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A.E.我要将这本书献给你,因为不管你认为这本书如何,你会体会到书中人物的悲伤和欣喜,甚至于比我还感同身受。虽然我在不同时期以不同方式写下了这些故事,写作过程中也没有一个特定的计划,但是书中却有一个永恒的主题——超自然与自然之间的斗争。你是爱尔兰大地上,将超自然的喜悦融入诗行中的现代诗人之一。我怎么能不将这样的一本书献给你呢?爱尔兰的朋友们有时候会问我什么时候才会写一首真正的民族诗歌或罗曼史。我对于民族诗歌或罗曼史的理解是,它们的创作是基于爱尔兰历史中的一些重要时刻,并且来自于感动了大多数具有爱国之心的爱尔兰人的思想和感受。然而另外一方面,我也认为这些诗歌和罗曼史并不是基于对重要时刻、思想或感受的精确研究,而是基于对于我们体内那种微小的、无限的、犹豫的、永恒的火焰的体验。如果一个作家想要引起他成长环境中的人民的兴趣,或者觉得他对他们负有某种责任,那么他可以在他的创作中加入属于人民的神话、历史、信念和观点,因为他有权选择更加细微的东西,而无权选择艺术的本质。然而,就目前这本书所能预见的,仍然保留有凯尔特传统的爱尔兰人民还保存了并不那么显眼的想象力,而这种想象力在一些更为忙碌更为成功的民族中已经消失殆尽了:没有一只燃烧的蜡烛能够阻止我们窥视黑暗,而当我们的目光投入黑暗之中时,总有一些东西在等待着我们。
威廉·巴特勒·叶芝。
致秘密的玫瑰
遥远、最为秘密而不可亵渎的玫瑰啊,
在我重要的时光来拥抱我;而那些,
在圣墓里或酒窖中寻找你的人啊,
在毁灭之梦的骚乱喧哗之上生活着;深处,
苍白眼睑之下的昏沉睡意,
人们称之为美。你宽大的叶片盖上了,
古人的胡须,那光荣的三贤人呈上了。
红宝石和黄金;而亲眼见证,
双手被穿以及接骨木十字架的国王,
在德鲁伊特的空想中站立而起,黯淡了火炬,
直到狂躁觉醒,然后死去;而他。
遇见了范德在发光的露水中行走,
沿着风儿从未吹过的灰色海岸,
他一吻便失去了世界和爱玛;
他将圣人从神邸驱赶而出,
直到第一百个黎明花开遍地红,
他享受风景,却在逝去之人的坟前痛哭流涕;
这个骄傲做梦的国王将王冠,
和悲伤抛却,将森林深处酒气熏熏的流浪汉,
中的诗人和小丑召唤而来;
他贩卖了耕地、房屋和货物,
无休无止地在陆地和岛屿中找寻,
直到他带着微笑和眼泪,
发现了一个如此耀眼可爱的女人,
人们在午夜用一绺头发剥打谷物,
一绺偷来的头发。我同样在等待。
等待那携带着爱情和痛恨的狂风到来的时刻。
什么时候繁星在天空四落而散,
如同铁匠铺中溅射的火星,然后消逝?
毫无疑问,你的时光已经到来,你的狂风在劲吹,
遥远、最为秘密而不可亵渎的玫瑰啊?
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流浪汉
一个有着细软棕发、苍白肤色的男人,时而奔跑时而行走在由南往斯莱戈镇的大路上。许多人称他为库哈尔,科马克的儿子,还有许多人称他为疾风,野马。他是吟游诗人,穿着一件短小而色彩纷杂的紧身上衣,脚踏尖头皮鞋,揣着鼓鼓的钱包。他的血管里流淌着厄兰斯之血,出生地是那金色原野,然而他的成长之处却是埃利四省,栖身之处则游离于世界屋脊之外。他的眼神迷失于大白兄弟会的教堂中、城墙垛以及一排十字架上。那排十字架以蓝天为背景,矗立在小镇略靠东的山岗上。他握紧了拳头,朝十字架挥舞着。他知道那十字架上不是空无一物,因为鸟儿正围绕它们振翅盘旋。他思忖着,为何有个像他一样的浪子悬吊在其中一个十字架上。他轻声低语道:“或被吊死,或被绞杀,或石击即毙,或斩首而亡,都已是酷刑至极。然而这都好过被鸟儿啄食眼睛、被野狼啃食双脚。达提他所做的是将荒野的死亡之树连根拔起,我宁愿那特鲁伊特赤风在达提尚处襁褓之时便偃旗息鼓,又或者当闪电在山脚重击达提时,也将他毁灭至败,又或者还是让深海底的绿发碧齿美人鱼挖掘他的坟墓吧。”
自言自语时,他全身都颤栗着,脸上冒出了汗水,而他却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他已经见过了许多十字架。他越过两座山岗,来到了有雉堞防备的城门下,然后他绕过了左边的通道,便站在了教堂装有大饰钉的门前。他敲门叫醒了看门的修士,并向他要了一间客房。随后修士从铁锨上取了一块燃烧的泥炭,领路至一座巨大而毫无装饰的外屋,房子上铺满了脏兮兮的灯心草。修士点燃了嵌在两块墙石之间的灯心草灯,把燃烧的泥炭放进了壁炉里,又塞给库哈尔两块未点燃的草皮和一把稻草,向他指了指饰钉上挂着的毛毯、放着一块面包和一罐水的搁板以及角落里的大盆。接着修士就留下他一个人返回看门处了。库哈尔——科马克的儿子开始对着燃烧的泥炭吹气,想要点燃草皮和稻草,却无济于事,因为它们都是湿的。他脱下尖头皮鞋,把角落的大盆拖出来,想洗去一路沾在脚上的尘埃,却发现水脏得看不到底。他一整天都没吃什么,饥肠辘辘,对大盆的怒气已无力可发,他只好拿起了那块黑面包,咬了一口,但是马上又吐了出来,因为面包又硬又霉。他还是没办法发火,因为他已经好长时间没喝水了——连溪水都没尝一口,他只是希望在日落时能品尝到杜鹃花酒或葡萄酒,这样他的晚餐会更加丰盛。他将水壶捧到了唇边,可马上又拿开,因为水即苦涩又难闻。他踢了水壶一脚,水壶飞到对面的墙壁上撞碎了。他取下毛毯打算裹在身上过夜,但刚碰到毛毯,里面的虱子就四处蹦跶起来。此时他再也抑制不住愤怒,冲到了客房门前,然而对抗议习以为常的修士已经从外面把门锁上了。他把大盆里的水倒掉,用大盆撞击房门。修士总算到了门边,质问怎么回事,为什么把他从睡梦中吵醒。“怎么回事!”库哈尔咆哮道,“这些草皮难道不是潮湿得如同三若斯的沙滩吗?那毛毯里的跳蚤难道不是多如汪洋大海、生机勃勃吗?这面包难道不是坚硬如忘记了上帝的修士之心吗?那壶里的水难道不是苦涩难闻得就像他的灵魂吗?而当他被地狱之火灼烤时,那洗脚水的色泽就该是他身覆之色吧!”可是修士看见房门还是牢牢锁着,就转身回去了,他实在是太困了,没精神去理论。库哈尔继续撞着房门,当又一次听到修士的脚步声时,他呼喊道:“啊,懦弱而暴虐的修士啊,你们是流浪者和吟游诗人的迫害者,生命和欢乐的痛恨者!你们从不抽出利剑告知真理!你们用懦弱和欺骗软化了民众的脊骨!”
“吟游诗人,”修士说,“我同样也作诗;我在看门的时候作过许多诗,当听到流浪汉责骂修士时我会悲伤难过。兄弟啊,我要睡觉了,因此我要让你知道是修道院头领,我们宽厚仁慈的院长,为旅行者准备了住宿的所有东西。”
“你可以睡了,”库哈尔说,“而我将对院长施以流浪汉的诅咒。”于是他将大盆倒扣在地上并推到了窗台下,他站在上面,用异常响亮的声音歌唱。他的歌声吵醒了院长,院长起身坐在床上,吹响一支银色口哨把修士叫了过来。“听听那噪音,我连一秒钟都睡不着,”院长说,“怎么回事?”
“是一个吟游诗人,”修士说,“他抱怨草皮、面包、罐子里的水、洗脚水和毛毯。现在他在唱着流浪者的歌,把诅咒施与您,啊,兄弟般的院长啊,他还要诅咒您的父母、祖父母和您所有的亲属。”
“他在用诗歌诅咒吗?”
“他是在用诗歌诅咒,并且每行都有两个元音押韵。”
院长一把扯下了睡帽,揪在手里。他秃头中央的一小撮棕色头发看上去就像池塘中心的一个小岛,因为在康奈特,他们还没有废除古时的削发仪式。“如果我们不做点什么的话,”他说,“他就会把他的诅咒教给街上的孩子、门边纺织的少女和本布尔宾的强盗们。” “那么,我现在过去吧,”修士说,“给他干燥的草皮、新鲜的面包、一罐清洁的水、干净的洗脚水和一块新毛毯。让他在神圣的圣比尼格纳斯面前、在日月面前发誓,以此作为契约,不将这诗歌教给街上的孩子、门边纺织的少女和本布尔宾的强盗们,这样行吗?”
“不论是我们神圣的庇护人还是太阳和月亮,他们都不会有任何助益,”院长说,“因为到了明天或者是后天,他又会陷入到下诅咒的情绪中,或者会为这些韵律里的骄傲之情所动,然后将诗行教给孩子、少女和强盗们。又或者他会告诉其他人自己在客房里所施的诡计,之后那个人将继续诅咒,而我的名声将会衰亡。诅咒的口耳相传并不需要特定的目的,而只会顺着房顶和高墙四处蔓延。所以我命令你叫醒凯文兄弟、德夫兄弟、小沃尔夫兄弟、巴尔德·帕特里克兄弟、巴尔德·布兰登兄弟、詹姆士兄弟和彼得兄弟。他们将会抓住那个人,用绳子把他捆绑起来,然后浸入河水中,于是他便能停止歌唱。如果这样做让他的诅咒声更大的话,明天早上我们要把他钉在十字架上。”
“十字架都已经满了。”修士说。
“那么我们必须另做一个十字架。即使我们不将他处以死刑,别人也会,因为如果有他这样的人满世界漂泊,又有谁能吃得下睡得香呢?如果当他在我们股掌之间时,我们放过了这一敌人,那么当我们站在神圣的圣比尼格纳斯前时,我们将会疾病缠身;当末日来临,由他来审判我们时,他的脸将会扭曲狰狞。兄弟啊,流浪汉和吟游诗人是邪恶的种族,他们永远都在诅咒,永远都在蛊惑,他们淫荡放肆,思想野蛮,他们永远都在渴望里尔之子、安格丝、布里吉特、达哥达和母亲达娜以及所有古时的罪恶之神,他们所作之诗永远都在赞美那些邪恶的国王和皇后:居住在克拉克玛下面的芬瓦拉、科诺加纳仙国中的里德奥哈、波浪中的克林那、灰色岩石之上的阿伊亥尔,以及大海中的道恩,他们与上帝、耶稣和圣人作对。”他一边述说着一边划着十字。说完后,他拉下睡帽盖住耳朵以抵挡那诅咒,然后闭上双眼,平静入睡了。
修士找到了正在睡觉的凯文兄弟、德夫兄弟、小沃尔夫兄弟、巴尔德·帕特里克兄弟、巴尔德·布兰登兄弟、詹姆士兄弟和彼得兄弟并把他们叫醒。他们合力把库哈尔绑了起来,拖进河水,泡在一个后来被人们称为巴克利的浅滩中。
“吟游诗人,”在把他带回客房的路上,修士说,“为什么你要用上帝给你的智慧来创作渎神而邪恶的故事和诗歌?这就是你的诡计吧。事实上,我熟记了许多类似的故事和诗歌,因此,我知道我说的话是事实!为什么你要赞美芬瓦拉,里德奥哈,克林那,阿伊亥尔和道恩那些恶人?我也是一个有智慧有学识的人,然而我只赞美我们宽厚仁慈的院长、我们的庇护人比尼格纳斯和我们的王子。我的灵魂高雅而平和,然而你的灵魂却像是萨利花园里的狂风。作为一个充满智慧的人,我已经为你说了够多了,但是谁又能拯救像你这样的人呢?”
“朋友啊,”吟游诗人回答道,“我的灵魂如风一般,它带着我左右飘逸、上下起伏,它把许多东西塞进了我的脑袋,又清除了许多东西,因此,我才被称为疾风、野马。”那天晚上他再也没说什么,因为他的牙齿因为寒冷而打着寒战。
第二天早上,院长和修士到他那儿去,让他做好准备上十字架,并把他带出了客房。当他还站在台阶上时,一群白额黑雁高高地飞过了他头顶的天空,发出尖锐的叫声。他向它们伸出双臂,说:“啊,白额黑雁啊,请停留一下吧,我的灵魂可能将会与你们同往那海岸边的荒原和那自由的大海!”大门前,一堆乞丐把他们围起来,他们去那里是想从在客房过夜的旅行者和朝圣者身上讨得一些东西。院长和修士把吟游诗人带到远处森林里的一个地方,在那里长着许多笔直的小树。他们叫他砍下一株并截到合适的长度。他这么做时,乞丐们在他们周围围成了一圈,交谈着,比划着。院长又叫他砍下另外一根短一点的木头,钉在第一根上。这样他的十字架就完成了。他们把十字架放在了他的肩上,因为他的死刑将于山顶执行,和其他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一样。走了半英里,他请求所有人停下来看他玩杂耍,因为他熟知敏感之心安格丝的所有把戏。那些老修士们催促继续前行,而年轻的修士却想看看他的把戏:他给他们变出了许多花样,甚至从耳朵里拉出了一只活的青蛙。然而过了一会儿他们变了脸色,说他的把戏无聊又低贱,于是又把十字架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走了半英里,他又请求人们停下来听他讲笑话,因为他知道所有加南——那个背上长羊毛的秃子——的笑话。年轻的修士们听过那些欢乐的故事后,又让他背上了十字架,因为他们已经厌烦了听他讲那些蠢事。在路上又走了半英里,他再次请求他们停下来听他歌唱雪白胸脯迪尔德丽的故事,听他讲述她如何忍受了那么多的苦难,讲述乌斯纳之子如何渴望去侍奉她。年轻的修士们狂热地想要听他的故事,然而当故事结束之时,他们又很愤怒。他们打他,因为他唤起了他们心中早已忘却的渴望。他们重新把十字架架在了他背上,赶他上山了。
当他到达山顶时,他们把十字架从他身上卸下来,开始在地上凿洞以便把十字架插在里面。乞讨者围在他们旁边,互相交谈着。这时库哈尔说:“在我死之前,我有个请求。”
“我们授予你此项权利,但请不要拖延。”院长说。
“我不会拖延,因为我已拔出了利剑,讲出了真理,实现了我的梦想,我满足了。”
“那么,你要坦白罪行吗?”
“以太阳和月亮的名义,我无需坦白;我请求让我享用装在行囊里的食物。在旅途中无论何时我都会在行囊里装上食物,然而只有在饥不可耐时我才会吃一口。这两天来我一直都没有吃东西。”
“那么你可以吃了。”院长说,然后他转头帮修士们挖洞。
吟游诗人从他的行囊里掏出了一根面包和几条冷冰冰的熏咸肉放在地上。“我要分给这些穷人们一点。”他说,然后他从面包和熏咸肉上切下一小块,问道:“你们之中谁是最贫穷的?”随即人群便陷入了混乱,乞讨者开始讲述起他们痛苦潦倒的经历,他们蜡黄的脸攒动着,就像是填灌满了泥塘浑水的加拉湖。
他听了一小会,然后说道:“我是最贫穷的,因为我曾经在荒凉的大道上和大海边徒步旅行;我衣衫褴褛,脚上的尖头皮鞋已经裂开了口子。这些都让我深深恼怒,因为这遍布教堂的城市满是高贵的锦衣华服,而这些锦衣华服只能见于我的心中。我行走在路上和海边时更为孤独,因为我在心中听见她的玫瑰花边裙子在沙沙作响,她比敏感之心安格丝的把戏更为精致,比秃头加南的笑话更加充满欢乐之美,比雪白胸脯的迪尔德丽的遭遇更富有忧伤的智慧,比消失在黑暗中的黎明更加可爱。因此我把这一丁点赏给我自己。然而,因为我已完成所有任务,所以我把它送给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