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程
将词语和句子活用,赋予其原本含义之外的意味,是如今生活中的一个颇为明显的、见怪不怪的语言现象,社会语言学家该能够从中发掘出一些颇堪回味的东西。像曾经充斥电视荧屏的“做女人挺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一类广告词,就因其所引发的暧昧的联想而一时风行。你可能对其涉及情色的暗示不以为然,但不能不承认这中间自有某种机巧。
但有一天听到一句话,仍然让我怵然一惊——
“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
一个素以性格豪放、口无遮拦著称的女子,开玩笑般地大声说出这句话。那是一个圈子里人的聚会场合,茶点已经用过,话语已告阑珊,参加者陆续开始起身离去。相互之间,正是握手道别、相约以今后多多联系的时候。这是常识性的礼节。因此,她的这句话显然不合常情,好几个人脸上表情一时有些尴尬。好在这是最后的时刻,离去把一切都消解了。
这句话出自于《沙家浜》里阿庆嫂的一段唱词,相当数量的国人对此该是耳熟能详。“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面对刁德一的猜疑,机智的阿庆嫂回答得滴水不漏。
但这句话移用在这个场合,这种语境中,却产生了一种解构的效果,自然让人感到不合适。有些事情,彼此间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心照不宣,但说开了就不好了。为什么要说出来?这实际是一种对于大家都自觉不自觉地遵循的日常规范、禁忌的冒犯。不管说话的人怎样以直率自诩,潜意识里甚至有一丝揭穿真相的快感,但这种方式肯定是不为多数人习惯和认可的。
阿庆嫂的唱词,虽然是茶馆和顾客之间萍水一度相逢、转瞬各自东西的写照,但仔细揣度,又何尝不是对于通常的人际交往关系的概括。相逢开口笑,既是必要的礼节,许多情形下也是正常的喜悦,是人性的天然的流露。人是群体性的生物,交往的需要,也成为了人的自然属性。而“过后不思量”,也自有如此这般的理由。
浮生短暂倏忽,却又匆忙劳碌。并非只有重要人物如此,平头百姓照样为生存的一大串细节所纠缠,每日像陀螺一样团团旋转,不得喘息。绝大多数时间,生活是属于自己的,每个人要独自承担那一份满足或者缺憾。所以,人们也习惯了,友朋之间,有事才联系,没事问候反而令人诧异。有几次得闲,翻开通讯录给好久不曾联系的朋友拨电话,电话那头的语调颇有些诧异,再三询问,不相信自己真的无事,仅仅是问候一下。即便大家都有聚会的念头,但常常会被各种事务打扰,被推迟,还有可能被取消。就算是功德圆满,从动议到实现,也往往隔了过于漫长的时间。毕竟和工作、养家等“必需”的义务相比,这些是属于奢侈的。
另外,也许更重要的一点还在于,牵挂,思念,以及由此所生发出的交往聚会的愿望,总是和对生活的激情、对未来的憧憬与乐观相互联系的。所以最深入也最频繁的交往,多数都发生在青年时代,因为那个时节最能够受到热情的驱使。等到年老退休了,有的是时间,健康精力也并非不允许,却难得相聚。主要的,还是已经不复有当年那种急迫拥抱生活的心境了。
因此,过后不思量,其实倒是正常的。之所以我们有时会感到失望,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是某种已经成为神话的传统价值观念的影响所致,是一种幻觉。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刎颈之交,生死以之……古人这些关于深厚友情的记载或传说,千古流传,耳熟能详。今天显然不是这样。不同的社会生活形态,决定了朋友在不同时代所具有的意义。首先,从精神交往层面,今天借助现代科技手段的利器,思想和观念能够十分便捷地传遍天下,已经无需费尽周转四处寻觅。而从世俗功利的意义上讲,社会分工的细密化、服务的便利,使得从物质的困厄到精神心理方面的困扰的解除,很大程度上也都已经交给了社会上相应的机构或团体。想想看,兄弟姊妹之间,居住在同一个城市中,几个月不见面也是常有的事。
当然,也有些聚会不想参加,是当年不曾化解的龃龉,是今天拉开了的地位差异,是职业分工不同而难以找到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原因可以找出一大堆来。这样的话不见面也好,否则,为了避免冷场而努力寻找出一些话来彼此敷衍,也是颇为尴尬的事情,是自找罪受。不过,这已经属于另一个话题了,不说也罢。
相逢开口笑——这已经很不错了。如果这种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在礼节之外还表达了真实的喜悦,流露出关心和系念,也是生命中堪称珍贵的馈赠了。
此外,不能够要求太多。
消息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老朋友分别多年了,见一面真是不容易。剪一束自家菜园里种的韭菜下酒,把盏共话当年,多么亲切温馨的意境。多喝几杯吧,不用担心喝醉了。相聚太过短暂,转眼又要分别,“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这是杜甫的名篇《赠卫八处士》,它写足写透了人生的一种况味。
生活繁杂琐碎,我们平时交往过从的人,除了亲人和同事外,倘若不是名人,不是媒体聚焦的对象,很容易就没有了消息。仿佛一条沙漠中的季节河流,流着流着就消失了,不知所终。想想看,曾经的同学,曾经的朋友,多少人已经很久不复见面,不知道消息,甚至多年间不再想起来过?仿佛流沙坠简,雾隐灵山。
空间的阻隔,时间的流逝,共同策划了这种遗忘和消失。
天各一方,最容易音讯暌违。中学时和班上的一位同学特别要好,他家也在县城里,友谊持续多年,大学四年,每个寒暑假放假回家,经常是放下行李就要赶过去。大学毕业后,各自分配在不同的城市,从事不同的职业,难得一见,便慢慢地失去了联系。如今已经超过十几年不见面了,逢年过节,时常还会想起当年他的音容笑貌,浮现在记忆中故乡小城的背景之上。
某个“五一”长假,到香港旅游,经过一个叫筲箕湾的地方,忽然觉得这地名怎么似曾相识,想了一会儿,回忆起来了:这里正是当年大学同宿舍里一位香港同学的家庭地址。那几年,经常看到家里寄给他的信,一种特别格式的信封,繁体字,不曾见过的邮票,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八十年代初,香港学生到内地上学的还极少。这位同学也是多年音讯全无了。
有时,也会很偶然地得知某人的消息。多年来,大学同学聚会时,经常互相打听一位广西籍的女同学,毕业后二十几年中,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下落。但不久前一次聚会,却知道她在英伦。消息发布者颇有些得意洋洋,仿佛破解了屡猜不中的一个谜语。但这个消息,实在也是辗转得到的,过程更是充满了偶然性。如果不是凑巧多问了一句,很有可能永远都不会知晓。
这种戏剧性的巧合,我也曾体验过。有一次到楼下超市买东西,付款时队伍很长,为消磨时间,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发现排在后面的那人似曾相识,不由得又看了一眼。从对方的反应看,似乎也感觉到我面熟。问了一句,原来正是中学时另外一个班里的同学。高中毕业后,知道他考取了南方的一所高校,后来就再没有消息,算来也有二十多年了。他毕业分配来到这座城市,最近十多年来,一直住在马路对面的那幢楼里,离我的住处不到百米。他楼下也有个小型超市,平常一直是在那里买东西,这次是因为超市装修停业几天,才过天桥来这边。倘若不是装修,倘若那个时候我不来超市买东西,我们就不会见面。甚至,倘若那会儿不是排长队(这是很少遇到的现象),又是一前一后紧挨着,有足够的时间交谈询问,也很可能就擦肩而过了。世间有多少事情,都受着偶然性的拨弄啊。
一条消息常常如同一道电光闪过,瞬间照亮了什么,然后又被无边的黑暗淹没。一次老乡聚会,谈到中学时代的一位老师,一个细心的女同学当时拿出电话号码本,拨通了一个电话,每个人向老师问好。二十多年不见了,但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却感觉到这漫长的时间阻隔好像不曾存在过。一个羞涩的少妇,温婉美丽,从来总是轻言细语,连批评学生时都含着微笑,与其说是老师,不如说兼具母亲、大姐的角色。每次上课,刚站到讲堂上的头几分钟,表情总是有一点儿不自然,微微脸红,仿佛为了掩饰这点,有个习惯性的动作,右手拿黑板擦在讲桌上逆时针画个半圆。这幕情景从记忆深处浮现,有一缕微曛的感伤。
“万人如海一身藏”,这句诗的深意,现在是愈发明白了。每个人都匿身于人海中,被万千同类的身影遮挡。所以从波德莱尔到本雅明,都认为对于不合群的人来说,大城市才是最好的隐身之所。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够随心所欲而不必担心会被注意到。在流动变化频繁、信息海量的今天,就更是如此。某个普通人引起关注,当然会比天文奇观还要稀罕。所以,被忽略,被遗忘,无人惦记也无人打扰,倒是最正常的情况。
当然,对失去音讯的曾经的熟人朋友,如果努力打听的话,应该也能打听到。曾经看到一个说法,只要认识五十个人,接力一样地挨个相识,最后就能够认识全世界所有的人,据说这是通过一种数学方法得出的结论。但有什么必要性要去打听呢?如果没有特别的目的和功利性的考虑。
再进一步想下去,即便确凿知道某某现在居住何处、做着什么,又如何?多数无非是在某个类似聚会的场合提一下,充当谈资而已。这样说来,知道和不知道,对我们来说又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呢?那是别人的消息,别人的生命。除非特别的缘故,和我们并不构成深刻的关系,自然也不会在我们的意识中留下深刻的印迹,仿佛只是被垂柳的枝条拂了一下脸罢了。
每次聚会结束,分手时,往往互相寄语“多联系”,这中间多少是由衷的,又有多少仅仅是客套?怕是经不起追问。姑且都认为每个人都是真诚地这样想的吧,可叹的是,由于光阴的有限,生命的飘忽倥偬,每一次聚会都可能意味着永别。多年前一位同宿舍同学,在失踪近十年后来京,同学聚会一次,但那以后就又失踪了,差不多又十年了,今后还会有再次的相聚吗?
有些时候,别人成了自己的一面镜子。别人的存在,实际上也正是自己存在的证据。当年的友朋都一个个凋零,便不免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活着了——这是有一次从一个高龄老者那里听到的苦恼。他感叹当年所有人都已经辞世,只留下他一个人。正值生命的中途,如今对这话中的蕴含尚不能充分领会,但却不免也感到一丝暮秋寒风般的肃杀凄凉。
这一班大学同学,聚得算是比较频繁的,不像有些人,毕业之后再无来往。但掐指一算,距离上次,也有大半年了。即便这样的聚会能够按照固定的节奏持续进行下去,还会有十次,二十次?这样的时候,深入地想下去,就会意识到生活的真实面目,意识到生命短暂和迅疾的本质,就容易窥见其内里的尖锐、迷茫和无奈。
聚是偶然,散才是必然。聚是暂时的,散却是永久的。
当思绪萦绕在这里时,便会觉得消息的多寡有无,实在是无足轻重了。
(选自2007年1月《海燕·都市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