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天渐渐亮起来。鸡叫了。一只在那里叫,别的也就跟着扯尖了嗓子叫,白白的天光,从山上温柔地升起,这白白的天光一升起来,天上的星星就一粒粒不知掉到了哪里,然后是霞光,很好看的,像绸缎,好像是小城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新的日子又来了。
即使是现在,小城还保留着古老的规矩,但那规矩被大大打了折扣。因为政府现在是要求人们火葬,人们能给保华些什么呢?那就是给他土葬。照小城的乡俗,几乎是家家户户,一碗好菜一杯好酒,送来了,放在各自带来的小板凳上,摆在那里,从棺材那里一直摆到街上,快要摆到城门口那边了。大狗和小狗,也都空前地兴奋起来,却让人们远远地赶走,它们不知道人间发生了什么事情,远远地逡巡着。狗是聪明的,它们想过来但不敢过来,它们不敢过来却又担心着小孩会跑到自己前边去,便对小孩发脾气,两只狗眼,看着大人那边,又看着小孩这边,时时在喉咙处发出一阵一阵的威胁。现在的情况是,路祭的饭菜几乎都要摆出城了。女人们,什么时候都是最容易感动的,想想保华,想想保华的奶奶,眼泪怎么能够忍住。她们都放低了声音在那里说着话,好像是怕把谁吓着。站在公安院子外的人们,都关心着公安院子里的事情,那就是:老公安赵耀举棋不定了,一部分的人说,最后一眼了,不让保华奶奶看看也太残酷了,从那么小,把保华拉扯到这么大,如果不让看怎么交代?一部分人说,保华的奶奶,怎么说,谁敢!那么大岁数,要是一激动出了事怎么办?还有一部分人说,保华又没有别的亲人,他都这样了,还不让他的亲人最后送一下他?
这么一说,周围的人都哭了。棺材就要上盖了,但谁也不忍心盖上。老公安赵耀蹲在了棺材旁边,满鼻子是猪血和油漆的味道。
三
保华现在是轻松了,静静地躺在棺材里。
老公安赵耀站了起来,他让人们快去找一枚铜钱,他说,谁也定不下的事就让老天爷来定吧。铜钱找来了,老公安把它握在手心里,然后对周围的人说了就要字吧,字朝上就快去把保华的奶奶接来。那铜钱,被老公安赵耀往空中一抛,亮亮的铜钱翻着跟头从空中坠落,坠落,落在地上。
就这样定了吧,老公安赵耀说,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老公安赵耀打发了两个会说话的女人,去接保华的奶奶。外边说,一传十,十传百的就都知道了,知道要去请保华的奶奶了。路祭的饭菜已经摆到了城外,人们站在路两边,朝那边望着。
没过多长时间,人们就只见保华的奶奶,远远的,给两个女人搀着从那边急匆匆地过来,踉踉跄跄着,后边还跟着人,那两个女人只说保华出了事。保华的奶奶一出现,人群就起了一阵低低的呜咽,声音是低的,但又忍不住,都怕哭出声来保华的奶奶受不住。保华的奶奶,多少树叶样数不清的日子都过来了,却想不到挨到了这样的日子。保华的奶奶给人们拥着,心里已经明白出了什么事了。终于呢,踉踉跄跄,到了棺材的旁边了。人们“呼”地一下合过来倒安静了。人们忽然觉得,觉得在数不清的日子里真是忽略了,忽略了保华的奶奶,竟然是这,这样的苍老,头发全白了,头顶的地方头发已经很稀了,后边的发鬏小小的,身上的黑布衫,就显得太大了,袖口上还打着补丁,针脚很大。她颤颤地站到了保华的棺材前,再昏花的老眼,怎么说,也不会看不清躺在那里的是她的孙子。她身子踉跄了一下,朝后猛仰了一下,站不稳了,被后边的人马上扶住,但她用力一挣,身子又朝棺材猛地俯了过去。那一刻真是静,这世界都静得没了一点点声音。紧接着,周围的人忽然一下子都震动了,吃惊了。
保华奶奶的手举起来,挥下去,“啪”的一声,举起来,再挥下去,又“啪”的一声。老公安赵耀愣了,第一个,猛地跪了下来,还有那些年轻的公安,还有黄豆,都跟着跪下去,后边的人不知道棺材边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到前边的人跪下去,他们便也看到了。
于是,便跟着纷纷跪下去,保华的奶奶一下,一下,举起手,打下去,举起手,打下去,一下,一下,绝望地打着躺在棺材里她孙子保华的脸上。接着是,保华的奶奶,怎么说,把口水吐出去,吐出去,吐在保华的脸上了,混合着绝望的泪水。保华的奶奶,怎么说,老泪已经流了满襟。跪在那里的黄豆,怎么说,猛地抱住了保华的奶奶的腿。周围喊出奶奶的叫声响成一片了。人们像是秋天被刈倒的庄稼,从院子里到院子外都纷纷倒下去。人们看着保华奶奶的手举了一下,又举了一下,一下,一下,一下,然后是,停在了半空中。有什么东西,从保华奶奶的另一只手中掉了下来——是一个早熟的柿子。
选自2007年4月28日中国作家网作家专栏
甘应鑫,1983年生于广西天峨。现居武汉桂子山,为湖北某大型纯文学期刊编辑。代表作品有《彼岸》、《无羽之鸟》等。
傻子,这期特码是几?(橙子)
1
这天上午九点多钟的时候,谭城镇像轻轻抖了一下,之前一直阴沉沉的天空就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来。
“贵人出门遇雨,该起程啰!”道公撤着灵堂为谭老爷出殡作准备时,他看见谭老爷的大儿子谭咏良右手拎着一只塑料袋,左手拿着一支烟,走出了门。道公刚想喊住他,他的屁股后面像系了一根绳子,又有八九个人被牵了出去。
谭老爷的大儿子谭咏良径直向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走过去。
“你还没吃早餐吧?来。”谭咏良把一支烟夹在左耳上,两只手一扯塑料袋,里面露出花花绿绿的菜来。
那个人斜了一眼塑料袋,手却伸向了谭咏良的耳朵。
“点火”。那个人翘起屁股,把烟往嘴里一塞。
“癫子,烟拿反了,吸过滤嘴那头。”人群中有人站出来要去拔那个人嘴中的烟。
那个人头一歪,举起拳头,人群中那个人的头一缩。
“没反,点火!”那个人把头凑过来。
“谁有火?”谭咏良在人群中扫视了一遍。
没谁搭理,却有另一个声音冒出来,接着,就像报晓的雄鸡一样,大家跟着响成一片:“癫子,说,这期六合彩的特码是几?”
“上期是8,这期呢?”
“快说,说了还有鸡鸭鱼肉吃呢。”
那个人却不说话,把烟往破烂的衣服里一揣,拨开人群要走。
“这个癫子,真拿他没办法。”人群中丢出一只打火机。
那个人仍不说话,他朝着打火机扔过来的方向,流着口水,笑。
“特码是几?”谭老爷的二儿子谭咏好捡起打火机,按了一下,一朵热烈的火苗逼到那个人的嘴边。
那个人还是不说话,嘴却咧开了,一串稠稠的液体朝火苗当头浇来。
谭咏好甩了甩手,正要把打火机收回,那个人却抱住了他的腰,把打火机夺了回去。
那个人就自己点烟,他打着,又吹灭;打着,又吹灭;第三次打着,又吹灭;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第六次打着火机,他没吹灭,笑着把火苗凑向香烟,他烧的是过滤嘴,他猛地吸,口水从两旁的嘴角缓缓地流淌。
“六下,买6,这期特码是6!”谭咏好从那个人的手中夺过打火机冲着人群大声喊。
谭咏良把塑料袋往那个人怀里一塞:“不够吃再来要!”
那个人接过塑料袋,在兴高采烈的人群中手舞足蹈地走了。
2
癫子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谭城镇恐怕没有一个人知道。
癫子也就是三十岁左右吧,但高大粗壮。
癫子第一次出现在谭城镇的时候是在一个初冬的上午,那天正逢圩日,他躺在圩镇旁边的一个小山丘上,正撩开裤裆晒太阳。四五个小孩冲上山丘,围着他看。有一个小孩捡起一根小树枝,去拨他撩开的裤子里竖起来的肉棍。
癫子起初可能以为是树上掉下来的枝儿刚好压在他的肉棍子上面,他用手拨了一下,谁想“树枝儿”仍执拗地落在他的肉棍子上面。如此几次,他突然睁开眼睛,睁得圆圆的,大大的,他的眼睛一睁开便落在那个拨他肉棍子的小男孩身上,那个小男孩把手中的小树枝丢掉了,他双手一摊说:“你看,不是我。真的,真的不是我!”
癫子“忽”地爬起来,向小男孩扑了过来。
四五个小男孩都被吓住了,“哇”的一齐叫了一下,便往小山丘下跑。
癫子正要迈动步子,掉到脚底的裤子绊住了他的行走,当他爬起来时,那四五个小孩齐声“癫子癫子”地喊了起来,他们还看见癫子的肉棍子上挂满了草屑。
癫子拎起裤子,大吼着,翻起的鼻孔冒着白汽,他嘴里“吭吭吭”的叫着什么,一大片沫子在太阳光里横飞。
小男孩跑得更慌了,癫子嗷嗷地叫着追上去。
跑不了多远,癫子就站在那儿,他把自己的衣服抓起来,“哧”——衣服烂了,他撕巴撕巴,衣服就成了碎片,他似乎还不解气,他把衣服放在嘴里,像饿坏了的牛吃草一样,胡乱地扯着,咬着,粗重的呼吸夹杂着“哇哇”的杂音,好像是铁棍子的撞击声。
散开的那几个孩子笑得更放肆了。其中一个起了个头,喊一句“癫子”!接着就像打了拍子一样,其他几个孩子跟着有节奏地一起喊“癫子”!“癫子”!“癫子”!……癫子一听,挺起胸膛,嘿嘿地掏出那根肉棍,对着那几个小孩子,撒了一泡又高又长的尿。
后来,“癫子”这个称呼首先得到了镇上“姐妹饭店”老板娘李宇春的肯定。
有一天中午,一个跑长途运输的把大货车停在饭店前吃饭。李宇春吩咐工仔洗车,工仔刚拧开水龙头,“癫子”早举起水管往货车上喷了。急急的水从管子里喷薄而出,“癫子”一边晃动着手中的水管,一边嘻嘻地笑着。
“不要喷到驾驶室里去,听到了没有?”司机端着饭碗慌忙跑了出来。
癫子像没听见,站在车头,继续把水流吊得高高的,往车头喷去。
“你再乱来我打你啊!”司机捡起一块石头。
癫子的屁股扭了起来,他眼睛根本不看水管,而是看司机,水流就更不听使唤了。
司机的石头扔了出去。
癫子屁股扭得更快了,石头擦着癫子的屁股飞到了地上。
司机又捡起了一块石头。这次对准癫子的头部扔了出去。
癫子一摸头,再一看手,满手的血,他就哭了,然后举起水管往司机喷去。
司机把饭碗往地上一放,迎着水柱朝癫子扑来。癫子丢下水管撒腿就跑。
李宇春见司机想去追,便冲着他的后背说:“老板,别跟他计较,他是个癫子。”
李宇春刚送走司机,癫子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一边抹着嘴角,一边嬉皮笑脸地看着李宇春。
“你这癫子要干啥?快走开,不要坏了我的生意。”李宇春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赶癫子走。
癫子一动不动,只有脸上的肌肉一拉一拉的。
“你还想说跟我干了活要吃饭?”李宇春斜了癫子一眼,把两个盘子里的菜拼了拼,端着一只盘子走到电饭锅前舀了一勺饭,盖在盘子上递给癫子:“吃啊,噎死你!”
癫子接过李宇春手中的盘子,嘴里发出几个奇怪而模糊的音调,这些音调都是向上扬的。连李宇春都受此感染,她目送癫子端着盘子慢慢走到饭店门前的那棵榕树下。
癫子好像并不急着吃,他低着头,在树下认真地找着什么,接着,他的脚步一退一让的,看上去像跟一位不会跳舞的人跳舞似的。
癫子一边呵呵地笑着,一边慢慢地弯下腰,把盘子里的饭抓了一把放到地上。
“癫子笑什么笑?捡到金子啦!”李宇春一边朝癫子走去,又说,“我老实告诉你,你不吃不要浪费我的粮食啊。”
癫子见李宇春向他走来,一个劲地勾着手指比划着。
“七七七,七什么?这期特码是7?”李宇春看着癫子的手指问。
癫子指指脚下。
李宇春往癫子脚下一看,一排小蚂蚁列着队伍正往癫子放下的饭粒爬去。
“七只蚂蚁,这期我就买7,这个癫子,如果不中,我再不给你饭吃!”李宇春一把夺走了癫子手中的盘子。
3
李宇春中奖的那天她正在油气冲天的厨房里操锅炒菜,李宇春把锅里炒得有点转黑色的西芹和腰花拨在碟子里,刚想转身往锅里灌水洗锅里,庄家谭咏良手拿一沓钞票,撞到了她的锅沿上。
“肥婆(镇上的人都这么叫营养过剩的李宇春),全镇上就你一个猜中了,没一个想到特码是7,这次你独肥,五千块!”谭咏良“啪”的一声,把那沓钱扔在灶沿上。
李宇春的下巴立刻拧成了一根粗粗的绳子,她把锅往火苗上重重地一搁,连手也不洗,捞起那沓钱,一把塞进胸前涂满油渍的围裙兜里。
“特码是怎么猜出来的?”谭咏良凑了过来,一只手往碟子里伸去。
“客人的菜,吃了断舌头!”李宇春猪蹄一样又粗又短的手重重地在谭咏良又瘦又长的手背上打了一下。
“在店里摆一桌吧,中了头彩也让亲朋好友沾点财运。”谭咏良的嘴啧巴了一下:“唔,太咸了!”
“还要敲锣打鼓不是?”李宇春这才像突然记起了什么,白了谭咏良一眼,又从兜里捞出那沓钱,往中指和食指指间一折,舔了一口口水,数了起来。
“不请客把怎么猜中特码的秘诀告诉我总可以吧?”谭咏良又把手往碟子里伸去。
李宇春这次不去拦,只顾数钱。数完钱,她斜了谭咏良一眼:“是仙人告诉我的。”
“仙人?哪位仙人?是我家前门的刘八婆?听说有很多人去找她算过,但大家都说她算命可以,算特码没一个准呀。”谭咏良的眼睛睁得大大。
李宇春扫了一眼谭咏良的表情,“咯咯咯”地捂住嘴,笑得直不起腰来:“是一个癫子告诉我的!”
“癫子?”
“就是那个穿得破破烂烂没事就掏家伙晒太阳吃饱了就追小孩饿了就捡烟头讨剩饭吃的癫子。”
“是不是真的?像说梦话似的。”
“那天我给癫子一盆饭菜吃,他勾着一只手指一个劲地向我哇哇哇地叫,我还骂他七七七,七什么,你这个七仔(七仔:南方广西一带骂人的话,有“神经质、发神经”等之意),想不到特码是七……”
“你肥婆是善有善报,感动了仙人。我晓得了,我晓得了,我也去找那个癫子。”
从此,癫子会猜特码的消息像一把悠长的大火,把整个谭城镇烧开了锅。
第二期六合彩开奖的那天,谭咏良把又在镇旁小山丘上晒太阳的癫子拉到家,拎出一包“雕牌”洗衣粉,按他的头在水龙头下,把他已经板结成块的头发洗得干干净净,还给他一件西装穿上,要不是癫子叽里哇啦抱着他的脖子,谭咏良就差点在他脖子上套了一根领带了。
左邻右舍都跟着癫子追到了谭咏良的家,他们看着谭咏良一丝不苟地摆弄着癫子。癫子像个刚出嫁的娘子一样害羞。他的表情让所有的人哈哈大笑。
“你们晓得不?昨天,这个癫子拿根棍子像佐罗一样划了几笔,我猜他写的是2,我就买了特码2,果然中了,我不晓得该怎样感谢那个癫子呢!”谭咏良扯了一下癫子刚穿上的西装,癫子的身子跟着矮了一下,接着挺了挺,指了指谭咏良。
“什么意思?”谭咏良对着癫子张大嘴。
“他要穿你的新西装呢!”围观的人中有个声音说。
“噫噫噫,你这个癫子,刚说了你两句好话,你就无法无天了不是?”谭咏良一边说着,身子侧开癫子手指的范围。
“哥,你都中几千块钱了,一件西装算什么,就给人家吧。”谭咏好推了谭咏良一下。
癫子忽然转向谭咏好,使劲地扯谭咏好的衬衫。
“你这死癫子,你…你…想干什么?”谭咏好一只手去扯开癫子的手,一只手拼命地去推癫子。
癫子张开双手要抱谭咏好,谭咏好趁机一甩,像个西班牙斗牛士似的往人群里躲闪。
癫子并不放过他,向谭咏好扑去,人群像商量好了似的,很快让开一条路,谭咏好扯开衬衫跑,癫子撒开步子在后面追。
大家“哦哦哦”地鼓起掌来。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