癫子和傻子的手上都端着一碗米粉,两人站着稀里哗啦把米粉吃完,搁下碗,癫子拍了一下傻子的头,把一双黑黑的手放在傻子的肩上,然后拥着傻子走了。
两人走到信用社门口,谭咏良气喘吁吁追过来:“癫子,到我家去。”
癫子不理他,拥着傻子继续走。
“到我家吃鸡鸭鱼肉去!”谭咏良拉他。
癫子袖子一甩。
“来吧来吧,我给你西装穿,我给你洗头。”谭咏良走过去拉癫子。
癫子看了傻子一眼。
“走吧,十分钟,唔,就十分钟。”谭咏良两只手指打了一个叉。
癫子就跟着谭咏良走了。
傻子等啊等,不见癫子回来,他只得往回走。
8
傻子经过谭裁缝的缝纫摊,被谭裁缝喊住了:“傻子傻子,过来,你的裤脚线开了,我跟你缝缝!”
傻子一边低着头看裤脚,一边朝裁缝的裁缝摊走去。
谭裁缝踮起一只脚,一只手撑在缝纫机板上,一只手去拉傻子。
傻子却不向他的手走去,而是站在他旁边。
谭裁缝一个踉跄,屁股重重地跌在凳子上,他把屁股移了移,然后侧过身子,又去拉了傻子,傻子仍不远不近地站着,谭裁缝够不着,便把手掌一弯,招呼傻子:“傻子,过来,过来!”
傻子一个劲地摇头。
谭裁缝又问:“下一期特码是多少?”
傻子仍一个劲地摇头。
谭裁缝瞅着周围慢慢聚了一些人来,突然把嗓子提高了许多:“是多少?”
傻子还是一个劲地摆头。
谭裁缝就看着傻子的头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买8,下一期特码是8!”人群里有人喊了出来。
“是8,谁买?我来做庄,保证大家不亏,都有分红!”谭裁缝大声喊。
有人迟疑了一下,纷纷把五元十元五十元一百元的纸币递给谭裁缝。谭裁缝的那条好腿离开踏脚板,与另外半条腿一起在缝纫机下晃悠。
几天后,谭裁缝脸涨得通红,在他那里买彩的人见到谭裁缝都向他打招呼,脸上也都挂着笑。有的人笑容一挂就掉了:“谁知道那傻子真的猜得到特码呢,要么多买点,就发了!”接着就飘上来一团悔云。
谭裁缝冲着不远处的米粉摊喊:“谭前进,你儿子能猜特码,是天才呢。”
“什么特码?”谭前进扳起榨粉杠,使劲一压,问。
“去去去,去问谭裁缝要红包!”谭前进的老婆扯了扯正在吃米粉的儿子,向谭裁缝指了指。
傻子抬了抬头,又低下头继续吃米粉。
谭前进的老婆把儿子嘴下的盘子一抽:“去!他们挣了钱,你也应该得一份!”
傻子愣愣地看着谭前进的老婆。
“去不去?!”谭前进的老婆挥起那双两尺长的筷子,双眼睁得看不见眼皮。
傻子撇了撇嘴,把嘴角边一根米粉抹进了嘴里,慢慢站起来,一边走一边不时扭头看着母亲,向谭裁缝走去。
谭裁缝的手伸得老长老长,等抓到了傻子的手时,猛地把傻子往怀里一拉:“癫子呢?几天不见癫子了,癫子呢?”
傻子摇摇头。
“不是被谭咏良养起来了吗。”路过的人说。
“癫子走啦?去哪里啦?不在谭城啦?”谭裁缝不理那个路人,仍是说,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傻子仍然摇摇头。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前面提到过,这时,连谭咏良也来了,他质问傻子什么时候、哪只眼睛看到癫子离开谭城了?
傻子摇了六下头。
大家便买了下期的特码为6,据说又中了。
9
现在,谭城镇越来越多的人买六合彩了,据不完全统计,除去十八岁以下的未成年人和八十岁以上的老年人,全镇有近七成的人买六合彩,因为他们认为镇上出了会猜特码的“神人”,不买彩挣钱太可惜了。
关键是,谁是真正的“神人”?是癫子,还是傻子?争论的人基本上分成很明显的两大阵营。一大阵营是谭咏良坐庄的一帮买家;一大阵营是谭裁缝坐庄的一帮买家。前者说癫子是“神人”,后者说傻子是“神人”。
事态的发展似乎越来越向有利于谭裁缝的方向发展。因为谭裁缝紧紧地咬住了谭咏良,要他把癫子交出来给大家看看。
“癫子是大家的,是属于全镇人的,又不是你爸你妈,凭啥你一个人霸着?”谭裁缝的话得到了两大阵营的人的同时响应。
力量的天平一下子全倾向了谭裁缝。
谭裁缝不知什么时候把傻子拉到了身边,他拨了几下傻子的头:“何况,最近几天我一直叫傻子在你家盯着,他都没见到癫子的影子。”
谭裁缝盯着傻子问:“你看见癫子了吗?”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傻子身上。
没想到,傻子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所有的眼睛都变成了灯泡。
接着,所有的人几乎同时说:那就带我们去见癫子!带我们去见癫子!
傻子被几个人推着往前走,推着推着,傻子就彻底地撒开了双腿,他尽情地奔跑着,像只瘦小而美丽的梅花鹿。
谭裁缝和谭咏良先是都怔了一下,当他们反应过来时,人群已甩开他俩十几米远了。
傻子朝谭咏良家的方向跑,他一边跑着一边还时不时回头看看后面追赶的人群。
“咦,那傻子笑了呢,从没看过他笑,他笑了呢。”追赶的人笑傻子。
一到谭咏良的家门口,人们把谭咏良的家门堵住了。傻子喘了一口气,人群刚停脚,傻子却往谭咏良家的后门跑去。
傻子到了后门仍不停脚,继续往后门的山丘上跑去。
“这个傻子,带我们到谭咏良家的杂物房来干什么?”有人嘀咕。
杂物房建在半山腰,用土坯砌成的,傻子的脚步一停,大家早已把房子围了起来。
“谭咏良,你不会把癫子关在杂物房里吧?”有人推了谭咏良一把。
“这个癫子,不关哪守得住他,到处乱跑。”谭咏良退了一步。
“快拿钥匙打开啊。”有人又推了谭咏良一把。
谭咏良把锁打开,傻子在谭咏良的腋下像只泥鳅一样溜了进去。
杂物房里靠墙堆着四五把树枝,再塞着一架风车,有人喊着“癫子”时,脚下“叮咣”踩到了一个什么东西,后面的人顺势一踢,一只盆子滚出了门外,几粒米饭和几片菜叶溅到了再后面的人的脚上。
“他妈的,踩到屎了呢!”踢盆子的人使劲地搓着鞋,骂骂咧咧。
进去的人低了一下头,适应了一下光线,又喊了一声:“癫子!”
“癫子!”后面继续有人喊。
傻子踢了一下风车的脚。风车的漏斗里“踢通”响了一下,接着就探出一张炭黑的头来。
大家把癫子扶出来的时候,癫子的双腿像筛糠似的打着颤。加上又是下坡,癫子的衣服一摆一摆,像只扑腾的雨燕。
癫子走着走着,“哇”地一声,像小孩似哭了起来。
“这癫子,竟然懂得哭呢,哈哈。”有人笑了,有人附和。
正是中午的时候,太阳已挣扎着爬过了山坡,今天不是逢圩日,日头空荡荡地填满了整条街道。
谭城镇是联系广西和云南两省的要道之一,往来的车辆可不管这里哪天逢圩日哪天不逢圩日,每天都是一样多。只是不逢圩日的那天,跑得顺畅,司机也就开得更放肆了。
众人拥着癫子走到圩镇街道旁时,大家才渐次散了开来。有的扭头找谭咏良,想对他说点什么。
也许大多数人都有这种想法,所以根本就没人注意癫子和傻子。
等大家都听到一声“嘎——”的汽车刹车时,扭头一看,癫子和傻子都倒在了一辆大货车的轮胎下。
在场的人都没看到事故发生的经过。倒是几十米开外的“姐妹饭店”里的一名停车吃饭的外地司机看清了一个大概。
他讲述说:“先是那个大人拼命往街道中间跑,这时,那辆大货车开了过来,那个小孩喊了一声什么,并追了过去,他刚赶上那个大人,车就辗了过来……”
交警勘察的结果也是认为大货车没有责任,因为当时开得并不快,司机也没喝酒。交警根据吃饭司机目击初步认定为:小孩为救大人,两人躲闪不及,命丧车轮。
可镇上几乎所有人的都不相信:一个走路都要扶的人怎么会突然跑起来呢?一个傻子怎么懂得去救一个癫子呢?何况,那个傻子不会说话啊,他真的喊了一句什么吗?
但怀疑归怀疑,“好在这个事故死的只是一个癫子和一个傻子,癫子不知道是哪里人,埋了算了;傻子嘛,死了就死了,正好为谭前进卸了一个包袱,他们还可以再生嘛。”镇长说。
其实,谭城镇的大多数人都不同意镇长这种轻描淡写的说法,因为没有了癫子和傻子,他们该去问谁要特码呢?
选自《山花》2007年第12期
橙子,本名陈大明,1971年生于江西永丰县,已出版有散文集《停下来看一朵花》、中短篇小说集《有鬼》等,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长城》、《花城》等刊物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现为《南宁日报》文艺副刊部主编,南宁市首届签约作家,广西作协理事。
亲爱的(吴君)
谁也没有想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逛万家商场。
刚刚下过少见的暴雨,周边几个城市正在救灾,深圳却重新恢复了热。没有空气,只有旋转、混沌的热浪。扑过来,让人胸闷。最后,竟然使得喘气也显得有些吃力。
腿刚跨出收银台,一个穿蓝色制服的保安员就横在了她的眼前。微笑还没有发出,手臂就被生硬地卡住。她明显感觉到身体在这一刻突然矮下,痛也瞬间揪住她脸部神经,眉毛抽动。
愣了只一秒,就明白了原因。她一直追赶他,以致慌乱中没有付款就把商品带出门。
忍着痛对眼前的保安说:“请你——放开!”
装住小围巾、奶嘴的婴儿小礼包在郑歌儿眼里似乎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弯,才从她的手中落下。郑歌儿心头一颤,恍惚中见到一个婴儿身子,正大头朝下顺着自家窗台重重摔向地面。直到保安把她挑选的一条粉色短裤也摊在眼前,她才缓回神,想挡,却挡不住。最后她用力去剥对方的手。粉色却扬起,映在眼前。
“太过分了!”郑歌儿喊出了声。刺耳的声音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平时在他的面前,她从来都是温文尔雅。
那保安说:“我过分吗?你这一声很像演戏的,可这不是舞台。是不是还想让我再把你送到家门口啊。我看你是欠打了?!”
显然受不了这种腔调,郑歌儿放慢语速,一字一顿:“你是谁,就凭你一个保安还敢打人,我到底犯了什么罪?再说,要是我犯罪,也轮不到你们这些人来处理。你是不是太狂妄?
郑歌儿的尊严一直写在脸上,这些年来从来没有人冒犯过她,包括他,虽然她没有了工作。
出这种事,郑歌儿担心会有人认出来。可是不到五分钟,郑歌儿就改变了想法,认出来或许还是一件好事,只要熟人见到她,局面马上就会改变。可是过往的人很多,却没有人愿意向这里多看一眼。再说,没有了工作以后,在这个城市里,她已经没了熟人。
为什么没有人看热闹呢?为什么没有人来说一两句公道话呢?而且一定要说这样的话才对得起她的身分:这个女性看起来像是一个读过书的人,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我敢向全世界保证。在想像中她被对方的话感动了。
如果来主持公正,会是男人还是女人呢。
如果有,郑歌儿要去拥抱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大庭广众,就是这样的众目睽睽,不管对方是男还是女。
郑歌儿一边想,一边向四处张望。当时离收银台还有几步远,她又跑回去抓上两条新鲜的牛奶,准备明天一早用它来煮麦片。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准备对自己好一些。也许就是这一刻他们走散的。
她在等他,知道他一会儿就会过来,只有他回来,才会结束眼下的尴尬。他一直走在她的前面。好像接了一个电话就不见了……此刻满脑子都是他的脸和他曾经的笑。是啊,好像他离开的时候还对她笑过。这个时候为什么想起他的笑呢。他又为什么要笑呢,有多久他没有笑过了,他总是很深沉。
保安听见这样的话并不生气,他傲慢地环顾四周,然后回过头,涎着笑脸对郑歌儿说:“我是什么人不重要,关键是你现在的身分。其实我早就盯着你呢。看你还戴一副眼镜,现在的贼就是你这种,大摇大摆,装出有文化有身分。”
对方这副嘴脸,郑歌儿还是忍不住想起层次这个话题。她知道他永远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永远是那样富有涵养。
话还没说完,高大的保安伸出手,扯下郑歌儿最新款无框眼镜,用拇指和食指钩在翘起的手指上,并让它旋转。
郑歌儿细长的眼睛一下子裸露在众人面前。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皱纹显出来。当初他就是被这双眼睛迷住的。
“我告诉你,我是和丈夫一起出来的,刚刚还走在一起,平时都是他去买单。”她很想再补上一句话:“我很少去管这样的事,我从来不管钱,因为,他从来没有让我为这些事操心。”
看着保安嘴角上的不屑,她压住了话。很显然对方是一个不懂感情之人,当然也就不值得她费太多口舌。
果然保安说:“谁看见过你说的这个什么丈夫。如果有,人又在哪儿?”
“放心,他很快就会过来。”郑歌儿当然胸有成竹。只有他才能证明她的身分,也只有他才会挺身而出,来保护她。
“不是让我等一年吧。”保安员讽刺着还是不肯服输的郑歌儿。
听保安这样说,她更加生气了,说,“这些东西加起来也不值一百块钱,我为什么要偷呢,这根本就不值得我这种身分的人去动这个念头。你应该明白这纯属是一个误会。“保安带着笑:“你还有什么身分么?一个偷了东西的人还在这里跟我讲身分。误会?你的意思是还真有人回过头来找你?跟你说吧,即使你有同伙,人家也早就跑掉了。”
郑歌儿愣住了,要知道这辈子,最不想听见这样的话。的确,她早就没了工作。没有人知道她的曾经。那时,她出入过太多的重要场合。在这个城市,三十岁就获得这样荣誉的人没有几个。可是,为了爱情,她放弃了这一切,成了一个幸福的家庭主妇。
“当然他会来找我,要是那也算同伙的话,他就是我的同伙,我这一生的同伙,到时候,他自然会证明我的身分和清白。”不知为什么,说完这句,她心里有了伤感。语调有了诗歌。当然那更是久远的话题。
此刻她的眼睛只想找他们的车,而不愿再看保安。
汽车也是他们幸福、富足的见证。没事的时候,她都会去擦拭。当然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了车头那个小小的玩具。为了让他也高兴,她压住心乱,装出高兴,吻了一下那灰色小熊。
这样的动作让他有些不自然,他把脸扭向了一侧,去看窗外。她知道,他一定害羞了。她一直喜欢害羞的男人。
如果不是这样内向、害羞,今晚他一定会明白郑歌儿的暗示。她曾有意停在婴儿床的旁边。从二楼到三楼,满眼都是那种粉色。这样的颜色会映得她的皮肤很嫩。这是女孩的颜色。生出来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她都想给他用上这种颜色,这符合她心情。她悄悄挑选了一些婴儿用品。就是想让他惊喜。因为太久太久,他们都没有惊喜了。
她期望他走过来,抚摸着她的头发。也许他还会说,其实你还是个小孩子,是我的小公主。
想象着他的抚摸、呵护,她差一点要崩溃,差一点就要把这个秘密说出来。正是那一次酒醉,才有了他们的孩子。她知道,如果清醒,他们不会在一个床上。
准备好了那一句,放在嘴边。孩子的事情不会让你操心。只有这样,才能回报永恒不变的爱情。
永恒,她喜欢这个词。这个词被她放在了结婚照上。尽管这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词汇。
他的身材是郑歌儿喜欢的那种,高大英俊。虽然他工作的地方可以接触到许多年轻的女性,可是他从来都视而不见。
有一次郑歌儿还取笑他:“看得出她们很喜欢你,比如你办公室那个负责人事的女孩。还有……”她继续,“当然,这个女孩子有些多话,你不会真的喜欢,不过你一定最喜欢那个有些忧郁的女助理。”
显然玩笑过了头。他的脸色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