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新
表姐是一位漂亮的上海姑娘。她个子略高,白白净净,大大方方。很是伶俐可人。但表姐却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她29岁那年在黑龙江的深山沟里,因车祸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表姐十多岁时,我的姑妈在上海病故,落下4个小孩,不久姑父寻了一个“填房”。“新妈妈”此前没有结过婚,但她还是决定不生孩子,为的是真心诚意把一群孩子拉扯到大,抚养成人。可不久,我的姑父也因病去世,不幸的命运把表姐推到了“第一线”。她在4个兄妹中是老大,自然要多吃些苦,承担更多的责任。
那年,我的小表妹仅4岁。表姐又当姐又当妈。和继母一起,悉心照料3个弟妹,靠着继母一个人的微薄工资,要维持5个人吃饭,有好吃的好穿的,表姐总是不先考虑自己。她说,“只要弟妹们能一天天长大成人就好了,我吃点苦头不要紧。他们将来有了出息,我也对得起已故的父母了。”她还说,她的继母是世上最好的妈妈,众兄妹万万忘记不得,要好好报答。
苦日子一天天熬过去,我的“老表”们也在一天天成长。忽然,知青上山下乡的暴风骤起。按规定,这一家子4兄妹必定要有一人去接受“锻炼”,表兄建国是老二,和他姐都符合下放的年龄,如果其中一人去下乡,那么,另一人就可以留城安排工作。继母说,孩子们,我不是你们的亲生母亲,不便作这个决定,你们自己商量决定吧!表姐没有作太多考虑就对弟妹们宣布道:“我去,你们留在城里吧!”
于是,表姐去了黑龙江,留在上海的表兄则被分配到中国远洋公司上海分公司。
许多年以后,知青可以陆续回城了,表姐自然归心似箭,兄妹们团聚即将梦想成真,她喜出望外。但回城首先要征求亲属们的意见,住房、工作暂时无法落实,都需要亲属配合克服困难。那时,姑妈家倒是有两个鸡窝似的住处,容纳一个人还是可以的,万万没有料到,表兄等对表姐回上海竟婉言谢绝,理由是无法解决住房问题。结果,表姐只好眼巴巴看着别人回城,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回城的事咋就这样难办?一直到死,她也没明白个中原委。
表姐车祸后,丢下了她丈夫和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记得在那不幸的日子,我父母曾把那个6岁的小女孩领回家住了几个月,他们提出愿意领养这个孩子,只因她爸舍不得而作罢。许多年来,我的父母时常提起这些往事,往往伤心落泪。至于我,更是怀念起表姐时常来常州乡下外婆家玩耍的情景以及她的音容笑貌。
好多年来,围绕表姐之死的许多东西常常困扰着我。她的确死于车祸,但又不是!她是死于比车祸更可怕的东西,那就是对良知的泯灭和对亲情的淡漠,那么,是因为什么使人们的良知和亲情丧失殆尽,而又能用什么来召唤我们的良知和亲情呢?
老姐妹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这似乎也是千古不破的真理。我现年94岁的外婆,在镇上有四五个年逾古稀的牌友,都是子孙满堂的老妪了。她们自以为,惟有她们“一伙”在一起才有快活。每天吃过午饭,便摆下局子来,一开抓,便感到心旷神怡,浑身舒畅,仿佛过去岁月长河中的一切烦恼,都被这一抓而洗涤得像云彩般美丽了。
这些悠闲的老太太,各有自己辉煌的历史和精彩的人生,玩纸牌,不过是她们回忆过去的一个特殊的活动或“例行公事”。因此,她们摆局子,全不为了赢钱,而是为了展示自己过去的风采,诉说心中的苦乐,以及种种对世道的评头论足。而别的老太若想挤进圈,那她们惟一的回答是:“没门!”
她们一坐下来,就是整半天或一天,但总感到时间还是对她们不公平,就不能慢点走吗?她们姐妹相称,互敬如宾。她们都差不多忘记了自己的生肖,也记不起自己的姓名了,由此,姐妹相称是最合适不过了。
一天中午,丁老太一行三人来了,我外婆还在吃饭,她喊道:“老阿姐,快点吃吧,开局的辰光到了。”我外婆瘪着嘴应声道:“妹子,你们先洗洗牌,我就来。”她们在阳台上围桌而坐,冬天的阳光照在她们树皮般的脸上。几个回合下来,大家不分胜负,可是,她们都获得了快乐。
突然,张老太发觉少了一张“百搭”,这副牌是刚刚洗过的,现在怎么会少掉一张?众老太便在地上寻找,未有踪影。冯老太说:“真是见鬼了!”为了这张“百搭”,大家很觉扫兴。这时,丁老太说:“我上个厕所。”说着就往外走。
张老太忽然发现丁老太的走路姿势有些异样,就说:“我们跟她出去看看,我觉得她有些不对劲。”
三老太在一秒钟之内达成默契,步调一致猫着腰,悄悄跟上了丁老太。并与她保持适当的距离。她们沿着墙根,轻手轻脚,犹如幼儿园的小朋友捉迷藏。
丁老太并没有回家,而是上了楼下的厕所。她们分明见得丁老太进去后随手关上了门。众老妪迅速加快步伐,一齐挤到厕所门边,从门缝里观察动静。只见丁老太坐在座便器上,脱掉一只布鞋,倒出一张纸牌来。
真相大白!三老太不约而同迅速撤退,又若无其事坐到牌桌前。
丁老太也若无其事地走进屋来:“我们重开一将!”冯老太淡淡一笑:“今天不来了,明天也不搭你!”“老阿姐,为啥?”丁老太有些急了。“不为啥,少了一张牌怎么来?”众老太异口同声答道。从此,丁老太再也没能进入冯老太她们的圈子,要进别的老人圈也没人肯收留。镇上的老人们暗中传说着丁老太偷牌的丑闻。
可怜的丁老太在填上再也无局可下,甚至连儿媳妇都点她的背皮。她只能在街边一隅的花台上坐着发呆,傻乎乎地看着太阳从东边出来,从西边落山。
已经一年多不见丁老太了。众老太四处打听她的下落,想让她重出江湖,到底也姐妹一场啊!可终未求成。有人说她把自己反锁在房间足不出户,有人说她已到远嫁浙江的女儿家度日去了。后来证实,丁老太在他乡抑郁成病,已不在人世。众姐妹都为她流泪,以后还不时念叨起她来……我和拾遗者的遭遇
那天下午,在电话亭打IP时,我丢了一本“密电码”,实际上是我的私人电话簿。当发现这一失误时,已经结束晚餐,与妻在新村广场上散步了。这时,她的手机响了。不好!这使我蓦然想起我的密码本可能丢失在电话亭了。本子不大,却储存着200多个电话、手机号码和通讯地址,我的“业务活动”没它可开展不起来啊!在幽黄的灯光下,我眼前一黑,倒像要晕过去。我胡乱地向“的”招手。我想去看一看密码本还在不在电话亭,可当我在迷糊中上车后,才意识到妻子被我甩了。
是的,我没有找到我的小本子,电话亭里只有几片飞舞的树叶。我赶紧原路“打回”,先去找到妻子。我沮丧地回来时,她也在寻找我的下落。我说,没事,我回来了!可是,我的“业务”已经失踪,我几乎失去了我自己和许多朋友。
但是,我坚信“密码本”会回来的,因为上面有主人的电话号码,再说了,这玩意固然对我重要,可对旁人却一文不值,再往云彩里想,现在还是好人多啊!
于是,我开始等待,企盼这位好心的朋友给我送上门来。但一个星期过去了,我开始失望,对漂亮的水中之月怀疑起来。接下来的一周,我出差了,问题大概就出现在这个星期里。门卫上的周抱弟阿姨对我说:“高老师,有个人来找过你。”
“谁?”
“是个陌生人。他说捡到了你的电话本。”
“人呢,电话本呢?”我喜出望外。
“人走了,电话本也带走了。”周阿姨憨厚一笑,显得很平静。
“什么?为什么不把本子还给我?他有毛病?!”我急了,真的急了。
“我看这个人很正常,一点毛病也没有”,周阿姨慢慢地说,“他确实带来了你的电话本,因为没有见到你的面,就必须把本子带走。”
“为什么?这不是有毛病是什么?”我几乎有点气急败坏了。周阿姨觉得我有点好笑,说别急,他会送来的。我说给你听,那个人曾经捡到过一本笔记本,在还给人家的时候,失主硬说里面夹30元钱,要他赔,大家有理说不清,差点弄得打起来。最后各半承担“损失”。这事搞得他怕了,假如把本子往这儿一扔就走,那他以为自己就傻了,要坏事的,还是小心点好。你说他有毛病,我说他很正常;你说他傻不拉叽,我说他很聪明透顶。他不知道你是怎样一个人,万一你说里面夹着一千块洋钱,那就惨了。少不得要把他一把拉住,不拿钱也要先拿下人来,说你是小偷,不打也自趴了。那人拿着你的本子看了又看,觉得本子对你确实有用。但又不敢送来,在家里考虑了好几天,终于鼓足勇气送过来。没见上面,没有你的明确表态,他敢贸然还给你吗?
我明白了。他很想做一件好事,但又十分害怕。也许他不仅是一个好心人,而且是一个心灵痛苦的好心人,还是一个活得很累的好心人。
我说周阿姨,如果他再来,你一定要留住他,我想跟他见见面,好好感谢他。本子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叫他放心好了。
大约过了两三天,一上班,我发现在我的办公桌上放着我朝思暮想的“密电码”,但拾遗者早已“逃之夭夭”……(选自2007年8月《散文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