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俭克
8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我偶然走进了万荷塘。
时令已过了荷花开放的季节。尽管如此,我还是在满目的绿叶之中寻找荷花的踪迹。在周敦颐的笔下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勾起朱自清先生思念江南水乡的荷塘,曾使我那样神往。神往是一种精神的念想,是一种灵魂的皈依,那么执着,那么让人牵肠挂肚。直到有那么一天,我步入了道县周先生的故居,踏上了朱先生走过的荷塘的小径,萦绕身心的是沁人肺腑的清香,还有那碧绿的叶映衬着的或红或白的花,先生仿佛在荷花丛中向我微笑,这才觉出“荷”这个汉字的分量。
面对万荷塘,我同样感受到了那种直迫人心的力量。
荷塘约两三亩,塘边建有亭台回廊。此刻,主人正引领着客人们绕塘赏荷。虽然离得远,我依然能感受到主人的笑容和惬意,如同沁人肺腑的荷香一样,有着难以名状的意味。
荷叶,荷花,荷塘,仿佛消逝的遥远岁月的追忆,仿佛无猜童年的梦想。荷叶下的荷塘,是一个充满生机的世界,汪汪的水影,水影里晃漾的花影,花影中若即若离的鱼影,鱼影的踪迹牵挂着的一双聚精会神的大眼睛……那是一个难忘的场景。主人魂牵梦萦的场景。
还有许多场景——头顶着一张大如伞的荷叶,在大雨中奔跑的身影;在收获的季节,和父母采摘莲蓬的欢声笑语;在远走他乡谋生的岁月里,那些走在梦境里的花色;在画稿中,那些浸透思乡情怀的荷叶荷花。
那些荷花宛若来自他的故乡——凤凰。凤凰的荷塘,荷花,给游子以心灵的慰藉。他走了很久,也走了很远。他依然在走路,依然充满梦想,依然精气神充足。他是凤凰之子。
“那么多的画?都是我画的吗?”在去年应友人的邀请,在长沙举办的个展上,主人情不自禁地问道。他像在问自己,又像在问旁人。
“人称我是老顽童。玩?不对!我从来没有用玩的态度对待人生。我是严肃地对待人生的。无论在道义上,还是其他,我都很严肃。我这一辈子的的确确没有认真玩过。”
“只要有一点点时间,我就抓紧工作。手头总有一个小本本,想起什么了,就记在小本本上。”
那时是2006年的8月中旬,面对各色男女的询问,主人不认可一个传播有时的问题。他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那本书封面上的我才是我。”主人颌首微微笑道。
那是他,一个大家都熟悉的画面:头戴一顶褐色软帽,叼着一个烟斗。这个标志形象只属于他。还有那双眼睛,明亮,炯炯有神,透着睿智与洞明,严肃。
此刻,我就坐在他身边。恍若很遥远的距离霎时间消失了,我就那样走到他的身边。这使我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惶惑。我兴奋,是因为我久仰他的才华,我惶惑,是因为在他面前,我感到自己的浅薄。我想对他说些什么,比如他的生活,他的工作,但是每每开口的瞬间,所有的汉字都仿佛离我而去。
我想起了他走进我的记忆的一些细节。
令人难忘的张家界。那个峰峦争雄的地方。那个气象万千的地方。当我在14年前第一次踏上那块地面时,在惊叹神堂湾和黄石寨等山峰的雄奇之际,我也为一个姓名所震撼。这就是他第一次走进我的心里。那块土地的美,是他首先用他的文字,用他的画展现给世人的。黄石寨,金鞭溪,索溪峪……三千六百峰绕着潺潺的流水,仿佛与生俱来的等待,就是为了他的远道而来。古往今来,来来往往的人多矣!然而只有他慧眼识珠。在土地垭,我看到了沈从文老人为张家界所题写的毛笔字。沈先生钟情于水,沅江上鸭巢围的夜。水上的边城。辰河上摇橹的歌声……我没能从沈先生的文字里找到张家界。我感到惋惜。然而,在黄永玉先生的文字和绘画中,我看到了张家界。他无愧于这片胜地的美丽发现者的称号。那应该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事情了吧?他是属于这些山的,这些山们也属于他,那些如长剑出鞘,如擎天一柱的山峰,顶天立地,笑傲天下,仿佛就是他的性格。
“从文对我的影响是做人,认真,坚强。从文像水,我不像水。”他很认真地强调。
那个著名的酒鬼酒瓶,我家餐厅的酒柜里还保留着一个,那是我和朋友痛饮后特意留下的。好像有五六个年头了。初见时就觉得有一种东西往心里去。如今几乎每天都与我作会心的交流。别致的造型,宛若把酒问天的苏东坡,又好像汨罗江边上下求索的屈子,有三分醉态,更兼七分清醒。粗粝的材质,从里到外透着狂放不羁,透着清逸潇洒,透着宁折不弯的倔强。“无上妙品”,与其说的是酒,倒不如是说这个酒瓶的自然天成的率性。这个酒瓶,好像已经不是一个瓷瓶,也不仅仅是一件容器,而是一个性格的昭示,一种精神的存在。
鬼斧神工。人们用这个词来概括人的心智体力不能及的天工造化。鬼者,依我看来,其实就是魂灵,就是精神,就是性格。但凡一身兼具这三者,均为鬼。面对世人称他为“鬼才”,他没有认可。他没有念完初中,小学二年级时留了五次级。一开学就把课本卖了买袜子,然后就到图书馆看书。16岁时,他就以木刻和绘画谋生了。他经历了很多磨难,在磨难中他结识了不少给与他无私帮助的长者。比如在香港时,邵荃麟,唐等人就带着他一家一家报社跑,帮助他卖画,有时,刊物留用了他的画,稿费来得晚,他们常常自己掏腰包给他垫上。五块钱,十块钱,对他来说,都是救急的经济来源。
在那场把鬼变成人,又把人变成鬼的“文革”浩劫中,他也历经人变成鬼,又从鬼变成人的劫难。一些外地来中央美院的造反学生,看了大字报后,决定触及他的灵魂,他们批斗他,压迫他戴高帽,鞭打他,他忍着痛,默默地在心里数着数——一共224鞭。很多人在那场运动中变节求荣,有的人用自戕抗争,还有一些人消失了。然而他一不怕苦,二不怕活。他就这样扛过来了,像一个不死的精灵。这让我想起了周恩来先生面对“文革”的三不主义:不倒,不死,不走。从那以后,他的作品增多了怜悯,也增多了批判。在他的写作中,在他的雕塑中,在他的绘画中,处处可以感受到他的童真,他的诙谐,他的幽默,他的锋芒毕露的指向,有心人更不难在他的日常生活中,体味到那场浩劫对他的伤害——无可回避,无处躲藏的伤害,体味到他的皈依情结,体味到他对纯真年代的憧憬。
在万荷塘,我看到了十几条各种品种,体型大小不一的狗,分别在不同的园子各司其职。我注意到了一只断尾的黑猫,很温顺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俨然巡视员。主人介绍说,那是一只被人砍断尾巴后遗弃的流浪猫。他收养了它。几年过去了,他和猫像两个投缘的朋友。主人告诉我,别看这只猫很温顺,惹恼了它,它会和你急。在院子里我没有看到猴。也没有看到那只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的猴子。它已经成为了猴年的邮票。关于那只猴子,他是这样表达怀念之情的。“我养了一只猴,死了。正好邮政局请我设计邮票。我就设计了。让全世界都来纪念它。”
荷塘,荷香,狗和猫,还有猴子,有品格,有天籁,是他童年生活的氛围。人变鬼,鬼又变回人,构成了他成年生活的主要场景。一个如梦幻般美丽,宛若天边的云彩,一个充满刀光剑影的血腥,是实在的现实人生。反差极大的两个画面,让人想起历练,炼狱,涅这些意味深长的字眼,想起人生百态,而那些矢志不移地追求理想,挺起胸膛直面人生的血性男儿,更让人感觉到人格力量的震撼。
一个词汇油然浮上心头——返璞归真,这个璞,这个真,有的人活了一辈子,都不知道它的含义,而有的人,从呱呱落地的那一天,就知道如何追求它,实现它,完美它。
那是一个很朴实的理想,如同童年眼里的世界——现实人生也如梦幻般美丽芬芳,不再有噩梦的阴影笼罩。
在荷花漫溢的清香中,在鸡鸣狗吠的平和场景中,我初识了经历了许多磨难,像少年人一样纯粹的,依然充满童真的黄永玉。
他站在那里,叼着烟斗,眯缝着眼睛,似乎沉浸在对岁月的冥想之中。
背景是万荷塘。风吹过,荷枝扶持相依,荷叶款款摇曳,呢喃的低语宛若来自天外。
(选自2007年5月9日《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