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茵茵,我仿佛变成了行尸走肉。我不知道那一个月是怎么过来的,只知道沈卉带着我去拜访亲友,去聚餐,把我们明年春天要结婚的消息告诉给每一个人。年底本来就是亲朋好友聚会的时间,热闹的酒席,只有我坐的位置,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我望着窗外的彩灯,才发现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我爱上茵茵了,爱上了一个我永远不可能得到的女人。
沈卉跟我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她也十分惋惜茵茵的消失,因为再也没有优质客户了。我们又不得不陷入了为那些怪异的病人开镇定剂治病的地步。
一个月之后,在过年之前,一个初雪的下午。沈卉突然蹦蹦跳跳地走进医务室,她穿着护士服,却活泼得像个初中生。
“你猜,谁来了?”她兴高采烈地卖关子。但是没等她说完,客人就走了进来,是茵茵。
一个月不见,她消瘦了许多,长发剪成及肩,目光中却多了几分坚毅。
“我是来为你们介绍新客户的。”她坐在沙发上,言简意赅,“这是桩大买卖,如果成功了,你们可能一辈子都不用干了。”
沈卉的眼睛绽放出华光,仿佛夜晚见了老鼠的猫。
她的这位朋友十分有名,常常登上金融杂志,但是却已经年逾古稀。当她介绍对方的情况时,我刹那间就明白了,这个人就是她的金主。
而且不知为什么,一个可怕的念头开始在我的脑中萌生。
我把沈卉支出去倒茶,开始细细地听。茵茵似乎跟我有同样的想法,她伸出手,轻轻搭在我的手背上。
“你看,能不能借这个机会,把他的意识弄得崩溃?”她颤抖地说,“我会想办法,找律师做一些假的文件,让你变成他的养子。这样即便他神志不清,你也能坐拥财富,我们就能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他没有孩子?”
“有,是个智障。”茵茵叹息着摇了摇头,“现在已经四十几岁,有一整个福利院的人员为他一个人服务。”
我有些害怕,但是内心却在挣扎。
“这样我们就能在一起了,我们既有钱,又能逍遥快活,我再也不用整年整年地独守空房,只为陪伴一个老头子一两个月;你也不用每天庸庸碌碌地赚钱,维持这个小小诊所了。到时候我们可以去欧洲玩,我们去意大利、去伦敦,去所有我们想去而不能去的地方。”
我再也无法挣扎了,只能点了点头。
这是她的梦,也是我的,我活了这么久,第一次找到为梦想努力的快乐。
红颜白骨
接下来茵茵开始暗中行动了,她在汇丰等外资银行为我开了几个户头,因为这是转移财产所必须的。我甚至有了一个假身份,叫王彼得,事成之后,我就要抛弃郑铭志的一切,变成一个全新的人。
我既紧张,又跃跃欲试,茵茵也十分害怕。按照她的说法,那位老人十分不好对付。
就这样,在筹谋了半个月之后,我终于见到了那位纵横商海五十几年的传奇人物。此时已经临近年关,街头巷尾都飘散着欢快的音乐,红色的灯笼点燃了夜色。那位老人就坐在光芒之中,静静地切着牛排。
牛排只有5分熟,他每切一刀下去,精美的瓷盘里,就多了一道血色。
茵茵坐在他的身边,竭力向他推荐我。他一边听一边吃,一言不发,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隔着长桌,我只能看到他光秃的头顶,稀落的白发,以及骨瘦如柴的身形。
他坐在轮椅上,生命似乎在一点一滴地从他的身体中流逝。
“我的心底有一个墓地。”他终于说话了,声音沙哑而低沉,“过去几十年,我做了许多亏心事,那墓地里葬着很多被我伤害过的人。”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症结,是内疚!内疚让他郁郁寡欢,越来越不快乐。
“当我年轻的时候,还因为击败他们而开心,但是年纪越大,越觉得难以承受如此沉重的回忆。”他喝了口红酒,望向窗外,略有所思地说,“我40岁那年,结发妻子病死了,当时我已经小有薄产,却救不了她。儿子也有智力缺陷,而且除去这一个孩子,上帝并未给我其他的惊喜。我开始想,这是不是因为我过去伤害的人太多,而受到的惩罚?”
我长长叹息,这世上没有快乐的人,上帝是公平的。
“随着我的肉体越来越虚弱,这种想法就越来越严重,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强烈的精神负担,才导致的肉体崩溃?”他终于看向我,那双眼睛,完全不似在茵茵的潜意识中看到的那样无神,而是犀利至极,“听说,你擅长解决这种问题?”
我见过了无数双眼睛,对他毫无畏惧,因为越是强大的东西,有时越是脆弱,这世上的事情皆是如此。
我向他信誓旦旦地保证,会解开他的心结。
这位王姓老人犹豫了几天,最终还是派他的助理来家中接我,跟我同去的还有沈卉,没有她的帮助,我一个人无法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
而最令我惊讶的是,他们居然把我们带到了机场,在空旷的停机坪上,正停着一架小型客机。冬天的夜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片片残雪,我跟沈卉紧紧抓住对方的手。
“王先生的意思是,请您二位去国外跟他一起度假,现在是去瑞士赏雪最好的时候。”穿着笔挺西装的助理恭谨地对我说,“您不要担心行李的问题,飞机上应有尽有。”
我别无选择,只能裹紧大衣,紧紧搂着沈卉,走上了飞机。
就像他所说的那样,飞机上应有尽有,我甚至还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床铺也十分柔软,比头等舱还舒适。
我跟沈卉吃了一顿大餐,又喝了一瓶红酒,倒头就睡,似乎没有任何过程。而茵茵就像女主人般陪我们聊天,替我们召唤服务生,从头至尾,王先生都没有出现。
等我从飞机上走下来时,已经到了瑞士。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新鲜,我跟沈卉像个初次进城的孩子般左顾右盼。
“有钱真好啊。”沈卉感慨地说。
我听了撇了撇嘴,是啊,照理说平时我也会发出这样的感慨,但是这次为什么没有呢?甚至在飞机上我都没有对这样奢靡生活显示出一丝羡艳。
因为我知道,这一切,都将是我的!
有豪华房车来机场接我们,这时我才知道王先生早就已经在瑞士等待我们的到来。
“他需要每年在这里注射药物,来维持健康。”茵茵小声对我耳语,她的发丝落在我的脸颊边,令我心猿意马。
两个小时后,我们就来到了王先生所在的别墅,就像茵茵一样,他遣退了所有人,空旷的客厅里,只有我们四个人。
茵茵坐在他身边,午后的光线映在她的身上,散发出珍珠般的光芒。而与她的光艳照人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形容枯朽的王先生。
红颜白骨,我第一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也有些明白,潜藏在茵茵心底的那巨大的不甘和无奈。
沈卉手脚麻利地布置好一切,王先生的轮椅背被放倒,她在他的脑后塞了很多羽毛靠垫,以使这位老人更舒服一些。
“如果这次成功了,那张支票就是你们的了。”茵茵听到他的话,从手袋里掏出一张支票,数字是七位数,足够惑人。
“失败了呢?”沈卉有些紧张,问出了不该问的话,这不符合她一贯的水准。
王先生什么都没说,只是发出了一声冷笑。于是她更紧张了,连描画咒符的手都有些抖。
当我们把一切都准备完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我最后瞥了一眼这个美丽异国的晚霞,头一歪,就钻入王先生的身体中。
但是就在意识模糊的刹那,我看到了墙上的一幅画,画上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头戴珠冠,身披绶带,像是公主般高贵典雅。
茵茵,无论怎么打扮,都这么美呢。
人心的坟墓
我进入了王先生的意识深处,他的意识很复杂,开头的一层是个富丽的田园。我找到一个通往地下的地窖,踏着那木质台阶,我又来到了第二层。
这次景观变成了一个呼啸的山谷,他显然不打算对清醒的自己隐藏内心的痛苦,因此我在山谷的缝隙钻过去,穿过一个泥潭,顺利地抵达了墓地。
墓地并没有他描述的那样骇人,天边斜阳映晚,照耀着碑石荒草,颇有几分凄凉的意味。可是麻烦的是,这里除了我之外,没有一个活人。王先生的内心虽然并不阴暗,却十足寂寞。我信步在墓地里徘徊,希望能早点发现深藏在他内心深处的症结。
一般的病人,心中的苦恼都会以回忆或者扭曲的形象出现,也都会有线索带我找到它们。但是王先生的心中,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座座林立的墓碑和沉默的建筑。
我沿着墓地的石子路,慢慢地走着,越走越觉得心慌。来到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却一无所获,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状况。
然而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那似乎是一个少女在轻轻地歌唱,又有点像是孩子的童声。
“你以为人死了一切都会结束?不不不,一切才刚刚开始……”歌声断断续续,像是呜咽,在萧瑟的风中回响。
我如获至宝,急忙顺着声音找下去,最终停在一座墓碑前。
“……死亡会告诉你真相……”童稚的歌声从墓碑下传出来,“生命,生命即是一场骗局。”
我深吸口气,捡起地上一块木板,开始掘土。
残阳似血,渐渐隐没天际。随着坟墓渐渐被掘开,天色也越来越暗了。而当我掀开坟墓的水泥盖时,四周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淡淡的萤火在夜空中徘徊游荡。
我借着那微乎其微的光芒向坟墓里看去,只见狭小的墓穴中,蜷缩着一个七八岁的孩童,他正睁着猫一样的眼睛看着我。
我被吓得连忙后退几步,不知道该怎么办。难道这就是王先生要竭力隐藏的内心?是不是我只要将这个孩子掐死,他的潜意识就会崩溃?
想到这里,我的手开始颤抖。
但是孩子比我更加胆大,他从坟里爬出来,四肢瘦长、肋骨嶙峋,几片破布披挂在身上,就算是他的衣服了。
他站在夜色中,睥睨地看着我。
“你想干掉这个老头?”他的声音又尖又细,清秀的脸庞看起来活似地底的精灵,“我们一起干吧,我知道老不死的心结在哪里。”
我犹疑地看着他。
“就藏在这些坟墓之中。”他指向漫无边际的坟场。
“你很恨他?”我好奇地问。
“是的,他把我爸爸逼得自杀,妈妈顶不住那些要债的威胁,抱着我跳海了。”他指着自己的肋骨,“看,你见过比我更瘦的孩子吗?我死前三天都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从此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干掉这个阴险的老头。”
我有些相信这个小伙伴了,跟在他身后向墓地的中心走去。天边升起一轮圆月,我知道,潜意识已经在渐渐恢复平静。
我们在月光的照耀下,又挖出了几个人,按照男孩的说法,这些都是同伴,多一些帮手总是好的。
那些人有中年商人,也有年轻的女人,他们有的头上是个血窟窿,有的肚破肠流,让人不忍目睹。我有些庆幸,自己最先挖出来的,仅仅是个骨瘦如柴的男孩。
这只可怕的队伍在黑夜中漫行,月亮的影子渐渐消失,煞风自平地卷起,这个世界又失去了平衡。
“就在那里!”男孩指着丛立的墓碑中,一个毫不起眼的坟墓。它破败不堪,周围长满荒草,如果不是有人带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发现它。
是不是只要将埋在这座坟墓里的意识破坏就可以了?在潜意识的世界坍塌前,沈卉会呼唤我,而我顺利回到自己的身体之后,王先生的精神,也会在数周之后崩溃。
我想到茵茵艳丽的脸,立刻扑上去,手脚并用地挖起了墓。我扔掉了墓碑,刨开了土,旁边还有几个伙伴帮助我,我们很快就掘出了棺木,那是一个价值连城的,金丝楠木棺材。
“死亡会告诉你真相……”男孩太瘦小了,他参与不了这种体力活动,干脆坐在墓碑上,唱起古怪的歌,“生命,生命即是一场骗局。”
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变成了一个富豪,带着茵茵,坐在游艇上看落日。
茵茵,我们的梦想就要实现了,你该高兴了吧?
我推开了重重的棺材盖,右手高高地举起了一块石头,不论里面躺着的是什么,我都会把它砸得稀巴烂。
微弱的光线照亮了棺木里的东西,那是一个人,一个女人,美丽得令人无法呼吸的女人。我高举的手,慢慢地放下。
因为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茵茵。
她比现实中更多了几分妖娆,扭动着腰肢,从棺材里站起来,伸出一双玉臂,紧紧地抱住了我。
“茵茵,不!你为什么在这里?”我几乎无力抵抗。
但是她仍然一言不发,将我的头紧紧按在她雪白的胸脯前。于是我看到了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东西,那是一个红色的咒符,正狰狞地写在她的肌肤上。
我意识到了什么,开始拼命挣扎。
但是太晚了,刹那间天翻地覆,我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入了地底,茵茵像是个美女蛇般将我紧紧地缠住,将我拖向那冰冷黑暗的地方。
棺材盖盖上了,月亮的影子消失不见,沙石俱落之中,我只听耳边传来“咣”的一声巨响,就陷入了昏迷。
在失去意识的一瞬,眼前朦胧闪过一张画。那是茵茵身披绶带,头戴钻冠的画。
我终于想起,那是选美冠军的打扮。而身为一个知名的美女,她怎么可能会轻易委身于一个花甲老人?
玩弄人心的人
等我再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是在一个冬天的下午。窗外飘着雪,我却看不真切,整个世界像是一个幻影,所有的景物都模糊不清。
我想动动身体,却发现浑身酸痛,连抬一根手指都十分费力。
“王先生,你想要点什么吗?”眼前一个年轻的护士在问我,我这才发现,自己正坐在轮椅上。
“我不是王先生,我是郑铭志,郑医生。”我张开嘴,费劲地说。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说话也可以这么耗费体力。
护士迷茫地看着我,似乎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出了差错,我的治疗……”我艰难地表述,“我被困在王先生的身体里了,快、快去把我的身体找到,我要回去!”
但是这个陌生的小护士很快就被人叫走了,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女人走了进来。
她留着波浪鬈发,身材窈窕。
“茵茵!”我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充满欣喜地叫。
不过当我抬起头,却失望了,她不是茵茵,是沈卉!此时的她褪去青涩,看起来极具女人魅力。
“王先生,你该休息了。”她蹲下来,递过几本杂志给我看,这些杂志的头版大多印着一个年轻男人的照片,他面容俊美,英姿焕发,这张面孔熟悉之至,正是我自己的脸。
“不,沈卉,帮帮我!”我开始害怕,心底已经隐约知道了什么。
“王先生的智障儿子王彼得在一夜之间痊愈了,他下个月就要迎娶十年前的亚洲选美冠军,而王先生因为身体原因退休,他的所有业务都移交给自己的儿子了。”沈卉看着我笑,“这真是再好不过了,不是吗?铭志?”
我听到她叫我的名字,猛地抬起头。
她什么都知道,老实的沈卉,小女人样的沈卉,总是围着我转的沈卉,她居然隐藏了如此深的心机。
我想到为王先生画咒符时,她反常的问话,终于明白,原来她担心的,根本就是自己的计划会失败。
“那咒符,墓地里的咒符,也是你做的?”我咬牙切齿地瞪着她。
“是的,真的很麻烦,我要王先生每天盯牢那个符咒看,足足一个月,终于能把它刻在脑海中,顺利地捕捉了你的灵魂。”沈卉惋惜地望着我,“之后王先生适应你的新身体,还用足了两周,人类真是复杂的生物。”
“为什么?”我绝望地问她。
“因为我不这么做,你就会抛弃我,跟别人远走高飞,我只能先下手为强,起码不会人财两空。”沈卉说完,递给我一张请柬,“铭志,认命吧,像真正的王先生一样,在这里了此残生吧。春天我就要跟汪洋结婚了,我想你不会怨恨我吧?”
是的,我没有怨恨,我败了,愿赌服输!我颓然地低下头。
“为什么是汪洋?”我问了最后一句。
“因为他不会玩弄人心。”沈卉说完,就款摆着腰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