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乃光
泠泠的水声灌满了耳朵,淹没了整个下午。
在溪涧间走久了,渐渐地便什么也听不见——耳朵一定失落了,变成了两只贝壳。
要不是太阳突然钻出云层,我几乎想不起身处何处了。
就在太阳射出光辉的一瞬间,溪涧里大大小小的石头都白生生地亮了起来。
也就这一瞬间,我才想起了它的名字!
苍山有峰十九,有溪十八,白石溪是苍山十八溪之一。在苍山十八溪中,白石溪的名字想来是最贴切的。除了溪水的清澈泠冽外,它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溪涧里河床上白得晃眼的石头。数量众多的石头,大小各异,或站,或蹲,或卧。站者像面对清流沉思,蹲者如俯首清流掬饮,躺者则气定神闲让清泉从身上缓慢淌过。
两边山林,绿得就要滴下来。绿的山林成了一种衬托,衬托着一溪大大小小白生生的石头。
中午是在白石溪旁灵山寺吃的斋饭。寺里见到两个女人,一为寺院住持妙缘法师,一是在厨房里帮忙的名叫措姆的藏族少女。妙缘法师话不多,但每说一句都似乎含着无限的禅理,我记住了她在我放下饭碗时说的一句话:“世间的一切都在于放下,放下即解脱。解脱了就可像山间无牵无碍的山溪水。”措姆的出现则让我吃惊,首先是因为她的漂亮——在这样一个寂寞冷落的小寺里竟有这样一个青春亮丽的少女。然后是她的经历,她说她在北京上完学后在一家公司谋职,去年到大理,喜欢上了这里的山水,便在苍山斜阳峰麓的灵瑞庵呆了一个半月,今年又趁国庆和中秋期间跑到大理来,在灵山寺帮忙,等节过了再回北京去。“在大理,到处都看得到一股一股清纯的山溪,这是我喜欢大理的地方!”措姆说。
一僧一俗两个女人,干净如溪水间的石头,清纯似石头间的清流,强化了我对白石溪的记忆。
在清清的溪水、白白的石头间行走,走着走着,便走出了一种清清白白的心情。无牵无碍,不仅要摆脱俗务,更要摆脱俗心、摒除俗念,弃绝俗情,所谓脱俗,像这满溪的白白的石头和清清的溪水。这也许是人生的至境。
越过一道堤坝,阳光下的石头更为触目。石头间无数的细流在闪烁。我们有时在大石间跳跃,更多的时候是在小石跨越或清流间蜿蜒,最后在哗哗的水声里停下脚。离开灵山寺,一路上经过了三道堤坝,仔细想来应是拦石坝。白石溪泻于苍山的兰峰与三阳峰之间,这是大理石蕴藏量丰富的两座山峰。长年累月的山头采石,碎石在雨季一定汹涌而下,如不阻拦,肯定会对山脚的农田庄稼造成损失。大理石,本地人又叫它点苍山石、醒酒石,大致分为汉白玉、云灰石、彩花石三大类。脚下大小不等的纯白石头就属于汉白玉,是大理石中最普通最常见的一种。但在阳光的照耀下,在溪水的滋润下,满溪涧的白石头却也生动无比,美丽无比。石头间的水流,是苍山的积雪一滴一滴融化而成的,四千多米的绝对高度,使它透彻、深奥、无比犀利,在白石的映衬下矜持而高贵地流淌,流出一种超凡脱俗的境界。
在来的路上,还遇到一个画石者。当脚下的路一跌之间,一块画满垒垒白石和清清溪流的画布赫然出现,所有的人都感到了错愕。在画布的不远处,堆放着一堆打凿好的规规则则的石板,一个石匠正在用手中的錾子和锤改造着溪间的石头。画石者自谦说,他不过是一个退休后才喜欢上画笔的业余画家,打算用余生画好苍山的石头。“这里的石头,每一块都可以入画!”他的话不多,却有石头的重量。告别画师与石匠,我一直在想,这石头不仅有形而下的形,更具有形而上的魂的,真正读懂这石头之魂者其实并不多。
此后,整个白石溪的下午,我们再没遇到任何人。我们就这样在溪间慢慢游走,一边看石头,一边看水。看着看着,时间就在大大小小的石头间流走了。
与石头相比,时间确实是很容易流逝的。留下的石头,无论形体大小,不计出身贵贱,一律都用大理命了名。
昆说:“在大理,石头也是一种文化。能用大理为自己命名就说明它是一种文化。”昆的话,水一样从我心中流过,便想起徐霞客。读他写大理的游记,总觉得或许是在松明油灯下写成,笔墨过于吝啬,留下诸多语焉不详的遗憾。唯独在记述明崇祯十二年游历大理崇圣寺看到的一座大理石屏时,文字却极为详尽,描述了石屏的尺寸大小和石上的天然五色画面,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惊叹:“从此丹青一家皆为俗笔,而画苑可废矣!”徐霞客在大理还有一段到苍山清碧溪看水看石,因“与水争道”而跌入水中,最后在一块石头上晒干湿衣衫的经历。他在石头上晒衣衫的姿态其实就是一种“放下”:放下功名,放下利禄,放下种种俗心俗念,进入一种生命的本真状态。
当徐先生发出的那声惊叹穿过三百多年风雨直抵我的耳膜,曾让我几度猜想他说这话时的表情。我总认为这是他在读懂了苍山彩花石后惊喜地发出的一声震荡山林的长啸。
昆在白石累累的溪间左顾右盼,不一会便找到了一块有浅灰色云水花纹状如屏风的石头。“呵呵,这石头上有云彩的影子;呵呵,这石头上有瀑布的影子!”他得意地笑。我知道,这不过是一种云灰石,与在古城大理街上店铺里摆放着彩花石工艺品相比,自然算不得稀奇的,但还是跟着他一起发出了赞叹。这也是一种“放下”——放下既有的评判标准和俗世的价值取向,高兴了便叫一声“好!”出乎自然,发乎内心,这样的状态也许就是无牵无碍。这些白石头,置于山林间确实普通,一旦穿越关山驮运到京都皇苑便成了雕栏玉砌,人为的因素不言而喻,我们不必尾在前人后面做应声虫。
在水声中一路走去,石与水,刚与柔,阳与阴,静与动,相伴相生。石上有水的涟漪,水上有石的花纹,自然,天成,毫不造作。这样的境界,既是人生的高境界,也是艺术的真境界。足可让人悟出什么叫返璞归真,具象而非隐喻地宣示着什么叫放得下,那位虚静的妙缘一定是经常到溪里来看这些石头和水的。
好与不好,其实很大程度在于心,在于己。小的时候,我们也时常到苍山的山涧里去玩水捡石头的,那时的心情就是一种无牵无碍的心情。这样的石头和水,在大理苍山的十八溪中都能看到,只是白石溪以它数量众多的白石头十分夸张地突出了这一特点,引发了我们的联想。
在石头间注意寻找,我很快也找到了一块酷似山峰的石头,上面的彩色花纹就像山间的雾岚和山脉的筋络,同时还找到了一种与童年的心情极为相似的久违了的好心情。
“这石头摆在桌上一定好看!”泉笑,牙齿白得可爱。
满溪流水也跟着在笑,白石头是它们露出的白牙齿。
日光西斜,我们慢慢往回走,每走一步,溪里高高矮矮、大大小小的石头,都各有姿态,互不相似,体现着独特的个性。当右侧山道旁一堵一裂为二的巨石突然进入所有人的眼睛时,就像有人用锋利的宝剑从中奋力劈了一剑。这一剑,劈出了所有人的惊叹。一分为二的两块石头,若即若离。高者像在慈爱地俯首垂望,矮的一块则依恋地想向高的靠拢。昆说这石头像极一对舐犊情深的父子,泉说更像一对难分难舍的恋人。
昆忙着拍照,我望着石头发呆。石头不会疼,但其中一定隐藏着一段让人心疼的故事。在大理,有很多关于石头的传说,其中《美人石》的传说就让我一听之后终生难忘,一想起来心痛不已。
真想在这块石头下留下来,听它讲一讲关于它的故事。
同行的伙伴却在连连催促,说时间不早了,抓紧去灵山寺喝口茶,歇一歇。
我们加快脚步,一路蹦蹦跳跳,走出了那个清清白白的世界,走出了一种无牵无碍的心情。
寂寂的灵山寺,青石阶前一壶香茶已经在等着我们,那是措姆用白白的石头间流动着的清清溪水泡出的苍山绿茶。
慢慢喝着白石溪水泡出的茶。当夕阳像杯中的茶水渐渐变淡时,心下便有几分无奈,几分失落。我们将拖着疲惫的双脚,走回那座弥漫着烟雾和尘埃的城市。
黯淡的夕阳中,传来山脚公路上汽车的喇叭,一声,又一声。我终于找回了失落在溪水间的耳朵,却始终再也找不回白石溪下午的那种心情。
(选自2007年第7期《边疆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