如去换了便于骑马的胡服,出门踏青换换心情。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这都是婉如头一次正正经经的去郊游,心中真是无限感慨。
不,准确来说,让她心情激荡的更多是因为肖阳之前的那番话,哪怕只是一时片刻的虚情假意,也足以让人动容。
“哎,这几日好好玩玩,赶紧把骑术练好再学学击鞠,隔些日子或许用得上。”肖阳怀抱婉如骑在高头大马上如此说着。
“啊?”婉如很是疑惑的问,“怎么,家里会有什么活动?”
肖阳点头道:“我外翁七十大寿,得回京城去,那地界不正流行击鞠么,阿娘肯定会带着你一起出门交际,可别失了我面子啊。”
一听这消息,婉如顿时大惊,即便是被肖阳抱在怀中都突然滑了一下差点跌下马去:跨度太大了,刚才还在小院里折腾家中的奴婢,如今马上话题就转到了京城去,肖阳的外翁那可是永安王,本朝爵位最高,最有地位的皇亲!
哪怕是重活一世婉如想到自己即将去见这样一位贵胄,心里都隐约有些忐忑:这么一过去就意味着自己将第一次真正迈入最上层的交际圈,再也不是圈养在家不见客的女眷。
礼仪什么的,是不是还得再学学啊?而且,要让一个单独骑马都还不利索的人去打马球?!婉如顿时苦了脸——这难度,是不是太大了些呢?我能办得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