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急地走下葡萄园,进了城。我匆匆走遍了所有的街道,四处张望,甚至还望了望路易泽太太的窗子,我又回到莱茵河畔,沿岸跑着……女人的身影不时落入我眼帘,可依然没看见阿霞。这时已不是懊丧啮咬着我——而是一种隐隐的恐惧在折磨我,我感到的不仅是恐惧……不,还有懊丧,还有万分的后悔,还有爱情——是的!最温柔的爱情。我搓着手,在愈来愈浓的夜色中呼唤阿霞,开始声音很低,后来越来越大;我千百遍重复着说我爱她,发誓和她永不分离;只要能再握着她那冰冰凉的小手,听到她那低柔的嗓音,再看见她,我愿抛开世上的一切……她曾和我那么近,那么坚决地来到我身边,带着一颗那么纯洁天真的心灵和感情,捧给我的是她那纯贞的青春……我却没有把它紧紧贴在胸口,我使自己失去了那无上的幸福——看见她那可爱的脸绽放出既欣喜又宁静的表情……这些想法令我疯狂。
“她能上哪儿呢?她会对自己干些什么?”我在一种无力的绝望和忧郁中大声叫着……河畔上突然闪过一个白色身影。我知道那个地方;在那个约七十年前淹死的男人的坟墓上,立着一个石制十字架,它一半埋入地下,上面还刻着古老的墓志铭。我的心停止跳动……我奔到十字架旁:那白色身影消失了。我叫道:“阿霞!”那狂野的叫声连自己都吓住了——可无人应声……
我决定回去问问哈金找到她没有。
二十
我急急忙忙地沿着葡萄园的小路走着,看见了阿霞房间的灯光……这使我稍稍放了点心。
我走近宅子,底下的门锁着,敲了敲,一楼没点灯的那扇小窗被小心地打开了,露出了哈金的脑袋。
“找到了?”我问。
“她回来了,”他低声答道,“她在自己的房间换衣裳呢。一切正常。”
“谢天谢地!”我带着莫名的狂喜叫着,“谢天谢地!一切都好了。可我想,我们应该再谈谈。”
“下次吧,”他说着,把玻璃窗轻轻掩上,“下次吧,现在再见吧。”
“明天见,”我说,“明天一切都会解决。”
“再见。”哈金又说,窗子关上了。
我几乎想敲敲那扇窗了。当时就想告诉哈金,我要向他妹妹求婚。可是这么求亲,在这么个时间……“明天吧,”我想,“明天我就幸福了……”
明天我就幸福了!可幸福没有明天,它也没有昨天;它既不记得过去,也不幻想未来;它只有现在——而且也不是一整天,只是一瞬间。
我不记得是如何回到兹城的。仿佛不是靠我的脚,也不是靠小船的运动;而是一双大大的,有力的翅膀托着我。我走过灌木丛,那儿一只夜莺在歌唱,我停下脚步,听了很久:我觉得它在歌唱我的爱情,我的幸福。
二十一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走近了那熟悉的小宅,令我惊讶不已的是:所有的窗户都大大地敞开着,门也敞着;门槛前乱扔着些纸片,里面走出一个提着扫帚的女仆。
我走近她。
“他们走了!”她贸然冲口而出——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呢:“哈金在不在家?”
“他们走了?……”我又说,“怎么走了呢?去哪儿了?”
“今儿早六点走的,没说去哪儿。等等,我想您是恩先生吧?”
“是,我是恩先生。”
“女主人那儿有封您的信。”女仆上楼拿来一封信,“喏,先生。”
“可这不可能……怎么会这样?……”我开口道。
女仆愣愣地望了望我,开始扫地。
我打开信。是哈金写的;阿霞一个字也没留。开头他请我别因他的不辞而别而生气;他深信,经过深思熟虑后,我会赞同他的决定。由于处境可能变得棘手而危险,他实在找不到其它更好的办法了。“昨晚,”他写道,“当我们两人沉默不语地等着阿霞时,我就确信我们必须分离了。有些成见我是尊重的;我明白,您不能娶阿霞。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为了使她平静下来,我只能同意她一再强烈的恳求。”信的末尾他表示很遗憾,因为我们相识不久就只能分离,末了他祝我幸福,友好地握我的手,求我不要费劲寻找他们。
“什么成见哪?”我叫道,仿佛他能听到我说的话,“真是胡扯!谁给的权利把她从我这儿抢走……”我两手捧着自己的脑袋……
女仆开始大声唤女主人:她的张皇使我清醒。只有一个念头在我心中燃烧:寻找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们。我不能就这么接受这个打击,顺从这个结局。我从房东太太那儿得知,他们乘早上六点的轮船,沿莱茵河顺流而下了。我赶到售票处,得知他们买的是去科隆的票。我向家走去,想马上收好东西,坐船追他们。正当我路过路易泽太太家……突然听见有人在叫我。我抬起头,就在昨天我见到阿霞的那间房的窗口,出现了那个市长的寡妇。她带着一种令人不快的微笑叫我。我转身想走;她在后面喊着,说有东西转交我。这句话让我停住脚步,走进她的宅子。再见到这个小小的屋子,我真不知该作何感想……
“真的,”老太太说着,递给我一张小纸条,“本想等您自己来我这儿时,再给您,不过您这么好的小伙子,拿去吧。”
我接过来。
在一张小小的纸片上,是用铅笔急急忙忙写下的几句:
“再见了,我们再也不会重逢了。我不是因为高傲而离开——不,我别无选择。昨天我在您面前痛哭的时候,如果您对我说一个字,哪怕就一个字——我就会留下来。您却没说出这个字。看来这样更好……永别了!”
一个字……噢,我真是个疯子!这个字……昨晚我噙着泪重复了多少遍,我临风白白地诵了多少回。在空旷的原野我呼喊过多少次……可我没对她说出这个字,没对她说,我爱┧……那时我连这个字的音都发不出来。我在那决定命运的小房间和她相见的时候,还没有明晰地意识到我的爱情;当我和她哥哥茫然难堪地默然相对而坐时,爱情在我心底还未醒来……几分钟后,当我被可能发生的不幸而吓住时,当我开始寻觅她,呼唤她时,爱情才以无法遏止的力量爆发了……可为时晚矣。“可这是不可能的!”有人会对我这样说,我不清楚这是不是可能的——可我知道这是事实。如果阿霞身上有一丝卖弄风情的影子,如果她的处境不是那么尴尬的话,她是不会离开的。她不能忍受任何别的女孩所能承受的;这一点我没明白。在那灯光已灭的窗前我最后一次见到哈金时,我的魔鬼阻止我说出已到唇边的表白,我本可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便从手中滑脱了。
就在这天,我带着收拾好的行李返回勒城,坐船去科隆。我还记得轮船离岸时,我在心底默然向那些我永世不忘的街道和各个角落道别——我看见汉卿,她坐在岸边的长凳上。面无血色,可并不显得忧郁;一个英俊倜傥的小伙子站在她身旁,笑着和她说着什么;莱茵河的对岸,那老J鞯囊黄浓浓的绿阴中,我那座小小的圣母像依然那么忧郁地望着远方。
二十二
在科隆我寻觅着哈金他们的足迹;打听到他们已去伦敦;我追到伦敦;可在伦敦,依然一无所获。我很长时间都不愿承认这个结果,一直坚守着,但我最终只得完全放弃要找到他们的念头。
我再也没见到他们——没见到阿霞了。有关她的一些流言传到过我耳中,可对于我她永远地消失了。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几年之后,有一次我在国外,瞥见车厢里一个女人的面容,她的脸使我鲜活地忆起那不可磨灭的容颜……可我大概是被偶然的相似欺骗了。阿霞在我记忆中依然是个少女,一个在我风华正茂时认识的少女,依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的样子,斜靠在低低的木椅椅背上。
不过,我也应当承认,我并不曾为她而伤感好久;我甚至以为,命运没有让我和阿霞结合,是一个好的安排;我安慰自己,可能我和这样一个妻子生活也不见得会美满。那时我还年轻——将来,短暂如流水的将来,对我而言似乎是无限的。“难道过去了的一切就不会再来,不会更好,更美妙吗?……”我想。我认识了其他一些女人——可被阿霞唤起的那些感觉,那炽热、细腻、深沉的感觉已经不复再来了。不!没有一双眼眸可以替代那对曾深情款款望着我的眼睛,没有一颗贴在我胸口的心,使我的心那么快乐,那么甜蜜得发慌!我注定要无家可归,孤苦伶仃,过着无聊寂寞的日子,可我像保存圣物一般,收藏着她那些小纸条和一朵枯萎的天竺葵——就是她那次从窗口扔给我的那朵。这朵花至今仍散发着淡淡的馨香,可那只抛花于我的手,那只我仅此一次紧紧贴在双唇的手呢,也许早就在坟墓里腐烂了吧……我自己呢——我自己又怎么样呢?我留下了什么?那些怡然幸福和忧虑不安的日子,那些自由奔放的理想和追求又留给我什么?那枝小小的草花散发出的淡淡馨香比人的所有喜悦和哀伤存在得更久——也比人本身存在得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