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仍旧懒洋洋的,我开始寻找一种内在的秩序,不是奥威尔的政治预言,也不是福克纳的灵魂解救。我正通过眼前的世界逼近我所要达到的,所谓支撑这种秩序的中心。它承担起了塑造我生活的任务,它让我无时无刻不在围绕着预定的轨道旋转,我不能选择逃逸,否则,我就将迷失。我努力寻求的记忆实际上是秩序的痕迹,我在推敲着自己,从原色的生活图景中撷取适合我现在生存的东西。通过建立这样的秩序,我也许可以重新归于平稳,我所完成的同心圆会变得圆滑、连绵,就像大海的波浪一样此起彼伏。
我感觉到有点冷了,几周里,温度好像从陡峭的沿海悬崖上跌落了下来,使初冬的脚步似乎提前跨过了秋季的门槛。我起身往病房走去。我想去的并不是我的病房,而是房东太太的病房,我想安慰安慰她。正当我准备跳格子一样笨拙地越过脚下的一道路灯杆的影子时,我的肩头突然被一只厚实的手压住了。我控制住了自己的惊呼,可是,我的心着实猛地跳动了一下。
“上帝,可算找到你了!”我的身后传来了尖细的声音。
转过身去,我的视线被一副臃肿的面庞占据了:高高竖起的精神抖擞的头发,宽阔的额头、鹅头红一样突起分离的眼睛。他咧开的嘴唇让笑意显得卑微而疏远。并没有因为赘肉使得他面容松弛,相反,它随着笑脸绷得紧紧地,光滑、充满弹性。
“你是……”
“我是你的好朋友安吉啊!你不记得了吗?我的变化很大吗?”
我吃了一惊,曾经精瘦历练的安吉什么时候变成一副旧时代资本家的样子了?
“呵呵……好容易才找到你啊,我刚去了你的病房,轮班护士说你是一个不安分的病患。没想到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真的不好意思,我……我知道您是为我的接线业务来的。我没有请假就擅自关掉了接线业务。非常抱歉!”我凭空想到了我在记忆公司里的工作。这使安吉反倒显得不自然了。
“嗯,其实……其实,我来这的目的并不是想指责你。我们去街对面的公园里转转吧,我讨厌医院的气味!”
对于安吉的提议我没有反对,于是,他就像小时的玩伴那样将左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可是,此时掠过我心头的是一阵陌生的亲密。
“那场大火怎么样?你真是命大,还记得前不久发生在城东头寄宿学院那场大火吗?烧死了10个人,天哪!您的家当怎么样?”
“是啊,我很感谢上帝,我的家当,呵呵,我哪有什么家当,房东的家当都被烧光了……我该称呼您老板吗?”
安吉笑了笑,笑声中居然夹杂着一股苦涩的自嘲。
“您别取笑我了,实话跟您说吧,记忆公司倒闭了,我还欠了银行一笔债呢!哎,我实在不想说这些!”
对我来说,这个讯息未免显得有些突然。我迟疑片刻说:“是不是因为我?我去了一趟底特律,因为……因为我的父母在车祸中丧生了。”
“这些,我都知道了,你干得非常出色,我没理由指责你,你的父母,你遗产的事……哦,不……总之,公司的倒闭并不是因为你的缺席。”
我不在乎他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或许又是蓝这家伙吧!现在,我关心的是公司:“怎么回事,之前不是好好的吗?”
安吉放下了搭在我肩上的手臂,耸了耸肩说:“没人打电话过来了,没人需要我们的业务了,不明白吗?现在那些客户都忙乎着自己的生路,他们才不需要那些虚情假意的倾诉呢!也就在上一周,公司已经入不敷出了。这是我当初没有预料到的。凭记忆做不成买卖!”
我的心底不自觉窜起了一阵愠怒,这简直是荒谬,怎么会没有兴趣呢?倾诉可以解开内心的郁结,也可以发掘生活的真谛。他们难道不明白吗?我想,但是我没有把我所想的说出口。
取而代之,我说:“您的意思是,我失业了?哎,我已经很感激您了。可是,没人能够……能够统领那些人的想法,这是他们的选择,只是不谋而合罢了。”
“可是,上帝,我欠了一屁股的债,我的信誉,我的一切都将因为公司的倒闭消失,知道吗?这比火灾还可怕,太可怕了!我甚至——哎,这简直不是我该想的——甚至想去自杀!”
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他的嘴角抽搐着,现在连微笑的影子都找不到了!
“您这个月的工资,我不能发给您了,请您……这是我找您的原因,请您一定要谅解我!”
此时的我正站在当初同伊怜会面的喷泉旁,“当然,您不必要这样,这不是您的错,我知道,您现在的处境。虽然,我没欠过什么债,但是……但是,我理解您。”
接下来,安吉的做法让我吃了一惊,这个一贯骄人的自大狂竟然退了一步,郑重其事的朝我深深鞠了一躬,我被这一反常态的举动惊呆了。
“谢谢,从大学毕业的开始,我就已经欠您很多了,那个岗位,你让给了我,其实,你比我更优秀。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偿还这笔人情债,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我很高兴你也能够给我这个机会。我的朋友,我注定一辈子都还不清您的人情!”
我的右手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银行存折,它发生在瞬间,我没有考虑什么就将它塞到了安吉的手里。
“请收下它,这些应该够用了。您是个好人,我相信您会将它还给我的!我给您二十年的期限!”
当他发现这是一张银行存折的时候,他哽咽住了。
“您一定会还我的,我该走了,您会振作起来的,渡过难关!我们需要这样做,因为,我们都曾经历过挫败!”
没容他说话,我就转身离开了他,离开了唤醒花园……
进入医院的大门,值班室的护士告诉我房东太太住在A座5楼的2号看护病房,于是,我急匆匆地钻入了电梯。周围的情节都被我匆匆掠过,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慌忙,难道,我在为刚才的捐赠行为而感到不安,或者我正满怀期待地迎来某项更为重要的使命?
我走过了一间间病房,好像穿过一层层由痛苦和挣扎织成的胶网,而最终,我停在了房东太太的那间病房门前。502号病房2床,房东太太静静地躺在两个肺病患者中间,周围非常安静,这是一间充满思考的房间,三个病人似乎都休憩在各自的精神世界中,而不是医院的病床上,他们用被单盖住了半截身体,就像埋在一片积雪中,偶尔传来了一阵猛烈的咳嗽声,那气息仿佛挣脱了肺部却又阻力重重,最后卡在了喉管。暴风般的发作后,病人们都不能马上安静下来,躺在床上,好像刚进行完百米赛跑运动员一样,气喘吁吁。
房东太太此时正在睡觉,她的头发零散地划在枕头上,过去的精气神儿好像已经彻底弃她而去,留下了一副枯槁焦黄的面容,就像被毒辣的太阳晒焦的芭蕉叶子。她又苍老了许多,皱纹、泪痕正流露着悲哀。要知道,她刻薄势力,有着缺少关爱的更年期女性的表征,她盖着一脸难看的雀斑,有着一副让人厌烦的尖嘴猴腮。她没谈过恋爱,更没有机会品尝中年人对于性爱的焦虑和渴求。她缺乏人情味,永远都被感情牵着鼻子走。但是,是她收留了我,当一切大门都冲我紧紧关上的时候,是她从门中走了出来温柔地安抚我。她冒冒失失、喜欢大张旗鼓地张罗同她没有关系的事,可是,此时的她又显露出可爱的孩子气。我厌恶她,对于她现在的遭遇,我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可是,此时,深深的疑问和内疚让我不知所措,房东太太这一辈子获得了什么?她当初劝我赶紧结婚,但为什么她却要一辈子单身?一把大火斩断了她的生活,这下子,她难道还有理由感情用事?她只剩下了自己,自己的躯体。除此之外,真的什么也不剩?
我突然想到了,已经葬身于大火里的一张照片,它勾起了我对于当初那个场景的回顾:那次生日宴请,我被孤立了,我不在世界的中心,而是围绕着别的什么旋转。当所有人都围着蛋糕唱着生日歌曲的时候,我却独自低头站在墙角,默默承受着无声的痛苦和孤单。就在这时,正当我被世界遗忘时,我的小学老师递给我一份生日蛋糕。她对我说:“高兴一点啊,我们爱你!”随后,好像被一双温暖的手拉出了悲伤的梦境,我的世界焕然一新!
我将口袋里的另一张存折掏了出来,它让我觉得沉甸甸的。我悄悄地走到房东太太的床边,伸出手将它塞在了她枕头下面,她一定会发现它的,因为,按照她以前对我说过的,她难得有一个固定不变的习惯,那就是将自己的钱袋放在枕头下面。就像孩子枕着自己掉下的幼齿等待牙仙的莅临。我没有惊动她,她平静的睡相下也许压抑着梦魇带来的恐惧,就像表面风平浪静的大海在深处正爆发着激烈的对抗。她偶尔抽动一下自己的面部神经,手指不安地弯曲着。此时的她正在烈火和浓烟中挣扎……
我离开了她,离开了那个病房,我在出门时,一名护士人员正好要进门,我侧身替她让开了一条道,她冲我和善地笑着。这时,我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轻声对她说:“2号床位那个女人,是我的母亲,请您告诉她,我们爱她!”
我也不知道我的主语是否运用有误,明明就是我一个人这样想的,为什么要说“我们”?而且,我为什么会使用“母亲”这个词?其实,我想要用我的方式,转述照片中那位老师的话。她充实了自己的爱,让我从此有了归属和希望……
我回到了自己的病房,碰巧护士没有在房间里,这间病房有着寂静的特质,从地板到天花板,从四壁到被窗子框住的世界都蔓延着舒缓静态的色调。我被感染了,于是,轻手轻脚地来到我的病床前,好像生怕惊动一只正在沉睡的猫咪幼崽。我给自己倒了杯开水。正当我准备躺下来的时候,在被单上发现了一个信封。在白色的被单上,它显得并不突兀,却仿佛迸发出召唤似的。我在刻意回避自己的猜测:是蓝誊写了这封信。为了印证这一想法愚蠢至极,我惴惴不安地拆开了信封,取出了信件。上帝,我该对我的做法大肆迎合。因为,如果不揭开它的真面目,我的好奇心就将毒死我。
我的预知再一次同现实达成了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