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沧澜
远方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1。母与女
袁一今天的心情很不好。早上出门上学时,同母异父的妹妹黎檬檬一把拉住她的衣袖,撒娇道:“姐姐,我跟你学跆拳道好不好?”
袁一因为赶时间,便随口答应了,没想到下一刻,母亲就大呼小叫地阻止了,然后和往常一样,话里夹枪带棒,把袁一教训了一番。
“也许我真的应该去验个DNA,怎么会有人对亲生女儿那么不满呢?”袁一伏在课桌上,自嘲地笑了笑,便听见一阵金属撞击声由远及近。
同桌苗银全身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环,正朝这边走来。她是这所师大附中的知名人物,手下带着一帮小弟,热衷于逃课打架。
“喂,晚上去找青阳高中单挑,去不去?”苗银一屁股坐在桌上,一双腿吊儿郎当地晃着。
袁一警惕地白她一眼:“你能不能少惹点事?”
“日子那么无趣,总要做点什么打发时间啊。”苗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听见上课铃声响,才一拍脑袋记起正事,“喏,你的信。”递过来一个黄色牛皮信封,寄信人一栏空空如也。
袁一随手把信封扔进桌肚。偏偏这堂课是她最不喜欢的地理课。那老师浓重的方言口音和干巴巴的语调听得袁一头皮发炸,她便索性拿出信在桌下看。
信里只有一句话:“我想要找一双好的耳朵,听我讲讲一些旧事。”背面写着回信地址:朝海市枫林桥18号,李自磊(转)。她在脑海里努力搜索了一下,朝海市似乎是个很远的沿海小城,李自磊也是个完全陌生的名字,想了一会儿没想起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便重新 把信丢回了桌肚。
放学后,袁一拒绝了苗银的“盛情邀请”,无精打采地跳上了回家的公车。刚进家门,黎檬檬又粘了过来,可怜巴巴地请求姐姐帮忙说服母亲,让她学跆拳道,她心里对袁一这个跆拳道黑带一段的姐姐一直非常仰慕。
黎檬檬还在读小学四年级,长得娇小玲珑,性格活泼可爱。袁一虽然心中一向不满母亲对两个女儿截然不同的态度,但对妹妹,还是怎么也讨厌不起来。
“檬檬你可真是长不大,老是缠着姐姐。”黎子秦推门而入。黎檬檬欢呼着扑过去。袁一则朝来人点点头:“叔叔下班啦。”
黎子秦笑眯眯地搂着檬檬走过来,摸摸袁一的头:“我们家一一总是考第一,可这脸色,跟你妈妈说,得好好补补啦。”
停在脑袋上的手掌是那样温暖,可是,他姓黎,她姓袁。他是她母亲的丈夫,她妹妹的父亲,却唯独和她没有任何关系。想到这儿,袁一有些不自然地躲开那只手,低声说:“我去做作业了。”随即匆匆往楼上走去。
不多时,楼下咯咯的少女轻笑声、撒娇声、父亲故作严厉的训斥声、随即破功的憋笑声,像一条小蛇钻到袁一的耳朵里来。
终于,袁一猛地摔下手头的作业本,把自己塞进被子里。
晚饭后,一家人坐在客厅看电视。黎檬檬说了句什么,逗得母亲方云眉开眼笑,黎子秦也凑过去打趣了几句,客厅里立刻回荡着三个人的哈哈大笑声。
袁一一直漠然地坐在一角,此刻却被这一幕刺得眼角生疼,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方云有些讶异地转过头来看着大女儿。
“妈妈,我想去看爸爸,他现在在哪里?”袁一突然问道。
“这个……你也知道,你爸爸是海员,长期在海上,哪里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方云愣了一下,随即淡淡答道。袁一却从她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慌乱。
“怎么了,有什么不能讲的。不就是个囚犯吗?你觉得难堪了?再难堪也是你自己看上的男人。”袁一突然觉得一切都很可笑。母亲到底是太天真还是对自己太漠然,竟还以为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事实上,从五岁和人打架时,被人骂成“劳改犯的女儿”那一天开始, 她就已经触摸到真相的边缘。
方云已经被气得面色发白,颤抖着扬起手来。黎子秦急忙站起来阻止。
袁一起身冲进卧室,反锁住门,把自己关进衣柜里,为连模样都不知道的父亲,为对她总是隐隐有着距离感的母亲,为自卑又自傲的自己,失声痛哭,渐渐哭累了,竟睡了过去。
醒来时,她听到隔壁房间里,黎子秦正轻声安慰着方云,末了,又叹了一口气:“你对两个孩子,未免太不公平。”
方云仍在啜泣:“一一这个孩子,长得和她父亲实在太像了……我一见她,就想起当年她父亲……喝酒……打……我就……”
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袁一的心也慢慢沉下去了。母亲对她疏离,是因为她的存在就是在提醒着母亲那段不堪的生活。可是她有什么错?她又可以向谁来倾诉?
2。一半海水一半火焰
那日过后,方云便经常用忧心忡忡的目光看着袁一。而不知道是黎檬檬撒娇功力太过强劲,还是黎教授劝人技术高超,方云最终答应了黎檬檬要学跆拳道的要求。
袁一却是一如既往地上下学,成绩也丝毫没有下滑,只是面对母亲时,她眼中原本压抑不住的渴望渐渐被淡漠所取代。
某天看到抽屉里的牛皮信封,袁一便随手给陌生人回了信,告诉他:就当是对着天空在诉说吧。
半个月后,她收到了回信。
信里面讲述了陌生人的童年。他是农村出来的孩子,自幼好学,可是父亲是个赌鬼,欠下一屁股债。他读完中学,便不得不做工养活母亲和妹妹。
他的努力,他的不如意,在纸上一行行如泪痕。
袁一回信说:也许我们的相同点,就是都有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她对这个陌生人无法全然信任,但是他的信实实在在让她感觉到了同样的痛。
她埋头回信时,苗银撞了撞她的手肘:“喂,听说你爸爸是师大的教授?”
袁一挑挑眉:“你弄错了。”
“啊?可我明明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来和李老师谈你的问题……人家都说他是师大的教授。”
“你说什么?”袁一声音有些颤抖,随即拿起手边收上来的作业本,步履匆匆往办公室赶,丝毫不管身后苗银不解的眼神。
午休时间,办公室里几乎没有人。袁一偷偷从窗口往里看,便见黎子秦穿着得体的灰西装,彬彬有礼,身子略微前倾,在和班主任李老师讲话。他看起来有教养,脾气温和,气质儒雅。那一刻,袁一忍不住幻想,黎子秦就是自己的父亲。
“是,这个孩子太要强了,麻烦您帮忙看着点。”谈话已近尾声,黎子秦诚恳地嘱托。
“黎教授,您放心吧。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啊,您的女儿向来是最让人放心的了。”
黎子秦礼貌地笑,致谢,道别,出门。
袁一匆匆逃离,为了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女,心中竟有隐隐的欢喜。
当天晚上,袁一多日以来第一次觉得身心放松了许多,洗澡刷牙后,正准备美美睡上一觉。却听到楼下自行车车铃反复地响。她从窗口探出脑袋,便见苗银一身皮衣,朝自己吹了声口哨。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匆匆下楼去。
“帮个手。”今天又要和青阳高中决战,伤亡是免不了的。苗银知道袁一不喜欢打架,只好找袁一作为救护人员跟随。
袁一低头想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戳穿:“你就不能用温和点的方式来吸引你爸爸的注意吗?”
苗银脸色微变:“要你管!”片刻又自嘲地耸耸肩,“你也没比我好多少。我装坏,你装乖。说到底,谁也没成功。不是每个父母都时时挂念儿女的。父母的心肠也有铁石做的。”
袁一望望窗口,欢声笑语从客厅阵阵传来。其实,没有她,这个家会更完美。她叹口气:“走吧。”
苗银换了摩托车,风驰电掣赶往火拼地点。她带着一帮弟兄在约好的小巷子里等候。袁一负责救援,藏身在小巷子拐出来的一个奶茶店里。
静寂过后,突然响起一片尖叫声。黑暗中,巷子两头各蹿出一片黑影,不断地往中间的苗银一伙扔着什么东西,响起一片炸裂声。苗银骂了声娘,随即便带人集中向一边突破,另一边只留几个人防守。她的打法不要命,但青阳高中使了阴招,她那一伙人还是被困在包围 圈中,脱不了身。
袁一冲到巷口,从口袋里摸出几个打火机,嚓,打开,随即用火柴条卡住,扔向青阳高中那帮人。
苗银笑了:“有你的啊。我这个大姐大的位置得让给你来坐了。”也从袁一袋中掏出几个打火机来,依样卡住了往人群里扔。被卡住的打火机渐渐燃起了一片火光。
“兄弟们,走。”苗银喊一声。一小撮人便迅速散开,向四面八方逃窜而去。
十几个打火机交织出来一片火光。袁一和苗银在附近工地偷挖了一桶沙,折回来埋住,总算有惊无险。
3。激战
第二日的课堂上,袁一便有些神情恹恹。陌生人的信倒是又来了。他在信中讲了大段大段的山野趣事,并在信的末尾认真地说:假如你有话想要讲给天空听,我倒是也有一双好耳朵。袁一“扑哧”笑起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况且陌生人因为距离,而让人产生了安全感 。假如把心事告知天空,只会散为空气,无处追寻的吧?
袁一便把苗银和自己那晚的激战写在信里。其实和青阳高中那一场打斗,让袁一觉得有些热血沸腾。她似乎理解了苗银,在那种生与死的快感里,血与火的激情里,她有一种飞蛾扑火般的快乐。
回信十天就到了,比往常的半个月快了很多。袁一把信塞到书包里,准备回去看。现在要去边上附小带黎檬檬过来上跆拳道课呢。
当天的课上到很晚。袁一骑着自行车带黎檬檬回家,穿过一条小巷子时,有人低声问:“袁一?”
“哎。”袁一随口应了一声。
一个高大黑影挡住了去路,笑得有些不怀好意:“我等你很久了。你的打火机可是塌了我的面子呢。”原来是那天青阳高中的混混。
“檬檬,快走。”袁一一把将黎檬檬从后座上拎下来,同时右脚已经向对方踢去。对方从怀中摸出一把尖刀,黑夜里闪着寒光。
黎檬檬反应过来,急急向巷口跑,慌忙中被什么东西绊倒,惊呼一声,踉踉跄跄爬起来,继续往外走。
袁一一个分神,已经吃了亏,手臂上被划了一道口子。她一个左勾拳砸向混混的下巴,右脚踢飞混混手中激射而出拦截黎檬檬的刀。接下来的搏斗几乎叫做肉搏了。袁一终于瞅准机会,一个手刀砍在混混的脖子上。高大的身影倒了下去。
她扶起自行车,沿路边看边往家里赶,到家门口,听见里面轻微的哭泣声,才放下心来。黎檬檬已经到家了。
她推开门,迎接她的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我说了跆拳道不是好东西吧,偏要学!你这个当姐姐的是怎么回事……让妹妹一个人回来,头上磕出一个大包……”
方云回过身去,心疼地给小女儿擦药。黎檬檬早就在母亲的安抚下睡了过去。
袁一就这样木然地站了很久。她总觉得,似乎一出生就已经站在这里,母亲的对立面,站到脚也麻了,心也麻了,便终于不再有悸动。
“咔”门被推开。黎子秦一进门,便看到袁一呆立在那里,怔怔望着方云和黎檬檬出神,脸色惨白,衣服上一片殷红。
“一一,你受伤了?我立马送你去医院。”黎子秦责怪地看了方云一眼,后者却似刚醒悟般看到了袁一的伤。
“受伤了怎么也不说一声……”方云有些愧疚地小声絮叨。
袁一突然温柔地朝着方云说:“我不是你女儿吧?”随即昏了过去。
4。两个父亲的共同心声
袁一的伤并不重,只是失血过多才昏了过去。医生诊治之后,说要好好休养。
袁一躺在床上百无聊赖,便从书包里掏出了那封信,打开来看。这封信写得密密麻麻,前半部分讲述了他的经历。他也曾经试过当混混。当时也许觉得肆意快乐,可是等到回过头,就会觉得空虚。后半部分却不经意提到了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懦弱善良,即使被父亲毒打 也不会反抗,却在父亲要把自己卖了换赌资时毅然和父亲作对。他说:即使和父母有时候形同陌路,可是生死关头,父母永远挡在你前面。
袁一却从这封信里看出了端倪。这个陌生人似乎对自己的情况太过了解了,整封信都是在劝解自己的。
母亲走进来,嘴唇嚅动,想要解释什么,又似不知怎么开口。
“想说什么就干脆点。”袁一实在看不下去方云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方云坐到袁一床头来,拉住袁一的手:“一一,妈妈……对不住你。妈妈不是故意要骗你。当时你还那么小,我……我实在没办法告诉你,爸爸在监狱里,只好撒了谎。但是一旦撒了谎,再要告诉你真相就更难了。这么多年来,你越长越像你爸爸,还学了跆拳道,我真 的很怕你走上他的老路……你爸爸……其实是我害的啊。”方云抱住袁一大哭起来。
袁一吃惊地瞪大了眼,颤抖着问:“怎么回事?”
“你爸爸落泊不得志,我们过得穷困潦倒。那天他喝了酒,我说了句狠话。我说:‘是个男人就出去挣钱回来,即使是抢也好啊。’你爸爸受不得激,揣了把水果刀出门,在路上抢了个女人的包,因为喝了酒,手里分不出轻重,误杀了那个女人。他第二天就去投案自首 了。可那个女人到底没有救回来……”
原来这才是事情的真相。母亲一直无法面对的,不是过去的父亲,也不是那段难堪的日子,而是她自己。也因为这样,母亲总是在有意无意地忽视和逃避袁一,却又因此背负上另一层愧疚。
那天之后,袁一和母亲达成了谅解,母亲解开了心结,过去的阴影似乎已经在渐渐淡去。袁一仍然和陌生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通着信。她不想去追究他为什么知道那么多了。反正他是很好的聊天对象。她不介意有这样一个笔友。
转信的李自磊是师大03届动力工程系毕业的,也就是黎子秦的学生。一切似乎已经不言而喻了。
她没有去问母亲,父亲现在到底在哪里。在这个监狱或者那个监狱,并没有什么区别。反正一别十八年,她和父亲,算是无缘吧。况且,黎子秦这个继父也当得起父亲两个字。
袁一投入了更多精力在学习上,然而因为高考临场失利,只能遗憾地与自己梦想中的大学擦肩而过。她万分灰心和失望。
黎子秦来和袁一谈心,劝说无果后,递给袁一一封信。还是那笔力遒劲的字,黄色的牛皮纸信封。
“给我写信有必要拐弯抹角吗?”袁一撇撇嘴。
拆开信封,白色的纸上只写了一行字:我并不想要你做人上人。我只希望你不偏执、不虚妄,平平顺顺过一生。
“这是你父亲的信。我有个学生在朝阳市监狱,我通过他和你父亲联系上。他……一直很挂念你,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放弃过找你。也许他做人并不是那么成功。但是,作为一个父亲,我敬佩他。”
袁一把纸慢慢摊平,眼睛发涩。她以为那个笔友是黎子秦,原来,竟是她的父亲。而这一句话,是两个父亲的共同心声吧。
我并不想要你做人上人,我只希望你不偏执、不虚妄,平平顺顺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