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二毛又凑到王婆婆耳边大声说了一遍。
王婆婆从二毛手里拿起,东瞅瞅西瞧瞧说:“这鸡咋不长毛呢?光秃秃的。”又问二毛,“这是外国鸡吧,是吃米还是吃谷子?又没有鸡屁眼儿,咋下蛋呢?”二毛拿过手机来,知道跟王婆婆说不清楚,就说:“反正你不懂,这鸡(机)不吃谷子不吃米,吃电,吃了也下不了蛋。”
“下不了蛋?那喂它干啥?”
“打电话。”说完,二毛跑出老远了。
王婆婆还在说:“这孩子,不务正业,养个不下蛋的铁公鸡。”说完摇了摇头,又慢慢向前走。
二毛和红英俩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脱了鞋把脚伸进水里,搅拌着河水,不时又把脚跷出水面,激起来朵朵浪花。
“二毛,啥事?”
“我碰到麻烦了。”二毛说了一声就不说了。二毛是在想该不该说,说出来红英会不会从此看不起他,丢了面子。
“啥麻烦?说嘛,不说我就走了。”红英见二毛吞吞吐吐,有点生气。生气了的红英脸色潮红,但声音还是像黄鹂鸟鸣叫,清脆悦耳。
“自从我有了手机后,村里人都来找我打电话,打完有的给三毛五毛的,有的打十来分钟也只给三五块钱。那天王七借去打了半个小时,也只给了十块钱。手机费太贵了,我吃不消,不给他们打吧,又是乡里乡亲的,容易得罪人,给他们打吧,又……”二毛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拿眼睛望着红英。
“猪脑壳。”红英用手指戳了一下二毛的额头,半嗔半怨地说。
“那你说咋办?”二毛看着红英。
“我们村有几部电话?”红英问二毛。
二毛愣了一下说:“就我跟王麻子有手机,你家里有一部座机嘛。”二毛搞不懂红英问这话的目的。
“对了。王麻子早出晚归,一天见不着个人影,大家无法用他的手机,就只剩你和我家里有了。我家里的呢,其实是村里的,也就是公家的,公家的我爸还按章收费呢。而你呢?要充好人,以为你是大款啊。为这件事,我爸一直不高兴,说看你撑得了多久,还抢他的生意,明白吗?”
“你是叫我也收费?”你爸用公家电话乱收费,其实就是腐败。这一句话二毛没有说出口,但在心里大声喊,红英是不知道的。
“当然,市场经济嘛。你不但要收,而且还要比我爸收得高些。”
“为啥?为啥我不能只收成本费?”
“你如果按成本收,肯定得罪我爸。你当了好人,我爸就成了坏人,我俩的事就麻烦了。我爸是座机,本身电话费就要便宜些,一分钟都收两块。你是手机,一分钟至少收三块,接电话我爸收1块钱,你按时间收1分钟1块钱。这样你既不得罪我爸,我俩的事将来有望成功;你一分钟就可挣几毛钱或一块多钱,可以有额外收入,两全其美;还不得罪乡亲,应该是三全其美。”
“你没发现黑水河的人对你爸都不好吗?人们现在恭维他,因为他是村长,哪天他不是了,可能就不一样了。况且,这样做好吗?别人不会说我是敲诈吗?”
“管它的,到哪个坡唱哪个歌,这是我爸常说的一句话。敲诈?谁敲诈谁呀。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能把谁怎么样?”
二毛两脚绞在一起,互相搓了几下,下定决心说:“好吧,按你说的做。到底是村长的女儿,聪明着呢!”说完就扑过去,把红英搂在怀里,和红英玩嘴啃嘴的游戏。白云飘过头顶,黑水河河水流得更欢。
二毛回到家,就把手机收费标准写在纸上,还用红笔加了一句:本小利薄,概不赊账。二毛妈看见二毛往门上贴字条,就问二毛贴的啥。二毛就念给他妈听。二毛妈听完后,说:“二毛,这样要不得,乡里乡亲的,收这么贵别人要戳脊梁骨、骂祖宗的。当初你没有手机时,到红英家去给你哥打电话,回来还多次骂她爸,说她爸是黑心狼,是周扒皮什么的,如今你也这样,别人也要骂你的,你就按成本收嘛!”
“妈,谁爱打就打,谁也没强迫他们来打我的手机,便宜自己到镇上去打公用电话!”二毛嬉皮笑脸,又得意洋洋地说,“我这是翻身农奴把歌唱,也学着剥削剥削别人吧,谁叫这是市场经济呢!”
“二毛,你这唱的是哪门子翻身歌哟,简直是作孽。”二毛妈还在唠唠叨叨,二毛就跑进自己屋里,做着自己小挣一笔的发财梦去了。“蓝蓝的天上白云飘,我二毛的马儿在黑水河跑!”
王七来找二毛时,二毛正在家逗狗玩。
“二毛,二毛在家吗?”声音很是焦急。
“谁呀?”
“我,王七,你都听不出我的声音来了?”
“啥事?”
“二毛,我婆婆病了,叫我爸尽快寄点钱回来看病,借你手机给他打个电话。”
话音未落,王七已经跨进了二毛家的大门。
二毛指了指自家的大门,说:“不好意思,王七哥,你去看了再来打。”王七于是又回转身,朝大门走去,看完后王七脸上就不是刚进屋时的晴空万里无云了,而是多云见阴,但还是讨好样地对二毛说:“二毛,这样吧,我也不亏欠你,按国家规定收费价给你。另一分钟再多给你一角,咋样?我婆婆等着钱看病买药哇。”二毛脑袋摇得像鼓一样圆,说:“王七哥,我也无法呀,我这是做生意,需要……”王七没有等二毛说完,只说了句:“二毛,你狗日的比黄世仁还黑,你会后悔的。”
王七就冲出了二毛家的大门。
二毛手机收高价的事很快就在黑水河传开了。黑水河的人一般没有急事是不打电话的。如果遇到不急的事,就等到赶集时到镇上去打;如稍有急事就到村长家去打,因为村长家毕竟比二毛家要便宜。除了非常急,且村长家里又没有人时,才忍痛来用二毛的手机打一回,打完就黑着脸问多少钱,然后把钱一丢就走开了,不和二毛多说一句话。打电话的人少了,二毛感觉有点落寞。黑水河的人也开始疏远二毛,特别是年轻人,喝酒打牌都不叫二毛了。有一天王七和田云几个在玩麻将,二毛就站在旁边看,先站在王七身后。王七马上说:“二毛,滚远点。”二毛知道,自从那次的事后,王七心里就不乐意他。二毛也觉得别扭,就移了移脚,站到李海背后。那时李海手气正背,接连放了几炮,就转过头拉着脸说:“二毛,你给老子站远点,一个黑心萝卜把晦气带到我身上来了。”二毛脸上挂不住,见大伙都不理他,很有些无趣,就回家了。二毛有些提不起精神。好在还有红英,二毛有事无事就找红英玩。红英爸爸见到二毛也笑了,有时还说上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偶尔还留二毛吃顿饭。
时间流水一样过去,转眼到了秋天。霪雨霏霏,一连下了十几天,道路泥泞,田里的稻草也被雨水浸烂了。
那天,二毛和二毛爸一起弄猪圈。因天下雨下得太大太久,猪圈的土墙倾斜了,眼看快要倒了。二毛爸就拿着几根木棒,想把墙暂时撑起顶住,等天放晴了再重新换成石墙。二毛爸边干活边说:“二毛,听说你狗日的也跟红莫学,别人来打电话要高价,老子哪天把那破玩意儿给甩了。”二毛一直就害怕父亲,不敢顶嘴,只闷声干活。木头一端顶住墙,一端杵在地上。由于地下泥巴太软,二毛爸就用肩扛着木棒,叫二毛去搬石头来压住地下的那一端,这样就牢固了。就在二毛去搬第三块石头时,土墙突然断裂倒塌,把二毛爸压在了下面。二毛吓呆了,惊醒过来一边刨土,一边大喊:“快来人啊,我爸被墙砸了,救命啊!”二毛边喊边哭,两只手拼命地刨土,声音在黑水河上空飘荡游走!
不一会儿,田云来了,王七来了,还有黄昆、李海……大家都来了。大家有的拿锄头挖泥巴,有的用手刨,还有几个在绑担架,而天上的雨并没有停,所有人的身上都粘满了泥巴,都被雨水淋湿了。终于把二毛爸从墙里救了出来。只见二毛爸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大腿和手臂到处都是血。二毛边哭边问:“我爸咋样了?”王七一手推开二毛,大喊道:“二毛,哭个,田云、李海、黄昆,来,我们抬人。二毛快去把担架铺好。”几个人把二毛爸放在担架上,抬起就往镇医院跑……医生说幸亏抢救及时,病人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还需要住院观察,进一步诊断治疗。二毛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犹如一块石头落地。二毛走出观察室,给王七、田云等递烟,嘴里不停地说:“辛苦各位大哥了,请抽烟。”王七点上烟,猛吸一口,才慢慢吐气。烟雾在走道里慢慢散开,灰蒙蒙的,很有点像黑水河早晨的白雾。
王七开腔了。“二毛,你说给多少钱嘛?”
二毛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就说:“王七大哥,你开个价,多少就多少。”
王七说:“好,我们这样算,从墙里把你爸挖出来用了大约一小时,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一小时一人100块;然后我们抬到镇医院,共是八里路,一里路一人50元,八里路一人400元,加上挖土的钱,你就一人给500块吧。”王七说完用两眼看着二毛。
二毛一下慌了神,没想到王七要这么多钱。父亲住院还得花钱,这儿又要这么多钱,他们心太黑了,可最初又没讲价,咋办?二毛嘴里忙说道:“这……这……”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王七沉下脸说:“二毛,这什么这,你就说给不给吧。”
二毛心想,完了,反正平时自己也收过他们的手机费,这分明是借机报复。可二毛又说不出口,自己理亏在前,就硬着头皮说:“各位大哥,我给,肯定给,但我现在没这么多钱,等我哥把钱寄回来就给,行不?”
“就打欠条吧。”王七一脸严肃认真地说。
二毛去医院借纸和笔来,给每人打了一张欠条。王七拿着欠条读了起来:“二毛欠王七救死扶伤费、抬人费、挖墙费500元。”落款是陈二毛和日期。王七读完后,就说:“二毛,你在这里照顾你爸,我们回去了,有事你给红英打电话,叫她跟我们说,缺啥我们送啥来。”说完叭地几声就把欠条撕了个粉碎,丢在废纸篓里。田云、黄昆、李海等也跟着把欠条撕了。二毛一下愣了,说:“王七哥,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王七用手摸了一下二毛的头,说:“二毛,做人得讲良心,实实在在,谁指望要你的钱,钱比命还重要?黑水河现在穷,可咱黑水河再穷也不能要昧良心的钱,你自己照顾好你爸吧。”说完和其他人一起走了。二毛的泪水一下夺眶而出。
二毛爸只在医院住了十几天院就回家了。
二毛回家就把贴在大门上的纸条撕了。他给红英打个电话,约她在老地方见面,把憋在心里的话说明白。凡是来我二毛处打电话的,都只收成本。不管红英爸高兴不高兴,也不管红英愿意不愿意,但二毛相信红英会赞成的。正如二毛爸在医院和二毛为手机收钱说的一句话:“这是哪门子市场经济,这纯粹是瞎胡闹。割卵子敬神——神没敬好人就已经痛死了。”二毛想起这句歇后语,不禁笑了。
二毛仍然把手机挂在皮带前面,在黑水河奔跑。大家都和二毛打招呼:“二毛,又有啥新段子,来一段解闷。”二毛马上背了一段搞笑的。
众人哄堂大笑,二毛快活得像春天的一只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