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过去当成一种沉重的负担。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必要。在他看来,过去是一堆橘子皮,需要清除掉。但也不能弃之路上,这样才不致弄得乱七八糟。得把他们收集起来毁掉。自由轻松。只对自己未来的计划负责。
——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
“您好,这里是记忆公司接线业务服务中心,我是04号接线员,很高兴为您服务,请问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很高兴您接听我的电话,亲爱的04号接线员。我相信您能够为我带来好运的。我曾经花费几个小时考虑是否接通这个电话,因为记忆就是心灵深处最为私密的语言,它永远都是应该受到保护和悉心看护的,所以在考虑将我的记忆透露给另一个人之前,我必须索取一些,一个不情之请,对了,我称呼您什么?我不太喜欢04号、04号地叫个不停,因为,既然我将告诉你我的记忆,那么你一定就是我心中私密的造访者!”
“噢,叫我梵吧,对,简单一点。”
“嗯,刚才我说的那个不情之请是,在我开始回忆过去的时候,您能首先告诉我您的一些经历吗?我是说,我很想通过这种方式,加深我们之间的友谊,就是摆脱素昧平生带来的一纸空文,实现这一目的的理想方式也许莫过于此吧!”
“……说得没错,那么,您想知道些什么。缅怀过去对我来说有太多的入口,我真不知道该从何入手。您想让我照本宣科吗?因为前不久我也曾把回忆好的细枝末节写在了笔记簿里。”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照本宣科更加节省时间,可是,我需要听你心里的声音,灵魂的声音,而不是耐着性子去听那些在你心中已经过期的、缺乏想象力和动感的复述。再说,这对我来说似乎不太公平(好像不该说这些暴露自己身份的话,蓝,请别太性急),哦,不,这样一来,你对我似乎没有显示出应有的诚意。”
“好吧,那么请您给我一个提示吧?我想:在我为不知选择什么而左右为难的时候,也许能够凭借您的洞察力捕获一根记忆的绳索,放心吧,我会顺藤摸瓜的。”
“……比如说,你所记得的你存在的怪癖,或者是一段时期中,你的性情为你的生活带来了哪些实惠,或者烦恼?大概就像这些问题,请慢慢想,这似乎是一条不错的线索。”
“……呃……您所关心的问题似乎已经透过了庸俗的外表,而略带偏激地植入我所忽视,抑或是不曾提及的心灵深处了。平常大家只会提及一些好比关于家庭、成长环境、影响你最为深远的事情或者与学习生活有关的选项,那么请您告诉我,您为何同其他人不太一样呢?恕我直言,请您原谅……”
“……那些问题……我想:肤浅的问题几乎拥有千篇一律的答案,一个一心幻想敷衍的人——当然,我不是指你——一定会回答一些在我看来没有新意的话,然而,刚才的问题,一道饱含张力、赏心悦目的风景,神秘感让我从里到外都触到了一股怅然的魔力之风。面对它,也许你就能够重新找回那颗支持生活外衣的心灵。我想:你得到的还不仅仅是这些,相信我吧!这是一条睿智的线索。”
“当然,我并不是要拒绝您的要求,只是好奇而已,现在,您是如此开诚布公地赶走了我的疑虑,那么,我也就没有必要回避些什么了。您刚才提供的线索真是一语中的,在我的身上确实存在着相当数量的怪癖,并且,它们随着我的年龄一道进行着演变和自我否定。说起来让人羞愧,我有着较为浓厚的精神自虐倾向——请允许我的用词——在15岁那年的夏天——在这之前,我的记忆似乎一片空白——大概是因为登山过于疲劳的缘故,在山顶休息站的卫生间镜子前,正在用纸巾擦拭脸上汗渍的我突然间莫名地使劲摇了摇头。您一定会以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也许当时的我只是为了甩掉挂在发端的汗珠或是水珠。可是,也就是这个动作将成为接下来一年中困扰我的最大麻烦。为什么这么说呢?在这次以后,我并没有对这种现象产生足够的重视。我是说,我认为这只是一种短暂的条件反射而已。但,事实却并没有我所想象的那样乐观。在此之后,三天两头,我都会重复同样的动作,然而,也就在这种自我强迫性之下。和以往一样,我渐渐屈服了这种状况,并努力从中寻找一些让人能够稍显愉快的样本。到头来,我竟然喜欢上了这种行为,而也就是当我喜欢上它的时候,它也开始任受我的摆布。我是说,我开始能够自如地控制它,它的存在使我在忘记了自身存在的同时又心甘情愿地成为了它的一部分!我开始在任何场合放纵自己狠命地摇头晃脑,你能相信吗。那种强烈的力度足以让那些无意之中看见此情此景的人,误以为我要将自己的大脑从脑壳中甩出去。朋友,可别把我当成是一个依赖亚甲二氧基甲基苯丙胺的片剂(摇头丸)的“瘾君子”了,这完全属于我一种未受到任何外界因素刺激的内心冲动。每次,也许是在受到责骂,受到嘲讽或者面对挫折的间隙,在无人发现的角落,我都会以类似的摇摆,去寻找一种心态的平衡。仿佛,我眼前所面对的一切都是虚无的,甚至都是假象。摇摆的瞬间,我用心去感受着那稍纵即逝的脑海翻涌,它们冲击着脑膜就像是海啸倾泻在防浪堤之上。短暂的美妙后我又要在风平浪静中接受所谓的‘眼前的世界’。”
“那么,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你现在没有将这样的发泄手段持续下去呢?”
“当然,这还得从一次偶然的突发事件谈起,那是,15岁的我在学校的某一天,由于那节数学课我并不喜欢,而且它占据了原本用于户外活动的体育课时间。因此,心情焦躁烦闷的我,将自己的视线凝固在了窗外的田径场上。不知不觉间,有人开始莫名其妙地注意到了我,并且还冲我递来惊异困惑的目光。我都不知道一向沉默寡言的我如何会招来这样的关注。那天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有的人还在我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好像还乐在其中!我自己还蒙在鼓里,直到有一天,班主任气冲冲地将我叫入办公室,面对着我的不知所措。他提高了自己的音调对我说:“你知不知道,你上课经常摇头晃脑,你的恶作剧经常搅得课堂不能正常运行。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摇头晃脑,难道你有多动症吗?”我如梦方醒,突然间,我清晰的意识到这么多天我一直扮演着一个取悦公众的小丑角色,更糟糕的是,我似乎压根都没有感受到自己哗众取宠的摇头功力已经进入了一个自然状态,上升为一种条件反射。此后的第二天,我被送到了医院之中,接受脑电图的检查,我孤零零地享受着被囚禁的快感,那是一间充满了各种器具的室内,我甚至可以感受到它们的呼吸,以及从它们的汗毛尖端散发出的热量。这间室内过于复杂,深刻的缄默在机器的轻微震颤声中,显得可怕。而此时,坐在一个拥有特殊材质和功用椅子上的我,罩着一顶滑稽可笑的网状帽子(准确的说我认为是一种刑具)。那网状经纬线的联结点上被安置了一个个纽扣似的金属圈,每个金属圈无一遗漏的同一根深褐色的线相连。戴上这副行头的人活像一只卡住喉咙的章鱼。我屏住了呼吸,无法对眼前的情景视而不见。随即,我又想到曾经在科幻剧目中看到的情景:科学家们将一只外来生物俘获后就像我现在这样装入一个密闭的房间中,他们将各种器械同那可怜虫相连,用以捕捉它各种器官的瞬息万变,探测它的生理特征。想到这,我的恐惧甚至战胜了我用于怀疑的勇气。取而代之,对于未知的疼痛(可能是电击,十有八九)我只有以痛苦的面目尽量呈现了!然而,当我正咬紧牙关,做好一切承受疼痛的准备时。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颇似泰国现代派画家彼亚威·宁朱拉卡作品《你被逮捕了》中,戴口罩和墨镜的面容扭曲的男子,开门朝我走来。我看不清他面罩下的表情,可是他深陷的瞳孔里,一定浮现着我惊慌失措的神情。他无声地走到我的面前(脚上的棉布鞋套取消了他的一切生息),然后,告诉我检查已经结束,并且娴熟地帮我取下了贴在脑袋上的金属圈。就这样结束了,我懵懵懂懂地放下了忐忑的心,等待着自己脱离那些诱发我焦躁和不安的器具……
“等等,你是说你的不安完全源自那次恐怖的经历,而不是引发你那次经历的‘摇头病’?千万不要恐惧移动原先的位置啊。结果怎么样,我是说你的这次脑电图检测?”