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ⅲ 卑驮罗夫嚷道,“一个人能够什么都理解——以太以太:十九世纪人们曾认为宇宙空间分布着一种称为“以太”的特殊介质,而把电磁波视为“以太”某种振动的传播形式。后来科学的发展否定了“以太”的存在。——译注如何颤动,太阳上发生了什么,而另一个人和他擤鼻涕有什么区别,他就理解不了了。”
“什么,这话俏皮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搭讪着走开了。
不过偶尔他也要求巴扎罗夫允许瞧瞧他的实验,有一次甚至把自己那张用高级化妆膏洗净的、洒了浓浓香水的脸贴近显微镜,为了看清一只透明的纤毛虫如何吞下一粒绿色灰尘,又如何用喉咙里那些灵活的小拳头似的东西急急地、反复地咀嚼它。他弟弟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来巴扎罗夫房间的次数则要多得多;要是田庄上的事不使他太分心,他就会每日必到,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来学习”。他并不打搅这位年轻科学家:他只是坐在房间的角落认真观看,偶尔小心翼翼地提个谨慎的问题。在午饭和晚饭时他竭力把话题转到物理、地质及化学上,因为其它话题(甚至包括农业,更不用说政治了),即使不引发冲突,至少也会造成彼此不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猜到哥哥对巴扎罗夫的仇视一点没减弱。从许多事中的一件小事就可以印证他的猜测。周围地区出了霍乱,甚至玛丽伊诺也未能幸免,被它“招去”两人。一天夜晚,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也发作得十分严重,他宁可自己硬撑整整一宿,也没跑去找巴扎罗夫治一治,第二天他们见面时,巴扎罗夫问他:当时怎么不找他瞧瞧?他脸色仍然十分苍白,却已仔细梳洗过,而且脸也刮得干干净净,他这样回答:“我好像记得您自己曾说过您不相信医学。”日月如梭。巴扎罗夫没日没夜地拼命工作着,但又总是郁郁寡欢……不过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家里倒有这么一个人,尽管他不曾对她袒露过心扉,却很乐意跟她聊天……她便是费涅奇卡。
他往往在一大早碰到她,在花园中或院子里;他不会上她的房间拜访,而她也只来过一次他的房门口,问他该不该给米佳洗澡?她不仅信任他,不怕他,而且在他面前表现得比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面前更自由自在、更无拘无束。很难说清这个中原因:可能她无意中觉得巴扎罗夫不摆架子,没有一丁点那种使人既着迷又畏惧的贵族派头。在她眼里,他是个医术高明的大夫,为人朴实无华。在他面前,她可以无所顾忌放心自然地照料自己的小宝宝,有次突然她的头又晕又痛,是从他手里服的一匙药。若有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在场,她好像刻意回避巴扎罗夫;这倒并非她要掩饰什么,而是出于礼节。她较以前更怕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近来他总在观察她,有时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她背后,身着一套英式服装,一张呆板又仿佛明察秋毫的脸,手插在口袋里。“对人那么冷淡、傲慢,”费涅奇卡对杜尼亚莎抱怨道,杜尼亚莎则抱以一声长叹,心里想着的却是另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巴扎罗夫怎么也不会料到自己竟会成为杜尼亚莎心目中的暴君。
费涅奇卡和巴扎罗夫真可谓是惺惺相惜。当他俩聊天时,他的脸甚至都有了变化:浮现出开朗和善的神情,平日的漫不经心中也掺杂着一种玩笑似的关心。费涅奇卡出落得愈来愈漂亮。年轻女人的生命中总有一段灿烂时光,就像夏日玫瑰一样突然绽放;费涅奇卡的花季来临了。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七月的暑热,都为她增添了美丽。她穿了件薄薄的白连衫裙,显得更加白皙轻盈:她并没晒黑,无法抗拒的炎热给她的双颊和耳朵上轻轻涂上了一层胭脂红,也使她浑身懒洋洋的,她那一双秀目中也现出娇慵欲睡的神情。她几乎不能干活了;双手就那么滑到了膝盖上。她几乎不走动,总是带着这副滑稽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抱怨叹气。
“你该多洗澡。”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她说。
他利用一口尚未干涸的池塘并在上面搭了个大布帐篷,作为浴池。
“哎呀,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走到池塘边人就要死了,再走回来——又死一回。花园里没一点阴凉。”
“唔,真是这样。”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摸着自己的眉毛答道。
一天早上快七点时,巴扎罗夫散完步回来,在丁香凉亭碰到费涅奇卡,丁香已凋谢,可凉亭上仍是绿阴满枝。当时她坐在凳子上,头上依然搭了条白头巾;身旁放了一大堆带着朝露的红白玫瑰。他便上前打了招呼。
“啊!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她说,稍稍扯起头巾的角看着他,那只胳膊一直露到肘部。
“您在干吗?”巴扎罗夫坐在旁边问,“扎个花束吗?”
“是;早饭时桌上要用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喜欢这个。”
“时候还早着呢。这么多花!”
“我现在采了,省得天一热就出不来了。只有现在还能喘得过气。天热得我筋疲力尽的。我怕是不是得病了?”
“您可别胡思乱想!让我来摸一下您的脉。”巴扎罗夫拿过她的手,找到了那跳得很均匀的脉搏,还没数跳动的次数就放下她的手,说,“您能活一百岁!”
“哎哟,您可别瞎说!”她叫道。
“怎么?难道您不想长命百岁?”
“要知道一百岁呀!我们老奶奶活了八十五岁——遭了多少孽,又脏又聋,还驼背,咳个不停;自己都觉得是个累赘。这种日子有什么劲呀!”
“怎么样,还是年轻好吧?”
“那当然!”
“那它到底有什么好处?请告诉我!”
“这不明摆着吗?像我现在这样年纪轻轻的,进进出出,拿这拿那,万事不求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宝贵的?”
“可年龄对我却无所谓:不管年老还是年轻。”
“您怎么这么说——无所谓呢?这不可能。”
“您自己想想呀,费多西娅·尼古拉耶夫娜,年轻对我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孤苦伶仃一个人活着……”
“命运要靠您自己把握。”
“什么都由不得我!哪怕有个人可怜可怜我呢。”
费涅奇卡斜瞥了巴扎罗夫一眼,一言不发。
“您拿的什么书?”过了会儿她问。
“这本吗?这书挺有学术价值的,但不好理解。”
“您总在学习?不觉得闷吧?我觉得您样样都通。”
“显然不是这样。您试着念念。”
“可我一点也不懂。是俄文书吗?”费涅奇卡问,双手接过这本装订得很重的书。“这书多厚啊!”
“俄文的。”
“我还是什么也不懂。”
“我并不是要您读懂它。只是想看您读书的样子。当您读书时,小鼻尖动得可爱极了。”
费涅奇卡随手翻到《木馏油》那一章,刚低声拼读起来,这时她笑了,把书扔到一边……书从凳子上滑落到地上。
“我喜欢您笑的神态。”巴扎罗夫道。
“别说了!”
“我还爱听您说话,像小溪潺潺的流水声。”
费涅奇卡把头扭开。
“您怎么这样呢?”她边说边用手逐个挑选着花。“您能听我谈出什么呢?您是和那些聪明的太太小姐们聊惯了的。”
“啊,费多西娅·尼古拉耶夫娜!请相信我:世上所有聪明的太太小姐加起来也抵不上您那小小的胳膊肘。”
“嗯,您尽瞎编故事!”费涅奇卡喃喃道,将两手合拢来。
巴扎罗夫从地上拾起书。
“这可是医书,您干吗要扔掉它?”
“医书?”费涅奇卡重复着转向他。“知道吗?自从服了您给的那点儿药后,米佳睡得真香!我不知该如何感激您;您真是个大好人。”
“真的,医生是要索取报酬的,”巴扎罗夫说着一笑,“您也听说过医生个个贪财。”
费涅奇卡抬眼瞅着巴扎罗夫,她脸的上半部落下一片白色的反光,映衬得双眼更黑了。她闹不清他是开玩笑还是真话。
“如果您要的话,我们当然十分乐意……这要问问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您以为我要钱吗?”巴扎罗夫打断了她,“不,我不是找您要钱。”
“那要什么?”费涅奇卡道。
“要什么?”巴扎罗夫重复道,“您猜猜。”
“我可猜不着!”
“我跟您说吧;我要您的……一朵玫瑰。”
费涅奇卡又笑了起来,甚至惊讶地把两手轻轻一拍,她觉得巴扎罗夫的愿望挺有趣,便自得地笑了起来。巴扎罗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好,没问题,”她说着俯下身去开始挑选玫瑰,“您想要红的还是白的?”
“红的,也别太大。”
她直起了腰板。
“就这枝吧。”她说,马上又将伸出的手缩回去,咬着下唇瞧了瞧凉亭的入口处,然后又侧耳听了听。
“怎么?”巴扎罗夫问,“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吗?”
“不是……老爷到田上去了……我倒也不怕他……只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我觉得……”
“什么?”
“我觉得大老爷过来了。不……没人。您拿去吧。”费涅奇卡将玫瑰递给巴扎罗夫。
“您为什么要怕帕维尔·彼得罗维奇?”
“我怕见到他。他一声不吭,一个劲地盯着你,而且眼神也是怪怪的。我想您也不会喜欢他。记得以前您总和他争吵。我虽不明白你们吵什么,但看得出来您把他激得坐卧不┌病…”
费涅奇卡一边用手照她的想象比划出巴扎罗夫如何激怒帕维尔·彼得罗维奇。
巴扎罗夫淡淡一笑。
“可如果他打赢了我,”他问,“您愿意帮我的忙吗?”
“我怎么帮的了您?不,没人能胜得了您。”
“您也这么想?可我清楚,有只手只要它愿意,仅仅动动一根指头就能将我打翻在地。”
“那会是一只什么手?”
“您真的不明白?来闻闻,您给我的这朵玫瑰真香。”
费涅奇卡伸长脖子,脸凑近那朵花……头巾滑落到肩上;露出一头柔软、乌黑闪亮的秀发,稍稍有点凌乱。
“等等,我想咱们一块儿闻闻。”巴扎罗夫说罢,弯下腰向她微启的双唇用力吻了一下。
她浑身一抖,用双手赶紧推他胸部,可力气毕竟小了点,他还能再次接个长吻。
丁香花丛后传出干咳声。费涅奇卡连忙移到凳子另一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出现了,他的身子略微弯了弯以示致意,阴着脸,用一种恶意的口吻说:“你们在这儿。”说罢便走开了。费涅奇卡马上收拾好所有的玫瑰走出凉亭。“您太不该了,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她临走时低声道,从她的低语中可以听出她确实在责备他。
巴扎罗夫想起不久前的另一场景,他觉得既惭愧又有种受蔑视的懊丧。马上又自嘲地庆幸自己“正式扮演了塞拉东塞拉东:法国作家Urfé(1568—1625)一部长篇小说中的男主角,此处泛指“风流少年”。——译注的角色”,摇头晃脑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从花园出来,缓步来到树林边。他在那儿呆了很久,当他回来吃早饭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关切地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因为他的脸色有点发黑。
“你也清楚,有时我的黄疸病会发作。”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的回答十分平静。
二十四
两个小时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敲开了巴扎罗夫的门。
“很抱歉我打搅了您的研究,”他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来说道,双手撑着一根漂亮的手杖(他一般是不带手杖的),上面还带着精雕细刻过的象牙柄。 “可我不得不求您给我五分┲印…决不再多。”
“我所有的时间您都尽管支配。”巴扎罗夫答。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刚一跨进来,巴扎罗夫脸上就现出一抹阴云。
“只需耽搁您五分钟,我来是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愿闻其详!”
“请听我说。当您刚到我弟弟这儿时,我十分乐意和您交谈,也听到了您的许多高见;可我一经仔细回忆,您不管是和我谈话中,还是在我面前都从未提及过斗殴和决斗。我很想了解您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巴扎罗夫起初站着迎接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现在他双手交叉,坐在桌边。
“我的看法是,”他道,“从理论上说,决斗十分荒唐;可实际上就要另当别论了。”
“也就是说,照我的理解,您认为无论理论上对决斗持何种态度,而实际上您都不会容忍别人白白地侮辱您了?”
“您完全猜透了我的观点。”
“很好,先生。很高兴听到您这番话。它使我疑云顿┫……”
“您是想说去除了犹豫吧。”
“都一回事,先生;我只要说得能让别人理解就够了;┪摇…可不是迂腐胆怯的鼠辈。您的话让我避免了令人不快的繁文缛节。直说吧:我决定和您决斗。”
巴扎罗夫瞪大双眼。
“和我?”
“不错,就是同您。”
“为什么?请让我问一句。”
“我当然可以向您解释原由,”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可我更想保持缄默。您,照我的秉性,在这儿纯属多余;我无法忍受您,蔑视您,要是您还嫌不够……”
说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的眼睛都亮了……巴扎罗夫也听得双目炯然。
“很好,先生,”他道,“不用往下说了。您想入非非,打算在我身上试试您的骑士精神。我本该拒绝给您这种愉快,不过就按您说的做吧!”
“多谢您,”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答,“那么说我就可以期待您接受我的挑战,而勿需采用过激方法ⅰ!
“就开门见山地说吧,用这根手杖吗?”巴扎罗夫冷静地说。“这很公平。您用不着侮辱我。它对您也并非万无一失。您可以像个‘尖头曼’英语:gentleman的译音。——译注……我也像个绅士似的接受您的挑战。”
“好极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着,把手杖放到了角落。“我们现在稍微谈谈决斗的条件;可我首先想知道,您是否觉得我们应该形式上小吵一架,作为我挑战的借口?”
“不,最好别用任何形式。”
“我也这么考虑。我还觉得我们不必去探寻这次摩擦的根由。我们彼此不能忍受,还不够吗?”
“还不够吗?”巴扎罗夫嘲讽地重复道。
“来谈谈决斗的条件,我们还是不要公证人吧——因为上哪儿找去呢?”
“真的,是没地方找。”
“那么请让我荣幸地向您提出下面的办法:决斗明早六时举行,地点在小树林后,用手枪;界线为十步……”
“十步?就这样吧;我们在这个距离是会相互仇恨的。”
“也可以八步。”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道。
“可以;为什么不行!”
“每人放两枪;为防万一,每人在口袋里放封短信,说是自寻短见。”
“这点我不太赞同,”巴扎罗夫道,“这和法国小说缠到一起了,有点不像真的了。”
“可能。不过您同意吧,杀人嫌疑也令人不快?”
“同意。不过也有办法避免这种糟糕的责难。我们不要公证人,不过可以有个见证人。”
“我想知道找谁呢?”
“彼得。”
“哪个彼得?”
“您弟弟的贴身男仆,他是个站在现代教育高峰的人,他会尽力‘科米利福’科米利福:法语comme il faut:“适当地”,此处巴扎罗夫用俄国腔说出来。——译注完成他在这种场合中的角色的。”
“我觉得您在开玩笑,亲爱的先生。”
“一点没有。分析完我的提议,您会相信这是合理、简单的。袋子里藏不住锥子,不过我负责把彼得培养出应有的形象,带他上战场。”
“您还是在开玩笑,”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不过承蒙您慷慨许诺,我亦无权再提什么要求了……这么一切就定了……顺便问问,您有手枪吗?”
“我怎会有手枪呢,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我又不是军人。”
“那么我借枝给您吧。您可以相信,我也有五年没摸过手枪了。”
“这消息倒是非常令人安慰。”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拿起手杖……
“那么,亲爱的先生,我现在只有对您表示谢意,别无它求,我不再打搅您的工作了。请让我向您告辞吧。”
“那么再见吧,我亲爱的先生。”巴扎罗夫边说边送走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