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杰
甲？匾额与象征
先得挂上一块牌匾。
匾有国徽的性质，属于一种象征主义。如果“同仁堂”、“世一堂＂之店没有匾额，一定门可罗雀。想一想，没有徽记和番号的队伍会是什么队伍？不是杂牌必是胡子（土匪）。
须名家赐写（忠奸无所谓）。这里有社会认可的重量与文化的含量，一如“中正剑”，一如“贞节牌坊”，一如“圣旨”，要的就是虚设的名分。宜邀翁同、严嵩、韩退之、傅山之类的人出场。一般铁匠锻造之剑与小学老师的批字，即使你摆弄得再好，世俗上也不认可。
乙？关于桌子
用檀木。求其次也得梨木或仿古。四周浮雕以莲纹，让风能去朗诵。用大漆设色，否则就不般配。再置端砚一方，宣州方笺半叠。
一部线装的《本草纲目》必不可少。这一医学经典空暇之时，还可作文学名著来读，里面魔幻现实主义笔法，足足可让文学家也失色掷笔。
世上有两种书是可以同时并读的：《聊斋志异》与《总统列传》，《国家宪法》与《西游记》，《三国志》与《麻将技巧》。还要在木桌上作南星与虎掌之分，兰草与兰花之分，百合与卷丹之分。
当然，必须古典。
如果在中药房的檀木桌上，忽然出现一台19英寸液晶平面电脑，则如皎洁月下的湖面上，忽然冒出一个黑黢黢的水鬼；这可是一棵棵典雅古典草药们内心所不能容忍的。
丙？设几张杌子或凳子
一张桌子可以拥有多张杌子，一个名医可以拥有多名患者。如辜鸿铭那个因纳妾引出的“一把茶壶配四只茶杯”的经典理论。这是理所当然。
杌子设置多少，完全取决于草药房的知名度与诚信度，并不取决桌子木质优劣与药房空间的大小。药好，顾客宁可前来排队站着，像相声里说的那种追星戏迷宁愿做“墙上挂票”一样。这还可以节省许多张杌子。
丁？药屉
每一味中药都是一个灵魂，缩在属于自己的那一间房里，静静守候，在等待风中扣门与月下跫音。
屉口总有蝇头小楷，上写曾用名，别名，学名。药屉的大全可与一个完整社会媲美。
虎杖：见过老虎拄杖吗？治痔漏经闭。
马兰：治丹毒咽痛，适宜演唱黄梅戏或外交部召开新闻发布会。
羊蹄草：一路咀嚼着钟声下山，穿行在薄薄药笺之上，一笺写满，再咀嚼下一笺的草书。
蛇床子与鼠粘子：前一种治阳痿、不孕，后一种治面部斑疹、心胸不透。前者对症可治经济与股票的低迷走势，后者可以弹劾总统。
牛膝与车前草：治四足痉挛，通淋消肿。接近农业问题、稻谷农事。车前草来自带露水的《诗经》，曾在十五国风里散步、行气。
金钱草：最好听，悦耳如银，用于政客与大选变通。水煎服，治尿结石、黄疸、胆囊炎或打通政治关系。
徐长卿：像一位守职的忠臣，大敌当前会焚身玉碎。
刘寄奴：翰墨之余案边的小书童，降气，止血。
蜈蚣草：爬行时百足过处，清热利湿。
七叶一枝花：如风尘侠女，是《剑侠传》里漏记的人物，像一朵有点忧伤的百合花，茎单一，直立，专治毒蛇咬伤，果然是行侠之女。
玉簪：出席晚宴的贵妇，深闺出来，忽然遇到心仪之士，从此坠入情网。加水，去渣，放冰糖，分数次服，治肺热咳嗽，肺结核痰中带血，这是典型时尚的相思病，林黛玉的专利（开始有点俗套了）。
卷柏：是个史官，还叫九死还魂草，可写编年史或断代史，与司马迁、班固并齐。
曼陀罗：如翻译家，能将秋雾翻译成雨水，将雨水翻译成方言，将方言翻译成花香，将药汤翻译成白水。花分白紫二色，用水煎服，一日三次。
商陆：做生意之徒，与官商勾结，多种经营，鸦片白粉、走私军火、坑蒙拐骗，水陆双栖，还敢卖铀。建议国际核查小组不要只关注伊朗、朝鲜这些贫国是否在倾万贯而置一两铀，还应过问这一味大腹便便的草药；有毒，泻水，利尿。
郁李仁：面无表情的大法官。
淫羊藿：鬼鬼祟祟，一脸色相；果然是房中补阳之药。
薤白：民主人士或在野党，用于理气，全身有浓烈葱味，花茎由叶丛抽出，口无遮拦，自由言说。
石见穿与草决明：宛如地下革命党人，执著坚毅。
乳香和知母：两个英俊少年，并且都有恋母情结。
白芨、白薇、仙鹤草：一个流派里的诗人，源自桐城派还是江西派？待考。而藤黄和朱砂则是画家，直接便可画草色和钟馗。
款冬花：止咳平喘，漂亮而有痨病的曼殊菲尔德小姐未与它遇，从此遗恨天涯。
蝉蜕：消渴去风，如晚唐一首绝句；这一间小小空房子，盛一勺浅浅露水，让杜牧一人去饮。
桑寄生：该是料理皇上起居上朝、出国访问的太监或宦官，应是洗鸟御史。
芒草：则如行吟僧人，是苏曼殊或弘一，布衣与禅心背后有着悲欢交集。
荷衣：情人的小名。
远志：看字面信仰高尚，其实是总统就职演说前说的永远兑现不了的胡扯八道；大人物背后都挂此类座右铭，小人物背后才挂炒勺。
艾叶：冶十年陈病，需求三年之艾，治百年大病，最少需三十年旧艾，那么一生之痛，国家大病，这一枝艾至今尚未找到。
戊？氛围和……等等
只有置身中药房里，才会知道服药也需要秘笈与氛围，才会如青花与靛蓝和谐一体。
第一，必须讲究温度，由药性决定，解毒、止吐、清热药冷服。平和补益的汤药需温用。以发汗为目的解表药和祛寒通脉药必须热饮。如国家面对种种急需治理的难题。
第二，要讲究时间，根据所治之病，决定是饭前还是饭后服。患心肺胸膈，胃脘痛者饭后服，肝肾虚症和胃肠疾病须饭前服，补心脾、镇静安眠者睡前服。驱虫类药则不仅睡前服，次日早晨空腹还要续服。惩治腐败、清廉打贪药力不支，世界上的蛔虫永远是不会自己屙出来的。
第三，讲火候，草药用温水煎，用砂锅或铝制器皿，不得与铁接触，芳香类中药则宜冲服。一如政变与改革的时机。
……
这时，见到架上赫然有一部《鲁迅全集》，冰山一样，正搬着一副冷酷面孔：不看京戏，改革汉字，取消中医。鲁迅在日本学西医的目的据说就是为回去救国，他踩着仙台大学1904年的樱花。而在国人眼里，樱花纷乱，亦可入药，平喘止燥。
己？四壁与一
墙壁，要挂一轴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幽远，宁静。雪的平坦与光的呼吸会让患者找到大地的本质。但由于经营缘故，却得暂时高挂一张营业执照，须标有主人姓名与纳税金额。然后是公章，再公章，再再公章。
因为风景，得先煞风景。
庚？主人
主人才是草药房的中心，这是点睛之笔。
他应拥有《扁鹊传》、《华佗传》、《救荒本草》、《黄帝内经》。需懂阴阳学说，君臣之说，风寒暑温燥火“六淫”。还要拥有一管狼毫，一颗甘草般性情的平和之心。
他还知道：中草药是最公平的世界，要求相互配合，才能完成使命，任何一种草药在砂锅里都不能行使“一药专政”，哪怕它是虎鞭狗宝，否则全无疗效。《红楼梦》里倒出现一味“一药专政”的药，那是凤姐为贾珍称出的“独参汤”，但那汤喝不得。
可见再名贵的药都需要有容纳的度量。从这一角度讲，平易廉价的甘草与名贵价高的人参都一样平等，每一味草药在药房里都可参政议政，发挥药效。还有“君臣佐使”之谓，主病之谓君，佐君之谓臣，应臣之谓使。药之治病，各有所主。
辛？药引
一服药终于配齐备了。
医生才告诉：得有药引。
也叫卒章显志。这如队伍前的向导、一部书前的小序。看似若有若无的东西最不可忽略，如睡前的一个小小哈欠。不然这一条小绳不会牵你回家。中国的药引常有许多诡谲刁钻话题，如“夏天雪，无根水”之类。它在草药房里不是最后落款印，而是开卷的引首章。
治疗乡愁的药引仅有一味，就是“当归”，译成诗叫“回家”，治疗一个国家的最好药引则是“民主”……停，停，这已超出中药房的范围，我所知道的这间药房面积只有六十平米，形若一叶地图般的海棠叶。平和，理气，扶本。
壬？跋或者消失
照这样的标准去经营一间中药房，肯定不能赚钱。
它会吊销营业执照，主人会下岗失业。它只能建在这一张薄脆易断的纸上，比纸房子空灵，形同虚设，如一枚空荡荡的蝉蜕。房瓦下还会长满一味叫瓦松的中药，瓦松是房子的羽毛，它能携带着这一座中药房飞翔，然后消失掉。
（选自2007年9月6日《晶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