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楠
侯平阳做牙医，与他的出身有关。
侯平阳出生在一个富农家庭。他的老富农爸爸侯耀宗曾是个磨剪子锵菜刀锔盆锔碗锔大缸的小炉匠儿。那年农闲时节，侯耀宗私自跑到天津郊区走街串巷干了几天手艺活儿，回来后就被生产队长送到了 公社，当作资产阶级投机倒把的典型关了起来，揣在怀里准备度饥荒的20元钱也被没收充公了。在全公社万人大会上，侯耀宗挂着大牌子被揪上台去批斗，侯平阳看不下去，就跑上台扶着父亲。主持批 斗的公社武装部长念着批判稿，在念到老富农“投机倒把耽误庄稼，破坏农业学大寨”的时候，一时激愤，突然就踹倒了批斗台。老富农爷儿俩就一下子摔在台下。老富农当场昏死过去，侯平阳栽倒在 地，张嘴能露出的牙齿都被磕掉了。
磕掉牙的侯平阳不能再上学了，被送到天津郊区高记牙科门诊治疗。治好伤镶好牙后就在那里学牙医。
老富农病死后侯平阳返回了家乡，进城租了两间门面开了个牙科诊所。起初诊所是他一个人，后来多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他的媳妇苏小绣。
苏小绣是通过看牙才和侯平阳认识的。苏小绣的门牙先天畸形：上边两颗向外翘，上唇包不住；下边两颗向里扎，下唇跟着瘪。平时出门夏天捂着嘴，冬天戴口罩。都快30岁了，连个对象也找不着。侯 平阳开业不久，她就找上门来，呜呜呀呀地对侯平阳说，侯医生，拔掉，四颗牙全拔掉，另镶金牙算了！
侯平阳当时看了苏小绣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他从学徒到做牙医这么多年，看过了无数稀奇古怪的畸牙，就是没见过苏小绣这样的。真是世界之大，嘛牙都有啊！瞧人家这牙上凸下凹，碰上个识货的导 演说不定能捧成个丑星呢！笑归笑，侯平阳舔了舔冰凉的金牙还是尽着医生的职责劝道，拔掉多可惜啊，又不是蛀牙，也不像我这牙是人为磕坏的，我还是给你矫正矫正吧！
侯平阳先是用超声波为苏小绣洗牙，进行了磨光手术，将尖锐部分磨平，又矫正了上下牙床，最后打上了前后牵引。一年后，当侯平阳递给苏小绣一面镜子，镜子里出现了两排整齐美白的牙齿时，苏小 绣义无返顾地扎进了因出身不好仍然光棍儿一条的侯平阳的怀抱。
随后就是另两个重要患者的出场。那是一个老者和一个孩子。那天，老者领着孩子披着阳光迈进诊所的时候，侯平阳就觉得他有些面熟，可脑子转了半天，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侯平阳把老者让到了治 疗床上问，大叔，哪颗牙疼啊？
老者嘬着牙咝咝抽气。
整个嘴都疼！
侯平阳一一检查，发现老者整个牙床已经开始腐烂，牙齿全松动了，满嘴散发着酸臭。侯平阳准备给老者修补牙齿。他一边准备器械一边和老者攀谈，大叔，你这牙疼很长时间了吧？
可不是吗？好多年了，那时我还在公社工作，年轻啊，干了件一辈子都后悔的事。想起来就牙疼，好多次做梦，牙全掉了，满嘴的血啊……什么事，这么严重？
唉！那时我当武装部长，组织过一个批斗会。一个成分不好的社员偷着做小买卖，搁现在是好事，可那时候是投机倒把啊！万人大会就批他。批着批着，我把批斗台给踹倒了。他儿子的牙磕坏了，满嘴 的血啊……听到这里，侯平阳知道这老者是谁了。知道是谁之后他马上停止了工作。咣当一声，把手术钳一下扔在了医疗盘里。把坐在椅子上的孩子吓得站了起来，也把在里屋歇着的苏小绣惊动了。苏小绣就挺着 大肚子一步步挪了出来，望着气哼哼的侯平阳说，怎么了，这是？
侯平阳脸憋得通红，他把老者从手术床上拽了起来，你的牙是心病，是神经病，我治不了！
老人站起来说，你说得对，治不了就不治吧。可孙子的牙也疼，你就再给他看看吧！
侯平阳斜了那孩子一眼，没吭声。苏小绣用大肚子拱了拱他，他就不情愿地让孩子站到了检测仪前。他弯腰看孩子的嘴，孩子满口整齐洁白的嫩牙让他想起了遥远的自己。白的牙，红的血……侯平阳一 阵晕眩。
他把孩子抱起来，放到了一个高凳上说，小朋友，你太矮我看不见，来，站高点，嘴张大。你的牙都长齐了，就是后边又钻出了一颗新牙，在牙缝里。这颗牙挤得牙床疼，拔掉它就好了。
这样说着，侯平阳就转身去取手术钳，一个趔趄把凳子带倒了。孩子猝不及防，一下子俯身摔了下来，张嘴能露出的牙齿都被磕掉了……一月后，苏小绣生了个儿子。一年后，儿子该长牙了，却没长。八年后，儿子上小学了，仍然无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