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由于吃辣椒的缘故,同事不时见叶小英嘴里有东西在嚼,就跑去告主管,说叶小英偷吃超市的东西。于是,主管在暗处特别留意叶小英,总想抓一个现行。终于,机会来了。这天,叶小英犯困得不行,于是又跑到角落去,从衣服口袋里掏出辣椒就往嘴里扔。这时,“麻子”冲了过来,一把揪住叶小英的衣领,高声喊道:“你偷了超市的啥东西在吃?”听到“麻子”主管的叫喊,许多人一下都围了上来,都想窥探一下别人的隐私。两个男保安也走了过来。
叶小英心里急,可嘴里辣得说不出话来,就不停地咳嗽。“麻子”抓住叶小英的衣领不放。“主动把东西拿出来,否则让保安送派出所去。”叶小英急了,用手拨开“麻子”的手,从衣服里掏出几个红红的干辣椒,狠狠地扔在地上,又把嘴里嚼烂的辣椒也吐了出来。“你们看,这是超市里的吗?”
“就这个?”“麻子”主管一脸的疑惑。
“怎么?不相信?”叶小英不知哪来的火气,声音突然放大,变得非常歇斯底里,“难道你们还想搜身,看我偷金银珠宝没有?那好,不用保安来收,我脱给你们看。”说完就把衣服和裤子口袋掏翻过来,又要去解衣服扣子,围观的人不时发出“哟,哟”的声音。“麻子”主管一把抢上前去,拽下叶小英的手,说:“这是干什么呀。”又朝围观的人说:“这儿没你们啥事,都散了吧。”那个告密的人不知啥时间早就溜开了。而这时的叶小英,突然掩面大哭起来,酸的、辣的、苦的、麻的等全涌上了心头。
自从这事发生后,“麻子”主管居然和叶小英成了朋友,不再挑叶小英的刺。
叶小英去“香香堂”上班是个偶然的机会,也是必然的选择。
那天,天灰暗得像一个输光了钱的赌徒的脸,后来又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掉起了眼泪,这样的天气来购物的比平时要少。叶小英打扫完卫生,就去门口整理顾客四处乱放的推车。一个一个叠加起来,推进车轨道里面去。
“给我一个推车。”一个声音在叶小英身后响起。
叶小英抽了一个推车出来,向后倒退滑了几步,把推车掉过头,转身顺手交给要车的人。
“是你?英子姐。”那声音格外惊喜。
叶小英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小名,抬头向上一看,这是一个打扮入时,身着时髦的女人,一张化过妆但仍十分熟悉的脸跳进自己的眼里。是本村的刘杏儿,她也来了这座城市。异乡碰见家乡人,双方都格外激动。
刘杏儿一定要请叶小英吃饭,叶小英不去,说家里还有事,刘杏儿不肯,一直等到叶小英下班。叶小英见状无法,俩人才去了超市附近的一家餐厅。刘杏儿让叶小英点菜。叶小英拿起菜谱,打都没有打开,说:“咱们不点菜了吧,就一人来碗面。”说完看着刘杏儿。
“那不行,我今天一定好好请你吃一顿,咱们这么多年没见了。”说完抓过菜谱,仔细看了起来。一共点了四个菜一个汤,分别是清蒸鲈鱼、铁板牛柳、干锅鸡、糯米排骨和一份西红柿鸡蛋汤。刚开始时,叶小英还不太好意思吃,吃两口就放一下筷子,后来俩人聊起小的时候的事,聊起老家的人和事。聊得投机,也聊得忘乎所以,她就放开吃了。等都快吃完的时候,叶小英才想起问刘杏儿。
“事多脑子就笨,我一天都忙晕头了。杏儿,我还没问你在哪儿上班,干什么工作呢。”叶小英望着刘杏儿一张苹果似的脸。
“我在香香堂上班。”刘杏儿一脸的不在乎。
“香香堂是干什么的,是超市或药店?”
“英子姐,香香堂既不是超市也不是药店,是为人民服务的。”
“为人民服务?”叶小英嘟囔了一遍,有些不懂了。
“是啊,去那里的人进去时都火急火燎的,像发了情的猴子,出来都全身通泰,骨麻肉酥,不就服他们的务嘛。”
叶小英还是没听懂,也不再追问下去,而是说:“杏儿,那里工资高吗?”
“工资嘛,”刘杏儿停了下来,从坤包里掏出烟点上,抽了起来,“那要看你的本事,有的一月能挣上万,当然,最差的也能挣三五千。有时也讲运气,看客人的多少和出手的阔绰。”
“哦,挣那么多。”叶小英发出了惊讶的声音,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根本就没听后面的话,也忘了对刘杏儿抽烟这事的惊奇。
“算了,不要说我那点破事了。英子姐,说说你和仕强哥吧,生活得如何。”刘杏儿弹了一下烟灰,看着叶小英说。
叶小英突然不说话了,把头低了下去,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
“咋啦,英子姐,仕强哥欺负你啦?”刘杏儿露出关照的神情。
叶小英摇了摇头,抬起头来说:“杏儿,我告诉你吧,你仕强哥患了尿毒症,早已把家底掏空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外债。病不但没起色,反而一天比一天加重,我真不知……”叶小英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
刘杏儿忙递过去一张餐巾纸,然后在坤包里翻,拿出一沓钱来,说:“英子姐,这你先拿着,不要急,你如果再把身体急坏了咋办,钱的事大家想办法。”
叶小英开始不要,说刚见面就借钱,那哪行。在刘杏儿的劝说下,又想起半个月才能透析一次的丈夫那痛苦的神色,终于又拿着了,说:“杏儿,我将来一定还你。”
“看你说的,英子姐,有困难尽管找我,谁叫咱们是老乡又是姐妹呢。”刘杏儿说完,递给叶小英一张名片,说上面有电话,有事可随时联系。
俩人分手后,刘杏儿打车走了,叶小英在路边等回刘家岭的公共汽车。
叶小英在“奇美”拼命地干。“麻子”主管看在眼里,又了解到她家里的情况,就去经理那儿极力争取,给叶小英涨了100块钱的浮动工资,每月又把50元的卫生奖给叶小英。叶小英感激不尽。“麻子”主管对叶小英说:“我这个人凶,但我这个人是非还是分明的,也讲原则,干得好就该奖励,好好干。”叶小英听了,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
这段时间,钱仕强闹腾得非常厉害,不时发烧、呕吐,身体更加虚弱。难受得实在不行的时候,钱仕强说到了去死的话,这话让叶小英震惊。当一个人心中只想求死来解脱了,那他身体和心灵所承受的痛苦可想而知。
有天晚上,钱仕强平静了许多,看起来比平时要好。等叶小英也睡下时,钱仕强和叶小英说话,先回忆了小时候美好的生活,虽然穷,但快乐;又讲起了刚进城打工的辛苦,虽然劳累,但心有所想,也踏实肯干。钱仕强这样把自己的人生捋了一遍,就不再说。叶小英说:“睡吧,明天还上班。”钱仕强挨了几分钟,才说:“英子,我想和你说一件事,这件事我考虑很久了,很早就想对你说,现在……”钱仕强又停了下来。本来,叶小英是背对着钱仕强睡的,听了这话,就转过了身体,俩人面对面。叶小英说:“有什么想法就直接把话说完,别吞吞吐吐的。”这时,钱仕强又不看叶小英了,反而把身体偏了过去,面朝墙的方向。“英子,咱们离婚吧。”钱仕强说完,泪水像两条虫子在脸上不停地蠕动,但悄无声息。叶小英用手去扳钱仕强的身体,说:“仕强,你怎么了。我对你不好?你生我气了?还是……”
“不是。”钱仕强打断了叶小英的话,“我这是为你好。”
“我不要你为我好,你好好活着就是对我的最好。我不懂天长地久、海枯石烂什么的,我只要你活在我身边,活在我眼面前,我就最高兴了。”叶小英用手抱住钱仕强。钱仕强太瘦了,可以称得上皮包骨。俩人都在哭,但都没让对方发觉。叶小英在心里想,我一定要去找挣钱的门路,一定要把他留住。
第二天下了班,叶小英想起了刘杏儿,如果能在她那里工作,就能挣那么多钱,钱仕强一周又可做两次透析。至于换肾的那笔巨款,叶小英还没敢去想。
叶小英找出刘杏儿给她的名片,照着上面的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人是个中年妇女,问:“你哪位,找谁?”话说得拖声摇气,像没睡醒似的。叶小英说:“我找刘杏儿。”“刘杏儿?没这个人,你打错了。”“啪”地一声,电话挂了。叶小英心想,不对啊,才见了面的刘杏儿,怎么才几天就没这个人呢,难道换工作了,还是自己真的拨错了电话。于是,再拨一遍,这遍是眼里看一个数字,嘴里读出来,手指再一个一个地按电话键。
电话还是那个女人接的。叶小英又说找刘杏儿,电话那头的女人不耐烦了,说:“这里没这个人,你还往这里打,神经病。”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叶小英有些失望,这刘杏儿像神仙似的,一会儿在你面前出现,一会儿又突然消失了。叶小英不甘心,决定按照名片上的地址,亲自上门去找。
叶小英找了好半天,才在一个小胡同里找到名片上说的地方,门口上方挂着“香香堂”保健按摩字样。门没开,玻璃门上写着“进屋请推门”。叶小英站在门口,犹豫了起来,是进去还是离开。这就是刘杏儿说的为人民服务的地方?刘杏儿就在这里工作?在这里怎么为人民服务?怎么打电话又说没这个人呢?一连串的问题在叶小英脑子里冒泡。叶小英又想,既然来了,就搞个明白。于是,推门进去。
“你干什么?”一个很粗的声音从吧台里面升了上来,一个脑袋也冒了出来,是一位满脸肉但横着长的女人,脸看上去很蛮实。
“我找人。”
“找人,找谁?”中年女人警惕起来。
“我找刘杏儿。”叶小英边说边用眼睛四处搜寻。前厅里除了中年蛮女人别无她人,倒是吧台旁有一扇门,但挂着门帘,看不见里面是否有人。
“刘杏儿,你就是刚才打电话那女人?我已经说了我这里没有这个人,你倒好,还跑上门来了。出去,出去。”蛮女人说话像打机关枪,一串一串不间断的,手也不停地向外挥,显得很不耐烦。
叶小英并没有马上出去,而是向里屋走去。
中年女人火了,高声嚷道:“你这人怎么回事,耳朵长起来是个配盘的,不是听事的。”说着从吧台里冲了出来,抓住叶小英就往外推。
听见外面有人吵闹,里屋的人陆续走了出来。
“英子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来也不打个电话?”这时的刘杏儿站在叶小英面前,嘴唇涂得猩红,上身只穿了很少很薄的一层纱衣,里面乳罩花纹清晰可见,下身穿一条超短裙,还露出部分屁股。刘杏儿对蛮女人说:“方姐,这是我姐。”蛮女人放开了叶小英,刘杏儿拉着叶小英的手进了里屋。刚才出来的人见无热闹可看,就各自散去。
“杏儿,怎么那女人在电话里和见到你都还说你不在这儿,这是咋回事?”望着叶小英一脸的困惑,刘杏儿突然“扑哧”一声笑了,等笑过了才说:“英子姐,是的,你在这儿找不到刘杏儿。我那天忘了给你说,在这儿你只能找到安娜。”
“安娜?”叶小英还是不明白。
“是这样的,我在这儿的名字叫安娜,不叫刘杏儿。”刘杏儿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这种地方没有人会告诉别人真名字的。”
这地方怎么连名字都是假的?叶小英嘟囔着。名字的事刚搞明白,叶小英又问:“杏儿,你们这儿既不卖东西,又不是加工厂,而且还藏在这么深的一个巷子里,怎么为人民服务,怎么赚钱呢?”叶小英弄不明白,就更加糊涂。
“英子姐,我不知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我们是用身和心去服务的,当然是会有高报酬的。”刘杏儿说这话的时候,没敢看叶小英的眼睛。
叶小英终于明白了,刘杏儿从事的就是社会上说的“人肉”事情,一时俩人好半天没话可说。最后还是刘杏儿打破了暂时的寂静,说:“英子姐,你来这儿找我啥事?”
“没事,没事,就想来看看你。”叶小英说出的话语明显的言不由衷,脸上神色有些慌乱,然后站起来,说:“杏儿,我走了。”说完叶小英头也不回地从里屋走了出来,穿过前厅直接走向门外,像躲避瘟疫一样。经过吧台时,蛮女人还说了一句:“走了?有时间来玩。”
刘杏儿追了出来,叶小英已经走远了。
由于确实没钱了,四处借了一遍也没借到一分钱,从单位还提前支取了半年的工资,还是“麻子”主管给担的保。因为没钱进货,小卖部也无东西可卖。钱仕强快一个月没去透析了。
这天下班,叶小英回去,家里门开着,却不见钱仕强的影子。叶小英喊了几声,没人答应。叶小英有点着急,忙跑到床边看,床上也没有人。会到哪里去呢?叶小英想。突然,叶小英看见空啤酒箱边倒着一人,叶小英心里猛地“咯噔”一下,忙去抱住钱仕强,边哭边喊:“仕强,你别吓我。仕强,你醒醒……”叶小英的哭喊声把房东惊动了。房东从房间里出来看见,帮着把人抬到床上,然后说:“光哭有啥用,快送医院啊。”
叶小英把家里装钱的地方翻了个遍,也没凑足100块钱。房东叹了口气,嘴里连说了几遍:“造孽啊,造孽。”转身回屋取了500块钱给叶小英。“拿着吧,救人要紧。”叶小英抬起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接过钱背起人就往外走。
钱仕强醒过来了。医生对叶小英说病人需住院,而且一周必须透析两次,否则病人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一周透析两次需花一千块,一个月仅透析费用就得四千块。想到这里,叶小英觉得透不过气来,胸口有一块搬不动的大石头压着。
从医院回来,叶小英一夜没合眼,翻来覆去想。借钱不可能,靠别人零散的支持更不可能,唯一的办法只有自己去挣钱,才能摆脱这困境,才能让钱仕强活下去。办法只有一个,找刘杏儿去。
困境遮蔽了羞耻,贫穷易让人堕落。事情决定下来,叶小英告诉丈夫钱仕强,说自己又找了两份小时工,晚上回来得较晚,不用等她。然后她又对儿子钱小强说:“放了学就回家,帮着干些活儿。”儿子懂事地点点头。
那天,叶小英去奇美购物中心上班,下班后收拾了一下,径直去了香香堂。
接待叶小英的还是那个蛮女人,只不过这次态度比上次好了不知多少倍,满脸堆笑。蛮女人带叶小英去了一间空屋,说了香香堂的规矩,并给叶小英取了个名字,叫玛格瑞特。蛮女人还给叶小英一套衣服,叫她换上。叶小英坚持不换,说自己就这样,不管别人喜欢还是不喜欢。蛮女人见叶小英态度坚决,也就没有过分勉强。
来香香堂的客人还挺多,但连续两个晚上,都没人找叶小英。叶小英急了,忙去问刘杏儿,怎样才能让客人看得上。
叶小英还是没穿香香堂的工作制服,而是从自己家里带了一件裙子穿上。
第三天晚上,有客人点她。只听蛮女人叫道:“玛格瑞特,八号房间需要服务。”
可能是第一次干这样的事,也可能是很久没做这事了,自从钱仕强患了尿毒症,这事就成了记忆,成了遥远的过去。不知是因为羞耻,还是因为疼痛,叶小英一直在流泪,事完后去卫生间冲洗了好半天。
工资一周结算一次,第一周叶小英领了一千两百块钱。从蛮女人手中领到钱时,叶小英手都是抖的,不知是因为钱太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叶小英在心里安慰自己:这是玛格瑞特用身体挣来的钱,为了救她患绝症的丈夫,没有什么可耻的,这和叶小英本人无关。这样,她心里又好受一些。
一周做两次透析,钱仕强的身体看上去又要好一些,稍微精神一点。
那段时间,叶小英特别困和累,可能是春天的原因,也可能是工作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