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我所编造的故事带有我的内心的、记忆中的、痛苦的色彩,因此,我所讲的故事便成为某种陪伴我生命历程的哀愁插画。
——奥尔罕·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红》
我离开了医院,我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没有任何预兆。就连被褥都没有被我整理好,它凌乱地散在床上,好像还在等待获取我身体的温度。我床头的开水还在冒着热气,好像显示着我只是出去透透气或是去小解,一会儿就回来。我没有在身上带什么。事实上,我也没有什么东西留在身边,除了从飞机场兑换过来的1242元现金和我的身份证还有护照。
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溢满酒精、呻吟、沉静的世界,那个世界就像一棵老柏树,糜烂正默默地发生在它平静的外表下。为了抵达火车站,我需要穿过东面几个街区。这不是一次潜逃计划,我只是去赴约而已。
湛蓝的天空高而远,仿佛被施了魔法的雨阳棚。街道、电线杆、高密度的居民住宅、货车上,都反射着生铁的质色。我路过了一处施工现场,钢筋支架就像一块块暴露的骨骼遮住了半完工的大楼。施工人员们鼓动着口号,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打桩机、起重机、搅拌机释放出频率单调的作业声,好像正朝着过路人传递着那个基本信息,施工重地,闲人免进。穿过一条小巷,我来到了我曾经工作过的政府办公厅,门房的老头还是拉着一副严肃苛刻的脸,用怀疑的目光斜睨着每一个过路人。这几年,办公厅甚至没有丝毫的改变,这让我不禁想到了一句话:“岁月本身就像沙发、扶手椅和窗帘一样,是单调色彩的微妙变化。”就像关注一部纪实片一样,对于譬如种子变成参天大树这样日积月累的细枝末节,光凭我们的肉眼根本难以觉察。但是,我突然有一个奇妙的想法,如果生活真的能够录像就好了,我可以任意快进,缩短冗长平庸的片断,而暂缓那些为我们带来幸福和荣耀的篇章。不过,生活永远只是别人的录像,我们还得学会一视同仁。
我花费了15分钟到达了火车站。今天的售票台空空荡荡的。我很轻易的就买到了票。登上了列车。我知道,接下来的4个钟头里,我都要待在一个难以理解的语言氛围中。因为,没人能够真正听懂陌生人的话。
就这样,我拿着一份留在铺位上的《艺术观察报》阅读起来,我确实把它当成了自己的一座掩体。报纸上,我了解到了艺术家的超印象主义思维,他们开始挖掘自己灵魂深处的秘密,打出极意被人遗忘的底稿。而这群希望拓新的艺术家却遭来了非议和排挤,他们在学术上被功利主义的创作者称为惨遭精神流放的普希金,也没有商家愿意资助他们的发展。于是,这些留恋记忆的可怜人开始质疑自己的艺术道路。因为穷困,他们转变了风格,开始奉行商业原则。不过,在编辑看来,他们摇撼的精神价值让人悲哀。我继续检索着报纸的标题。匆匆掠过了过于专业性的文章。我发现纯艺术探讨的文章已经明显减少。我的目光很难在报纸上开辟一条灵魂自救的路线,恰恰相反的是,我见得更多的是那些照片上表情狰狞的赞助商,而他们身边,落魄微笑的艺术家却往往淡出读者的视线。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这个时代似乎开始流传一句话:让艺术找到你,让利益找到你们!
我就这样在火车上消磨时间。我之所以觉得没有必要为即将来临的约会构思什么,是因为我曾经同蓝打过交道,我们没有优劣势的差别。而且,我相信自己能够随机应变。此后,我靠在座椅上睡着了。当我睡醒的时候,火车已经到站10分钟。
我有整整一晚上的时间去适应我的过去,我高中的时候就离开了这里,我很想去看看我过去住过的地方、当初遇见伊怜的艺术馆、在烧成灰的日记本里记载的书店和电子街区、那座类似于唤醒花园的市中心植物园、还有大海。
我对自己的过去并非知根知底。我详尽而臻于精辟地观察着这里的一切,这里的男人、女人和孩子。重温多年以前的夜游,使我像一个披着风衣的皮条客,在城市临近午夜的短暂喘息里,寻找着某种可能甚至渺茫的希冀。
我时而在霓虹灯的闪烁下骤然停下脚步,像只机警的猫科动物一样朝四周望望,我总有一种突兀且苍白的念头,那就是,我的身旁时刻跟着一个盯梢,这盯梢是另一个我的片断。他也趁着夜色及时地注意着眼前流变的光线和空空荡荡的街头。不过,他定格在那些往日的记忆当中,当昏暗的黑夜盖住了种种现时的标记时,他可以永远地构筑属于他自身的欲望都市。他刻意提醒着我,这是记忆而不是现实。他在我耳畔吹嘘着,沟渠、灯火、汽笛的鸣叫、昏暗的窝棚,都不曾改变,过去就是现实,男人们忘记了回家该说些什么,因此在街上徘徊,孩子们极力为自己的夜归寻找托词,因此在街上徘徊,女人们则孤单地面对着电视机,搜寻着矫揉造作的泡沫剧和庸俗的娱乐节目,挂念着在街上徘徊的那些人。驾驶汽车的人咏叹生活的繁琐、赶夜班的值班员盼望着提升和愉悦的家庭生活,还有那些海警、那些因焦虑难以入眠的人、守夜人、墓园的看护、红灯区里的性感女郎、酒鬼、神经衰弱的人……他们夸大了这座记忆城市的一成不变。这些都是他拥有的筹码,他用以说服我的理由。
然而,现在的我难以听信他,我眼前的世界已经走出了记忆的诓骗。电子街街头的一座座小型零售店被政府集中到了一处,就像四散的面包屑被重新揉成了一个面饼。原来的老房子已经被施工队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新的住宅区,农贸市场的脏乱被整治,企业忙活着倒闭、兼并,一块又一块品牌像某种戏法一样轮换或者干脆消失。曾经耳熟能详的广告用语,如今变得极少被人提起。树木被移栽、嬗变的街道反复无常。地下通道被填平、立交桥缀满了崭新的挂灯;挂历一页页被撕去,有商业头脑的人凭自己的判断将自己的企业扩展到符合市场的新领域,索然无味的职员成为了高高在上的领班,女人们如饥似渴地寻觅着某种供不应求的香波,孩子们如今爱上了新英雄,他们在零售摊点排着长队等待着促销,男人们换上了新的套装、爱上了新的性爱姿势,他们习惯了自己的思维方式,却改变了他们曾经赖以生存的习惯。小卖部老板如今开了一家好生意的餐馆,卖艺的吉他手坐在了小酒吧里开启了勉强稳定的新生活、新福利措施让老人们找到了消磨生活的新方式,陈列在公园里的新设施吸引来了更多调皮的孩子,助教一跃而成为副教授,专栏作家犀利而准确地挖到了政府的新秘密,精神世界的迷惘带来的新恐慌、质疑以及研究方向,街道办事处挂起来的新横幅,人们对于道德观念、法律界限的新界定……
追寻变化的始末,时间令人心酸地远离着我。我找到了艺术馆,它被夜色糊上了焦疤。似乎,这世上只有它对于时间的变幻浑然不觉。我走进了它,黑夜驱走了这里的游客。那时的达夫、印象派作品估计早已被别的什么作品取代了。我离开了那,我像个鬼影一样又来到了叔父的家,应该说,他曾经的家,黑灯瞎火的。我因为没有接到这家新主人的邀请,所以只是稍作停留,就离开了眼前这间三室一厅。我继续跟着他走,他还在试图说服我。但是,他并不知道,他带我温习的这一切,并不能证明他的想法,相反,它们只能证明他是错的。他的倔脾气让我难以忍受?就像一个孩子执意拉我去看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东西。
“这是你的家,这是我们的家。”我被带到了一栋房产管理办公室门前。这幢房子——二层小洋楼,我曾经的家——在破晓十分显得庄严而华贵。花式小阳台让我想到了巴特略之家,阳光顺着有些凹痕的墙壁爬上了屋顶,将二楼的圆形烟囱装饰成了火把。纱窗、窗帘、玻璃都不曾改变。好像,在这间房里,我们一家人正聚在一起开着严肃的家庭会议,或者我的母亲早餐后正端上新鲜的水果给我吃。我有些失落,可是,我的心又在暗自庆祝着什么,难道我正庆祝着自己同这个故事无关,抑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呆呆地站在那幻想,就像一个忘记带钥匙,因此被锁在门外的主人。直到保安人员把铁门推开——我的父亲曾经重复过无数次这样的动作。他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我才醒了过来,略显尴尬地悄然离开。而这次,他又错了……
我重新低头走在街上。我漫无目的,像是在刻意寻找某种偶然。我想象着自己在商业街道尽头的十字路口碰到了伊怜,她正挺着大肚子,挽着她的丈夫,同他亲密地交谈着……我竖起了衣领,我不希望任何记忆邂逅我。可是,我却怀着一丝期待。想象一下,在茫茫人海中遇到了一个失散多年的朋友,是一件多么令人兴奋的事啊,然而,当你发现,他们已经不在这世间,或者他们仅仅只属于记忆的时候。这一切又是多么徒劳无益。
白昼就这样轻松地降临了。游荡在街头的我和他已经失散。他可能因为无法说服我而放弃纠缠我。我应该感到舒适,因为,我终于属于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