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8月1日:我过生日了,爸爸送我了一套军舰模型,妈妈送给我一本《宇宙探秘》,这些都是我一直想要得到的,晚上,妈妈又端上了蛋糕,在生日歌中,我一口气吹灭了所有的蜡烛,最后,我吃了一大块蛋糕。哦,对了,忘记说了,知道我许下了什么愿望吗?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孩子,我希望这种幸福能够变成永远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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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5月14日:今天是母亲节,我送给了妈妈一枝康乃馨,这是劳技课上老师教我们折的,虽然,我的康乃馨做工粗糙,但是,妈妈非常激动地接过了这份礼物。同时,妈妈打开了夹在康乃馨中的纸条。纸条上是我写的一句诗:春风过后亲情起,我祝妈妈万年轻!是啊,妈妈,您一定要永远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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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6月2日:昨晚,我做了一场噩梦,梦中,我被父母丢弃了,我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最后,大海不知道从哪里朝我冲过来,它变成了一只怪物,龇牙咧嘴的,天啊,然后,一片漆黑。我讨厌这场梦,那是我第一次被噩梦惊醒,随后,我大哭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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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一次陷入到自己编织的童年幻梦中,要知道,这一段段陌生文字的最初持笔者竟然是我。就像被自己幼小的拳头深深击中一样,我没有任何胆量去投奔那一幕幕被我描述的简单场景。这一段段的文字虽然词不达意、错字连篇而且毫无新意,却平淡到足以撩起真实的帷幔。我可能会迷失在这样面无表情的童年迷梦中。因为童年时代的大喜大悲,我可能会匆忙询问一下自己的心:“人是复杂点好,还是单纯点好呢?”谁能告诉我,这一摊摊不均匀的墨迹中又埋藏着怎样的预兆呢?我的激动伴随着翻动的完结进入尾声。
也就在那一刹那,好像一个满怀希望的优等生捧着一份不如人意的成绩单时的落空与愠怒,我的激动消失在了更深层面上的负面情感中。我已经知道了整本书的内容以及那些繁杂的、把我不断带入到生活阴影中的文字。在这些文字中,我化身为一个用直来直往的目光,体察生活的小学生,用迷惑而略显烦躁的脾气容纳未来的自负者。跟躺在病床上的这个我不一样的是,日记本、照片里的无数个我,更具穿透性。因为幼小,我有权利质疑那些看上去复杂的事情,因为幼小,我能够让内心复杂的大人们落泪或者会心一笑。除此之外,我更有一份勇气去接受和挑战。我真的崇拜那时的我,那个正将病床上的我感动到湿润了眼眶的我!
“还有这些,这些看上去惹人爱的物件!”“哥哥”似乎有意识地缓和我的悲伤。其实,从他的话中流露出了一种高于怜悯的情感。
我用手揉了揉眼睛,抬起头看着他。此时,他的手上拿着一件看起来像是给布娃娃穿的小马甲。在上面,棕黄色的毛线交错着精美花纹,褐色的边沿探出点点墨绿的纽扣。这件马甲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年代的痕迹,可能是因为它是由毛线制作而成的。
正当我要问问“哥哥”这东西的出处时。他开口说道:“这是你的象征啊,你外婆织给你的,真是不可思议,这是你两岁前经常穿在身上的,后来,你父亲想把它送人,你母亲坚决反对,理由是,一看到它就能想到那个小捣蛋鬼!你的确是忘了,又有谁能够记住它呢?不过,它还是被保留了下来,我的天,这真是上帝的意旨啊!”
说着,他将小马甲放在了床边,又兴致冲冲地埋入了黑匣子里,我将目光落到了马甲上,不敢相信这是曾经适合我的尺码。
正当,我又想回过头去翻翻那本日记本时,“哥哥”将脑袋伸了出来说:“还有这个,这是最后一件了。”就像找到了某种日出的印象,刹那间我就被他手上捉着的“小生命”吸引住了——一双小到刚刚容下我的两根手指的布鞋。它们的面料是红色的,鞋底用的是交错着缝在一起的彩色布料。覆盖它们的手工活在我看来虽显得有点粗糙,却拥有着货真价实的说服力:朴素的穿针引线有着朴素的魅力,耐心细致地思忖和行针引线,让我升起几分怜爱。创造的功力虽并不深厚,但是,这么灵巧的物品真正说明的是一种情感——行针者并不是为了创造款式,而是时时刻刻都在创造一种情感!
我用大拇指和食指夹住了它们,我几乎把全部的耐心和精力都倾注在了指尖,那种轻微的爱是前所未有的。它们当然可以和放在床边的那件马甲一道包裹住我大半个童真。它们比任何时候都能生动地还原我的形象,把我从照片,哪怕是文字中复原。我的上帝,这些可爱物件的主人曾经真的是我吗?它们甚至本身就是生命,富有韵律地呼吸着,并且还在透露些什么……
“这些东西,你的父母一直保留着。就连你叔父也不知道这个秘密。不过,到了该解密的时候了。我一直等着这样一个时刻!”“哥哥”将公文包合上放在了一边,他的胡须在来之前似乎被细致地修饰过,那种英国绅士的儒雅唤起了我对他轻声细语的关注。
“上帝恩准你在这样一个好天气里康复,瞧瞧你,虽然,小的时候你体弱多病,三岁那年你患上了肺炎,上帝,它差点要了你的命,不过,你是一颗幸运星。在占卜师的眼里,你就是那类吸收周围人运气的人。你福大命大,而那些陪伴你生活的亲人都有着各自道不明的不幸。当然,这不能怪你,准确地说,只能因为你积累了过多的爱,万物都逃不掉那条守恒定律,什么守恒定律来着?”“哥哥”又陷入了自我弹劾的健忘中。
“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诸如此类的人生,我的人生,好像是一艘找不到源头的舶船。我怎么会突然间来到这个世上,请听我说,我感觉自己只是此刻存在的生命,而上一秒钟里,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孩子,你不是已经明白了吗?你在温习你的轨迹,借助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人生本身就是在海滩上走路,你的脚印,那丑陋、陷入沙地里的影子,会被海浪卷走。毫无保留,开始的时候,你心高气傲,等回过头来,又留下了什么?”
我被他的话紧紧抓住了。我敬佩他的诠释,他有些佝偻的身板、虚弱的面容、微微嵌入面颊的眼袋,还有那一只灵巧、被烟草熏黄的手指。
此刻,我突然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在这个世界上,而不仅仅活在记忆里。活在记忆里的仅仅只是记忆,那些卷起皱纹的照片、纸张以及有些褪色的物品。
“梵,我的孩子,医院实在是一个僻静的地方,不是吗?知道这个世界上哪些地方最适合记忆逗留?”
我并没有打算回答他的设问,我知道,我没有“哥哥”的那份自信。“呵呵,就是大海啊,过去太广阔了,只有那家伙的食量才能装得下!”
他起身灌了一杯水,喝了一口,又回到了座位上。“水不会像鱼刺那样卡住喉咙,海水就不一样了!”
“你的叔父、那贪财的家伙席卷了你的那部分。”他略略加重了语气。
“我已经得到了很多,谢谢您,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报答您。至于叔父,在他认为,那是他该得的!”
“哥哥”又将他的笑容里揉入了亲切的皱纹。
“有些东西,我不得不给你,因为,那些毫无用处的东西会让我增添很多妄想。而且,你也没有理由拒绝,那是你应该得到的。你父亲的一部分遗产现在被我暂时看管,我想把它转交给你!”
我本能地拒绝了他,这不是简单意义上的客套话。
“这怎么行呢?绝对不行啊!”
“就当救赎我的灵魂吧!”
“但是,我不希望挥霍我亲人的痛苦!”
“这并不是你亲人的,现在,它名正言顺地是我的财产,你在救赎我,你一定要帮帮我,我讨厌这东西,我知道你需要它,这是我赞助你事业的资金!”
我无力反驳了,因为,那双眼睛告诉我任何回避都是一种亵渎。我第一次心甘情愿地接受不属于我的又同我有关的东西。更深层面上,我之所以接受,是因为,他把我当成了他的儿子,甚至他的过去!所以,我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能够更清醒地看到自己的将来。
他替我收好了那些物品,盖上了公文包,他告诉我,银行存折和账号密码都放在了我大衣的内隔袋中,拉上拉链,很安全。还有我的返程机票,那是当初来的时候买的,好在,我在飞机起飞的前一天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