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杏儿,你知道的,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叶小英缓慢地叹了口气,抬头望起了天空。天上浮云堆积,四处漂移,很像无根的孤魂野鬼。“杏儿,即使我活着的时候没有尊严,但我把尊严藏在了骨子里,我一定要死得干净,死得有尊严。所以我与你不一样,杏儿,你千万别再去了,千万不可回头。”叶小英目光中闪过一丝绝决,不知在想些什么。
刘杏儿坚定地点了点头,说:“英子姐,你也别去那地方了,等我去南方进厂挣了钱,我们一起想办法给仕强哥治病。”
“杏儿,谢谢你,我也代仕强谢谢你,有你这片心意,我就满足了。”
俩人相互搀扶着,一步一步地离开,沉重的脚印压在马路上,吱吱作响。
秋天来了,天气渐凉。
叶小英除了在奇美上班,下班后马上赶公交车回家。叶小英刚回家时,钱仕强曾问过她怎么不做小时工了?叶小英就说,别人家老人家来了,老人节约,自己洗衣、做饭、接送孩子、打扫卫生,不需要小时工了。
不去香香堂了,叶小英感觉从未有过的轻松。开始,钱仕强还是能一周透析两次,叶小英也想尽快把病治好了。她每天下班回家,就是给钱仕强熬药,或者让钱仕强休息,自己盯着小卖部,给钱仕强讲一个从奇美听来的笑话。可支出大,收入太少,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经济上叶小英又觉得捉襟见肘。
房租欠了快三个月没付了,房东问了几次,每问一次,脸色就加重一分。房东说:“你们的难处我同情也理解,可我却不能为你们承担,也不该为你们承担。你们的困难只能自己想办法,去找政府,我们小老百姓都要生活。再给你们十天时间,若还不能交上房租,就请搬走。”叶小英没有苦苦哀求多给时间,房东已经仁至义尽,对得起自己一家了。生活确实如房东所说,小老百姓的日子就讲一个踏实,不去务虚,哪有住别人房子不付钱的道理。
钱仕强又只能半个月透析一次了。儿子说班里要秋游,要交60块钱。叶小英实在交不出,只能让儿子不去。钱小强为此大哭一场,两三天没和叶小英说话,让叶小英心里好难受。
由于透析次数太少,钱仕强又出现晕倒现象,这次比上次更厉害,更吓人。叶小英在医院陪了三天三夜,钱仕强最终脱离了危险,又一次从死神的手底溜走。
怎么办,今后的日子咋过?叶小英又一次陷入了困境,就像一个掉进沼泽地的人,越挣扎陷得越快,很快就有泥淖覆盖头顶的危险。叶小英觉得心力交瘁,有时甚至产生了可怕的念头。
钱仕强又是呕吐,又是叫嚷。叶小英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这段时间的叶小英,总是走神,不想家庭的困境,却总是莫名其妙地想起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想起他们同窗共读,朝夕相处的愉悦;想起他们楼台相别的依依之情;想起他们死后化蝶的自由和轻松。梁山伯和祝英台是因为爱,所以死。想完这些,叶小英又想起自己与钱仕强,经过这般磨难,结果应该是反过来的,所以爱,因为死。爱是一种责任,死也是一种责任。
常言说:活人不会被尿憋死。天也无绝人之路,绝路来生也是一条路。叶小英又回到了香香堂。
可能是太累,也可能是麻木。叶小英在香香堂惹了事。
刚送走“眼镜”,叶小英上眼皮跟下眼皮就一直打架,想拉开都难,实在撑不住了,她打算回家休息一下。这时,又进来一个脸上有刀疤的人,朝屋子里看了一圈,就对蛮女人说,要艾米莉服务。
这次叶小英回香香堂,蛮女人不叫她玛格瑞特,而是重新取了一个名字——艾米莉。
“艾米莉,去招待客人。”蛮女人说道。
叶小英忘了自己的外国名字,就没答应,仍在整理自己的东西准备走。
“艾米莉,你耳朵聋了?让你接待客人。”蛮女人不是在叫喊,而是在咆哮。
叶小英被蛮女人的声音震醒,抬头看怎么回事,突然想起自己就是艾米莉,忙说:“今天不行,太晚了,我要回家。”
“刀疤”于是凑在蛮女人耳边说了几句,蛮女人一边笑一边说:“好好好,一定让先生满意。”蛮女人亲自从柜台走出来,把叶小英拉在一边,耳语了一阵。
叶小英终于同意了,“刀疤”跟着叶小英进里屋去了。
没过多久,“刀疤”气冲冲地跑了出来,骂骂咧咧地说:“他妈的,今天真他妈的没劲。老子在上面用力,她在下面居然睡着了,老子好像在搞一头睡着了的母猪,真扫兴。”“刀疤”说完就走。
“先生,你还没付钱。”艾米莉跟了出来。
“搞一头睡觉的母猪还付钱?”“刀疤”横起来,两眼瞪着艾米莉。
“你本来可以不给,我没有服好务。但你现在必须给。”艾米莉两眼也睁大了。
“凭啥老子要给?”
“因为你侮辱了艾米莉。”叶小英寸步不让。
“老子不但骂,还打艾米莉。咋样?”“刀疤”说完就一巴掌,打在艾米莉脸上。艾米莉半边脸马上现出五根手指印,清晰可见。艾米莉没有用手去捂脸,只用衣袖擦了一下,两眼像两颗钉子一样钉在“刀疤”脸上。
突然,艾米莉一下蹿到“刀疤”面前,一把抓住了“刀疤”的下身,狠命地抓扯。“刀疤”顿时痛得脸青面黑,嗷嗷叫个不停,身体慢慢地弯了下去。
蛮女人慌了,说:“艾米莉,快撒手。”
“刀疤”付完钱走了,像一条丧家之犬。叶小英觉得身体很虚,一下栽倒在地上。
艾米莉的话更少了,成了一个会说话的哑巴。
春节快到了,一年又将见底。
叶小英病了,比上次厉害得多,浑身无力发烧。叶小英没去香香堂了。叶小英在奇美打扫卫生,路过她身边的人都捂住鼻子,指指点点。叶小英明白她们在说什么,于是跑进厕所去用水冲,用纸擦,可依旧抹不去那难闻的恶臭,止不住那难忍的搔痒。
“麻子”主管过来问:“叶小英,你到底怎么回事?”
叶小英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说:“主管,我病了。”
“什么病?”“麻子”主管皱了皱眉头。
叶小英灵机一动,说:“我肚子下面长了一个包,化脓了。”
“麻子”主管想了一会儿,说:“这样吧,你回去治疗半个月,我帮你请假,工资照样发给你。”
“谢谢主管。”叶小英鞠了一躬,泪水悄悄地流了出来。现在的叶小英,变得特别容易流泪。
叶小英抽空去医院查了,梅毒已经晚期。医生要求先交三万块钱,住院治疗。叶小英脸色苍白地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退出医生办公室,慢慢走出医院。
叶小英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这座城市的中心广场,在一个角落坐下,静静地看人来人往。也许她想了很多,也许她什么都没想,就这样坐着,看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一群鸽子一会儿去天空飞翔,一会儿又落在广场上觅食。它们不惧怕如潮的人流,它们和人和谐相处。其间,一个孩子的弹球滚到叶小英脚边,叶小英弯下腰捡起来递给孩子。孩子接过球,站直立正了,给叶小英敬了一个队礼,说谢谢阿姨。那一瞬,叶小英开心极了,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想到自己的孩子钱小强,不自觉地笑了。孩子转身走了,叶小英的目光跟着走了好远,那真是快乐和幸福。
一直到最后的一抹夕阳划过广场,黑暗即将现身,叶小英才慢慢站起来,一步一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叶小英死了,穿的是她当年出嫁穿的那套衣服。叶小英是吃安眠药死的,死得很平静,安宁。钱仕强怔怔地望着睡去不再醒来的叶小英,反而没哭。
钱小强在母亲身边发现了一张纸条,是母亲留下的一封信。
亲爱的仕强,还有可爱的儿子小强:
我走了,去另一个世界了,我太累了,需要休息。仕强,你一定要坚强些,活下去。我多次打电话问了乡里和县里,他们说像你这样的病早晚能解决,小强是你的希望。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死不瞑目,也不会原谅你。家里还有一些钱,你拿着去治病,一定要坚持,要相信他们说的话。
亲爱的小强,我的儿子,妈妈爱你,妈妈却无法在人世间陪你走远,希望你能原谅。你将来的路还很长,你要听你爸爸的话,父子俩相依为命,相互鼓励,要相信未来……从城市回到老家,望着叶小英的骨灰,钱仕强在心里追问,呼唤。“两个人出去,一个人回来。小英,这是为什么?小英,你要我活下去,你却没有活下去,这又是为什么?”
“爸爸,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妈妈已经死了,我不能再失去你。我放了学就回家,去打猪草,下地干活。”儿子钱小强望着他爹,坚强地说。
钱仕强一把搂过儿子,两张脸贴在一起,相互倾听对方的心跳。
春天来了,又是一年的开头,万木吐绿,去年的花朵又重新站上枝头,人世的爱也生生不息。因为有爱,所以活下去意义就格外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