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柳芙从技校毕业分到乡农技站的时候,追她的人很多。有领导,有同事,有中学教师,医生,收税员,乡里的干事,粮站的出纳,轧花厂的棉检。他们争风吃醋明争暗斗各献殷勤,由于他们互挖 墙脚互相破坏,结果谁也没有到手。后来一个叫郑四的罗汉加入了追求者的行列,他把其他的追求者打了个鼻青脸肿,他一连在柳芙的宿舍门口站了一个星期,那些情敌准情敌及候补情敌再也不敢在这 里露面。
然后,罗汉郑四就像个吃独食的熊那样大摇大摆走进了柳芙的房中。少女的闺房灯影幢幢,暗香浮动。郑四的鼻子像一头花粉过敏的狮子那样打了个呵嚏。柳芙吃惊地望着他。郑四说,我把他们全赶跑 了。郑四说,现在,我要向你求爱。郑四模仿欧洲人的求爱方式,单膝着地,抬头挺胸。他要吻她的小手。
柳芙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柳芙是谁啊,她是省技校的优等生,学生会委员,十八岁以前,对自己的前途十分看好。她的“蔚蓝的理想”,曾和她的一张朝气蓬勃的照片一起,刊登在一家青年刊物的 头版。
郑四不死心。他的心就像蚯蚓一样,你剁一刀它长出两条来,剁两刀长出四条。他犯犟了。一犯犟他的血管就在皮肤下窜跳,眼睛特别的有神采。他说你嫁给我有什么不好呢,你看我的身板,你看我的 力气,它现在是没走上正道,一走上正道它就会像高压电一样,让大家都过上幸福的生活。柳芙不理他。她继续看她的书,织她的毛线。她的手十分的精巧。
郑四仍然每天都要来。他来的越来越准时了,走的越来越晚了。郑四到处跟人说,他跟柳芙谈恋爱了。在路上碰着了熟人,熟人问:郑四,到哪里去呢?郑四装做难为情的样子说,咳,还能到哪里去呢 ,还不是去柳芙那儿,那小蹄子,想我想得可厉害。
柳芙其实有了一个男朋友,是她的技校同学。该同学毕业后分在县农机公司,据说家里还有些小小的背景。他答应日后托人把柳芙调进城去。柳芙觉得这样的恋爱前景还是较为可观的,就在信里默许了 该同学的求爱。该同学于是在一个周末兴冲冲地来到了乡里,要与柳芙促膝谈心。正谈着,郑四闻讯赶去了。郑四一进门,就虎着脸问,你是谁?该同学说我……我……郑四又问,你知道我是谁?该 同学说你……你……郑四说,我告诉你,她是我的未婚妻,你再胡搅蛮缠,小心我对你不客气。该同学出汗了,被面一样鲜艳的红领带也歪了。该同学吓得落荒而逃。
柳芙十分愤怒,她指责郑四:你有什么权利干涉我的自由?柳芙平常是冷若冰霜的美,现在一生气,就是热情似火的美了。郑四说,你生气吧,你骂我吧,我还巴不得你打我呢,你呀,小傻瓜,就不知 道你一生气有多么可爱。难怪有句话叫生气蓬勃呢,那时我还不明白,生气怎么能蓬勃呢。
郑四说,被你骂了,就好像被王朔骂了,那是开始瞧得起我了。
郑四虽是个罗汉,但是十分喜欢读王朔。从王氏老早的《别把兄弟吊起来》,到《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玩的就是心跳》、《过把瘾就死》,再到新近的《美人赠我蒙汗药》,郑四把几本盗版书 ,翻得像卷心菜一样。
眼看秋天就要来了,恋爱的进展仍很缓慢,郑四有些着急了。他是真喜欢柳芙这样一个丰腴美丽的尤物。如果是逢场作成,他早把事情搞掂了。看来人这东西不能认真,一认真,就会羞赧,就会腼腆。 他琢磨过很多促进的法子,比如,叫他的一个哥们装扮成强盗,在她农技站的宿舍里破门而入,然后他及时出现,英雄救美。或者,希望她生病,病得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最好是小腿或其他的什么地 方骨折,那么,他可就有了表现的机会了,他可以天天陪她去看病,打针(针头扎进她臀部该是如何既美丽又残酷的事情),解闷,喂她吃饭,搀扶她走路。不过最后一种假设他还是否定掉了。生点小 病倒无所谓,但他怎么能指望着她骨折呢。
爱情使这个男人变得优柔寡断婆婆妈妈了。
好在郑四马上明白多愁善感不是他的强项。他的强项是做罗汉。他一走动,他的强盗气、匪气、流氓气就像腈纶衣服一样,在他的皮肤和头发上擦出了火星,小小的电光噼啪作响。他可不能避长就短啊 。于是,一天晚上,他就揣了一把刀子来找柳芙了。他没有喝酒。他很冷静。喝了酒是酒的威风,而不是人的威风。柳芙刚洗完澡,浑身散发出一种天香。郑四像个恶棍似的用力咽了咽从各个味蕾冒出 来的口水。他把刀子抽出来,插在桌上。柳芙一声惊叫。那把刀子插在房子中间,使灯亮了许多。郑四说,你别怕,它不会吃你,今天它要吃我。柳芙往后退缩着。她像一支摔坏了的温度计,汞柱一下 子失了踪,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郑四笑了笑,挽起右手的袖子,拔起刀。他是个左撇子,因此柳芙看他就像看着镜子里的人,又恐怖又不真实。郑四用刀尖在自己胳膊上划了一下,血立刻像小小的旗 帜一路举了起来。他说,爱我,好吗?柳芙整个身子在哆嗦。郑四又举起了一面旗帜,依然那么温柔:爱我,好吗?柳芙摇摇头,她的眼睛像两只慌乱的蜻蜓,不知道停歇在哪里。郑四举起了一面旗帜 ,又举起了一面旗帜。他依然那么不温不火,不动声色。他要做一个有耐性的人。他要用旗帜把他簇拥起来,像古代的一员战将一样。见他始终只在叫关并没有架起云梯攻城的意思,柳芙反而平静下来 了。她把脸扭向一边,眼睛里有了吐瓜子壳的那种神气。她甚至还抓起一本书来读了。这时,郑四显得十分的孤独。红色的孤独。浓稠的孤独。他用刀狠狠地向自己划去,那些旗帜争先恐后地举起来, 猎猎的声音既绝望又疯狂。
无疑,这一个夜晚,郑四没有成功。他像一个悲剧那样被人送到了医院。
人们开始惊讶于弱女子柳芙的坚强与镇定。
出院后,郑四再没有找过柳芙。一想起她的冷静与不动声色,他就不寒而栗。跟她的冷静相比,自己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小菜一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