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草
一
天擦黑的时候,母亲还没有回来,我一再催问怀有身孕的小妹,小妹说,快了快了,该到回来的时候了。小妹开始生火做起了晚饭,瞬间,屋顶的烟囱冒出一团浓浓的乳白色的柴烟,直直地升向窄窄的天空。
我将头抵向后背,静静地仰望着屋后那条盘山土道,望着母亲突然从一个拐弯的路口出现,满坡满树的蝉鸣声不绝于耳,叫得人有些心烦。这时,三三两两的人从屋后的土道上向村庄走下来,上山的土道从我家的院侧盘绕而上,一直伸向院后的大山,我站在栽满石榴、苹果、桃树、核桃、杏树、樱桃、枇杷、葡萄等果树的院内,不时向村里人问候。
母亲终于背着背篓从那个拐弯处出现了。我默默地望着母亲蹒跚着走了下来,我的小女儿扯着嗓子喊叫:“婆,我们回来了。”
母亲的声音格外的亲切,她说:“我在地里就知道了。”
我们是中午回到石头村的,许是那些第二趟上山背花椒的人告诉的。
母亲走进院门的时候,我没有看出母亲脸上露出的喜悦,好像儿子和孙子原本就在她身边似的,我帮母亲卸下背篓,将花椒倒在铺着大块塑料纸的厅房,按母亲的吩咐,将花椒均匀的抛开,防止发黑。昏暗灯光下的花椒显出紫红的色泽来。母亲洗完满是椒油脂的双手,坐在廊檐下不断地说,天天下雨,本该五月忙完的活耽搁到六月了。那么好的椒全在树上就张口了,顾不上摘,地里落了一层,太可惜了。那都是钱呀!现在每家都有花椒,雇个人真难,一天15元工钱都没人来摘啊,都是挣钱,可那些家口多的人家,挣钱还要看能不能今后给他们家小孩子上学、考试帮上帮不上忙呢。给你们打电话,你们都忙,迟迟不回来。我在母亲的话语中,眼窝里潮湿一片,我不是可惜迟收的本该丰收的花椒,而是看见六十五岁的母亲满头的黑发仅在两年时间,就两年没回家,白发就盖满了头顶。
吃完黑饭,母亲没有多瞅一眼电视,就去睡觉了。我坐在廊檐下一根连一根地抽着烟,满坡的蝉和蚂蚱叫个不停。小孩们都挤在电视机前说说笑笑,我想和母亲多聊一会儿,可是母亲困了,睡了。我有种空空落落的感觉,心里很难受。倘若父亲在世,父亲肯定要陪我说说话,问长问短。可是,父亲已去世五年了。母亲本身就没有多话,父亲去世后,就更少说话了。平日里偌大一个院落,就母亲一个人生活着,偶尔出嫁在附近村镇的妹妹们去看看她,或者,母亲坐上班车去镇上妹妹家转一圈,顺便买些菜和日常用品,独自生活着。
二
父亲在世的那些年月,母亲什么心都不操,家里一切农活的收种全由父亲安排。我和大哥都在外工作,顾不上家里的事。平时给家里寄些钱,逢年过节回家看看。后来,父亲染上了鸦片,一点钱全花在烟上了,最后落下了满身的病。为了给父亲看病,我们把他接到兰州,找到一个中医老教授,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病也好了。父亲回到村子又大量吃鸦片,导致身体再度患病。病危的时候,我们已调至青海的牧区工作,千里迢迢赶回家,人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肉皮像白油纸一样透明,嗓子说不出话来,声带已被鸦片烧坏了。只有母亲能听懂他的话语。
每次返回单位的时候,父亲都要在院门前向神灵许愿,祈祷他的儿子一路平安。这已是我们司空见惯的情景了。父亲一去世,这种情景就再也没有了。还记得父亲去世那一年,我在家里陪母亲守孝,那正是一个年关呀,我得陪孤独的母亲过完那个春节。那是一个冷清的春节,母亲的心里空空的,我也经常掉泪。可就在大年初二,母亲与我为一点小事而说了两句,母亲便跑到房侧父亲的坟茔上放声大哭了起来。那时母亲六十岁,她的哭声撕心裂肺,向我的父亲诉说着日子的艰难。我在屋内哭得眼睛也肿了,母亲被邻居劝慰着终于停止了哭声。她久久地坐在父亲的坟旁,没有进院。我听见母亲向邻居诉说着与我争吵的原因。其实,我心里清楚,对于母亲来说,这毕竟是失去丈夫的第一个年节呀,她想哭,可是久久地压在心底默默地承受着,刚好借这点小事,终于有理由哭了。我内向而又沉默的母亲,在生活那么艰难的时候都挺过来了,都没有流过一滴泪呀。靠惯了父亲的母亲,这时变得无依无靠,连儿子也不太相信了。就在当天,母亲将我交给她存放的路费,从箱内拿出来说,你的路费你自己拿着。我本该悲痛的灵魂,像被锋利的剑刃狠狠地切割着,那殷红的血汩汩的直流。
正月十五这天,村子里请来了地区剧团来演出,年轻的头人们每家每户来收钱,我将办过丧事所剩无几的路费又赞助给了村里。我真的是为了感恩——我们常年在外工作,给左邻右舍帮不上一点忙,在父亲去世的几日里,大大小小的村民在我家整整坐了三个通宵,将我父亲顺顺当当地安葬了。在这个人情淡薄、世态炎凉的变革中,给足了我们脸面。
后来,我去妹夫那里借了路费,返回单位。当时母亲手头存放了一些钱,但母亲没有吱声,我也不便向母亲张口。母亲就这样在我的心里变得生疏了起来。
三
儿时的母亲不是这个样子。
记得七十年代初,生活格外困难。母亲领着我常在山林里打野菜,那些野菜大多是苦苦菜、苦盖、马齿苋。将它们做成酸菜,与洋芋、稀有的玉米面、高粱面拌在一起清汤寡水地养活着一家人的性命。印象最深的是母亲常常领着我背上干柴捆去各队的磨坊里换面粉。尽管那时生活清贫,但一家人其乐融融,格外的开心欢乐。
当生活越来越好,条件也越来越好的时候,人心却越来越冷淡,我这次回到村子,看到那些与我父母同龄的老人们大部分被儿子分开来,自食其力养活着自己。年轻人去外省打工挣来的钱,整天去麻将牌桌上挥霍着,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都是赤裸裸的,功利的,你来我往的。就像收花椒,你有点权力,能对人家小孩帮上忙,人家就主动去你家帮忙,尽管照样要付工钱,但这已经算你在村里是很有面子了。
父亲去世后,我和大哥几次都要将母亲接到我们身边,可母亲说啥也不来,撂不下家里的驴、鸡、猪,撂不下一院子的房子,死死地守在老房里,哪里也不去。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很多土地都租给了别人,一个人光租金就够吃了,可是母亲还是要给自己留一点土地,她说,一个农民不种地咋成?我也知道,母亲是舍不得那五六亩花椒地和水地,花椒地每年能收六七千元,水地种些小麦、水稻、玉米,自己一个人自由,谁的气也不受,谁的脸色也不看。
母亲原先喂了一头驴,那是父亲在它二岁时买回来的,后来长得跟骡子一样大,谁家借用也不行,母亲已挑不动水了,就用驴去大河里驮水去磨面什么的。后来,村子里接上了自来水,我几次劝母亲把驴卖掉,省些力气在家歇着。可母亲就是不卖,她说,它也是家里的一员,它可以听我说话,我也有事可做,它比人还有灵气,我有时感冒头疼的躺在床上,它就使劲地叫唤。因为庄稼种的少了,草就没有了,驴还是在我们的劝说下卖掉了。当她听说驴卖给屠户杀了卖肉了,母亲流了好几天的眼泪,心里很是忏悔。
四
那天夜里我坐在廊檐下很久很久,听着烦躁的蝉鸣,听着夜狗的吠叫,心里一片寂寥。母亲不时的呻吟,重重地打在我的心里。小妹和小孩们都早已熟睡,蚊虫的叮咬使小孩不时说着梦话。我一直考虑怎样才能使母亲歇下来。一切都舍不得,哪里也不去,你让做儿子的怎样才能安心呢?
第二天凌晨五点,我被三妹唤醒吃饭。我将上卫生技术学院的大女儿叫起来,还有大嫂、侄儿一同背上午饭和开水上山,让母亲在家休息。可母亲说什么都阻拦不住,一定要和我们一同上山。她说,不赶紧收回来,全落在地里不够我的肥料和务工钱,一些花椒栽种少的亲戚们陆陆续续地也前来帮忙,每天晚上,母亲都要催着我给人家记好天数,不要漏掉。
满山遍野都是花椒树。我是头一回摘花椒,那一朵一朵的花椒穗鲜红无比,但那布满全身的椒刺也坚硬无比,一不小心就会划破手臂或手指,我的右手食指被细小的椒刺扎得千疮百孔,黑乎乎一片,那椒油钻进扎破的小孔,像打了麻药针,半个手臂都抬不起来。有时椒油一不小心就钻进了眼睛,摸进了嘴里,那个滋味麻得你无以言说,火辣辣的。
母亲除了叮嘱小孩不要到地边去摘,就一遍一遍地说着怎样摘不扎手之类的话语。母亲的身体很好,每天要站十来个小时,好像一点也感觉不到腰疼手困。我站着摘了一上午,腰就僵了,动也不敢动,连续摘了几天,才习惯了。
每到逢集,大嫂都要将晒干的花椒拉到镇上去卖,由于花椒太多,加之当地的椒贩子垄断了市场,不让四川的大宗花椒贩子直接收购,所以一直卖不上价钱。大嫂头天晚上就要在家里称好斤头,以防花椒贩子骗称,当天卖回的花椒钱,除买菜水、水果和小吃的费用外,如数要上缴给母亲。
花椒终于在亲戚们的帮助下摘完了,母亲又让我核对了一下天数,然后把工钱算好,为了帮母亲减轻劳动,我们又将花椒地的草拔了一遍,剩下松土上肥的活儿,就劝母亲包给别人去干,母亲说,好。
我们的假期已超了,准备返回单位。那天晚上,母亲面对我和大嫂,手里拿着一沓钱说,今年把你们叫回来,害你们了,准备给你们分些钱,贴补一下那些娃的学费,可就卖了这点,除了人家的工钱,你们平分了。我代表大嫂说,我们拿点路费,给你全留着,母亲犟三犟四地把钱塞在我手里,我取了车费又塞给了母亲,我看见母亲的眼里泪光盈盈的,很委屈的样子,一直重复着,把你们害了,这么远的路程,不要装电话,你们还可以多拿一点……五
给母亲装电话时,母亲一再反对,我一个人装啥电话,装个电话,你们就少拿几百元。我说,你哪里也不去,才给你装个电话,我们随时都会知道你的身体情况,随时都会问候你。
返回青海后,我给母亲去了电话,母亲说,你们到了就好,我今晚就给神灵还愿。我这才知道,母亲虽然沉默着不善言笑,但在父亲去世后,仍默默做着父亲活着时做的事情,她仍在祈祷神灵,保佑她的儿孙们一路平安。
小妹接上电话说,妈妈又哭了。我说我们已经平安到了哭啥。小妹说你们没拿钱,妈妈心里不好受,一直很难过。松土上肥的活计她自己在做,不肯包给别人。我说,接她来青海,她又不来。小妹说,你们不知道,爸爸临死前,不让妈妈到青海去,怕那里气候不好,怕、怕妈妈回不来。
噢,我这才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不来青海的原因。我父亲是怕他死后孤单,我的母亲就这样不肯离开老屋,不肯离开老屋左侧那座黄土隆起的坟茔,一个人默默地生活在那座她亲手栽满各种果树的院落,陪伴着我的父亲……2005年10月30日凌晨2:30分
(选自2007年第1期《祁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