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一、素笺
“虽然不清楚终点,但只要忆得起出程何在,便觉得心安。”眉的信只有这一句,并了下面一幅简画:三个一般高的小人儿,挥手告别,一人手里紧攥着一枝柳枝。
不言声地,将信小心翼翼地折好,再不似从前,为了一封信一句话忘形到疯癫。然而那个夏日,还是回到了脑中。
二、兰舟
朝夕相处了三年的好友,也终于要分开,约好了去游园,是终点,也是起点。
天燥得很,我和眉也是闷闷的,只有贝一如既往地插科打诨,总是无趣。辜负了这份古园林的一片夏景。
“哎呀,那船有趣得很,咱们去试一试!”贝的话引起了些许游兴:数叶扁舟停在藕花深处,诗情画意。
旋即登了船,自己也做起了驾娘。
“怎么闷葫芦似的?你俩说说话呀!”贝不耐。
“眉,别去上那劳什子中专!”我还是忍不住了。
“幼师倒也不错,免学费,毕业快,包工作。我是满意了。”眉低着头,前额的覆发微摇。
“以你的才学,怎能屈于那种地方!明年再考,咱们还做校友,不好么?就算不为我们这几年的情谊,为了你的将来,你也不能这么糟践了自己!”顾不得摇槽了,我近乎于咆哮。
“对不起,我是细想过的。除了自己,我还有些家人呐。”眉抬了头,笑容清浅是三分的歉意,三分的自矜,却有四分的寂寞。
我竟也如此的痴傻愚笨!事事美满的眉有个并不富裕的家庭,也听她说过今年家中的不宁:父母的待业,祖父的急病,但以前总是刻意地忽略去,把生活的周边当做伊甸园般的美妙,把人人的前途臆想为通途。现在,第一次痛恨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啪”,木桨被我拍断。只有这苍白的发泄。
眉接过我手里的断桨,悠然地回到船舷:“不急,船总会漂到终点。”
曲折回环的水道,真的是不用划也能向前。我只是垂着头,不愿言语。眉竟像轻抚婴儿般拍着我的肩,柔语道:“没了桨,这船行得慢,咱们观景也更有趣。顺其自然,是智慧,若要勉力去接已断的桨,我倒不以为高明。”我瞅了她的眼睛。那让我想到了琉璃,是五光十色的空明。我纷乱无序的心,静了些,仍带有痛。
三、折柳
气氛活络了些。贝像猴子一样跑前跑后,眉笑着回应贝在前面的喊话,我坠在后面踱步,是我们三人最平常的相处模式。
街的尽头是一片烟柳。
“有些感触了吗?”眉笑瞥我,一双丹凤眼精芒四射。
“只记得《少年游》了。‘高柳乱蝉鸣’,或是‘酒徒萧索,狎兴生疏,不似少年时’。”
“哎呀,别掉书袋了,你俩想干什么呢?”
“折柳。”眉朗声答。
身子微微一震。折柳送别俗,给历来出行的游子带来颇多感慨,今日折柳,竟是我们仨自己送别自己了。
眉敛了笑颜,极庄重地折了三条枝,叶叶饱满,枝枝交通。双手递了来,我与贝也虔诚地接过,紧紧地攥着,以为手里的就是自己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眉竟单膝跪地,叩首遥祝:“此生之出程,即由此始。从前之种种愚拙,即由此终。此生之知心友,不弃不离。”说完,将手中枝分为三段,交付给我与贝。那一刻,让我想起易水边的荆轲,恍恍地以为,眉的这程远途,是再也回不来的了。
贝与我也随她之行。与她对视一眼,竟福至心灵,明白了接下来的誓词。我俩的声音同时响起:“漫漫长路,不惧不离。”也许,这便是长旅之人的感觉了。像有一株芽,从心里长了出来,痛不可当,却因得异常清醒了。
我见贝与眉涌出了泪,刚想嘲笑两句,却不争气地发现,一股热流涌出了眼眶。
四、征途
终于是散的时候了。三人一个向东,一个向南,一个向北,万没有再聚的道理。都不是嗦的人,也就散了。
已是夜半时分,大路上光的流阻了我的视线,让我看不清眉与贝的身影。
突然地,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眉,从这里出发,你不后悔吗?”
“选择了的,即使并不圆满,我也不后悔。”眉回喊,被车笛声几乎盖了去,那“不后悔”三个字,却铮铮如金石。
眉的路,走得最远最难,也最坚定。
五、回函
每一寸记忆都如此鲜活,让我有种冲动,想把一切心里的话,都倾泻给眉。
想说:那个夏日,那个一切旅程的起点,让我一向混沌的脑袋也清明起来。
想说:也许人都有一个真正的起始点,从那儿走,才能走得最远。
想说:所谓成长,所谓分离,所谓责任,所谓残缺,也只是那一霎间的事。
终于也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这些痴想,眉早已明白,也早凝在了那画中。
回函也发了出去,是我拙劣的画作:一个武士骑着骏马,奔驰向前。他的身后,是朝阳。他的马鞍上,插着柳枝,新蕊方吐。
(选自2007年第4期《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